血色黃昏 第二十九章 回連監督改造 這是1970年8月下旬,秋收大忙季節。 連隊的夜生活跟火車站一樣緊張火熱。場院上燈火通明,揚場機不知疲倦地吼 叫著,把一道道粗粗的糧流射到夜空。掃麥皮的知青頭披麻袋,緊張地揮舞掃把。 扛麻袋的被壓得哼哼喲喲,一趟一趟往庫房裡倒。屋裡的牆上,晃動著拖拉機燈光, 轟轟的馬達聲把人們從睡夢中驚醒。深夜,從很遠很遠的麥地裡,還傳來康拜因的 轟響。 糧食堆積如山。兵團組建後的第一年獲得了大豐收(也是最後一個大豐收)。 七連又分來了一批天津知青。這些新來的人幹活不要命,如同在馬廄裡憋久了 的小馬駒,到了草原拼命撒歡兒。人人都爭先恐後幹,想給別人留個好印象。 但我的生活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 1970年8月29日 昨天,趙幹事通知我,讓我回連。今天夾著那把掃帚,坐在了老姬頭的大車上。 沿途望著路邊齊胸高的野草,又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總算自由了,傷心的是卻成 了反革命,如同白白的饅頭上盤著條蛆。 老姬頭對我還客氣,允出一半大氈讓我坐。 到連後,向指導員報了到。他正在場院指揮入庫。 「指導員,我回來了。」 「嗯,什麼時候到的?」他倒背雙手,微笑著,一副居高臨下樣子。 「剛到。」 「嗯,以後你跟三班一塊幹活。」 「我住哪兒?」 指導員皺著眉頭,沉思著:「連裡剛剛新來了一批天津知青,房子很擠。」 「不是新蓋了一排房嗎?」 「沒安門窗。」 「沒關係,我就睡那兒吧。」 指導員點點頭。 周圍一大幫男男女女都停下了工作,靜靜地注視我。這些人大都是新來的。我 低著頭,緩緩離去,雙腿仿佛有千斤之重。 從庫房裡取出了自己的行李,又潮又濕,帶著濃濃的黴味兒。衣服包裡,好一 點的衣服全不翼而飛,所幸摔跤衣和拳套還在。問保管,衣服怎麼都丟了。他說是 雷廈收拾的,丟了找他去。這保管原來很老實,現在對我不冷不熱,真是牆倒眾人 推。 在新蓋的那棟房裡,鋪上點葦子,搭個地鋪。屋裡沒門窗,早晚很涼,我把屋 裡的碎土坯頭堆在門口,防止雞豬到床上拉屎撒尿。 從沒當過反革命,從沒過過反革命生活,現在開始親身體驗了。一定儘量少說 話,不卑不亢,保存好自己。 得悉,雷廈調到十連,山頂調到九連,金剛還在七連。把我們完全拆散。 1970年9月1日 烈日當空,萬里無雲。 今天備土脫坯。自己遠離大家一個人幹。光著膀子,一鍬一鍬整整挖了一上午。 吃過午飯後,又整整挖了一下午,中間除了尿尿,一分鐘也不敢停,總覺得四周有 許多嚴厲眼睛在盯著我。一鍬土看上不多,挖一天卻能堆成蒙古包那麼大一堆,挖 到最後,往上扔一鍬土,得傾盡全身之力,否則土又沿著斜面滾下來。 長時間單調地幹,腦子變得很僵,似乎塞滿了泥土,什麼思想也沒有。 踩鐵鍬,踩得腳心很疼。手上也磨了好幾個血泡。 晚上疲勞之極,仍堅持著找排長蔣寶富談了談。在昏暗的小油燈下,我坦率地 告訴他,批判會上說的很多都不符合事實。我一不反黨,二不反毛主席,根本不是 什麼反革命。 蔣寶富的小眼睛輪子似地轉著,裡面閃著幾絲興奮,幾絲同情,幾絲好奇。他 搖晃了幾下長腦袋說:「你是不是反革命我不管,反正兵團是那麼定的。不過共產 黨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我們對你也要講政策。」 1970年9月3日 在去坯場的路上,天津知青皮金生向我點點頭:「嘿,白了啊。出來真還不如 在裡頭蹲著舒服,哼,整天脫大坯,累得你肝兒疼。」 我沒說話,歎了一口氣。 「嘿,還沒見瘦。不虧,真的,我想蹲都不讓我蹲。哼,養得白白胖胖多好!」 我不知他什麼意思,感慨道:「你是沒蹲過,蹲幾天就知道滋味了。」 皮金生留著筆小鬍子,身體很壯,善踢足球。好奇地問:「你不覺得寬大你了 嗎?」 「寬大個屁!這麼處理根本不符合事實。」 皮金生睜大眼睛:「可人們都說對你最寬大了,原來說要給你判刑的。」 我據理力爭,向他逐條駁斥了自己的所謂罪狀。他聽後同情道:「慢慢來吧, 慢慢地你就會好起來。」說完從口袋裡掏出幾個沙果硬塞給我。心裡熱乎乎的,當 初我和王連富打完架後,他曾拍著我肩膀,連稱:「哥兒們鎮了!哥兒們鎮下!」 今天得知王連富死活不回七連,已調到三連趕大車。太好了,否則我非倒大黴。 1970年9月7日 穿著露腳趾頭的破解放鞋,給劉英紅她們班和泥抹豬圈。雙手裂滿了小口兒, 剛開始幹時,手指頭根本伸不直,稍不注意就鑽心疼。 一看見劉英紅溫敦敦的面孔,就想起在批鬥大會上那刻毒的咒駡,這怎麼會是 同一個人呢?真令人難以置信。總想找機會看看她的眼睛,尋找裡面有沒有隱藏起 來的同情,可是她的目光總躲著我。 憑著直覺,能感到韋小立也在附近。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每逢遠遠聽 見她吆喝豬的聲音,心裡就咚咚跳幾下,不由得豎起耳朵。雖然低頭幹活,眼睛又 近視,但總能準確判斷出那群豬及她的位置。右邊、走動、站住……異性間的生物 雷達,比最精密的電子儀器還靈。 挑水時,和她在井房碰上。她一認出我,趕忙離開井房,在外面等著。心裡直 發酸,閉上眼,咬著牙,飛快地打好水,挑出井房。人一成了反革命,就好像成了 劇毒物質,不能挨近。 回到泥堆,深深地彎下腰和泥。爛泥堆才是咱應該呆的地方。 1970年9月8日 今天,上會計屋領自己的工資。 會計陸彬冷冰冰說:「讓指導員開條來。」 兵團並沒說停發我的工資,他憑什麼要我開條?明顯的刁難。他要有點同情心, 絕不會來這個。過去,跟錫林浩特知青沒搞好關係,現在只好吃苦果。下班後找到 指導員,在我的要求領工資的條子上簽了字,陸彬才給了錢。 1970年9月9日 今天,找指導員談了談,結果被狠狠地訓了一頓。 我十分懇切地說:「指導員,我確實不是反革命……」 他的臉馬上陰下來,不客氣地打斷我的話:「哼,你幹的那些事判個十年八年 的完全夠格兒。這麼處理你夠寬大的了,可你對自己的罪行卻一點沒認識。回連後, 四處跟人說你不是反革命,冤枉你了。告訴你,林胡,團裡有指示,你不老實,隨 時可以對你進行批鬥。我奉勸你還是老實一點。」 見指導員這樣訓我,痛苦萬分地囁喘道:「我是老老實實的啊,每天刷盆洗碗, 掃地倒土,加班加點,拼命幹活,夠老實的了。」 他大眼珠一轉,冷笑著:「什麼,天天刷盆洗碗怎麼了,為人民服務嗎,加班 加點怎麼了,我還常常加班加點呢,勞動改造就得多幹點,要不怎麼叫勞動改造? 現在對你夠可以的了,不要不知好歹。本來,你回連的那天,團裡就讓開個批鬥會, 可正趕上秋收,連裡工作很忙就算了。你要是再這麼四處嚷嚷冤枉了你,就不要怪 我們做領導的不客氣了。」我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腳。 外屋,蔣寶富正幫著指導員家砌爐灶。那公家的繪著蒙古花紋的的紅櫃上擺滿 了鍋碗瓢盆。「哼!你的一舉一動我都掌握,別看我和你不在一起。七連廣大群眾 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後要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不許胡思亂想,對你的處理是兵團黨 委定的,你只有低頭認罪才是惟一出路!」 我耷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自己屋子。 1970年9月11日 天津新來的知青劉福來下午見了我面,突然笑嘻嘻地打起招呼,問寒問暖,把 我搞得不知所措。最後他收斂起笑容,正正經經問:「有錢沒有?借哥兒們幾塊, 我買巴勒登的馬靴還差一點。」 我工資就那麼一點點,很多東西都缺,需要買,哪有錢借給他呢?很抱歉地回 絕。 他失望地走了。 1970年9月13日 清晨5點, 兵團戰士們還在酣睡,我已奉蔣排長之命去井房壓水。要在上班以 前,把坯場上大大小小十幾個水坑灌滿,以便一上班就能幹活兒。 防風、山蘿蔔、錦雞兒等許多草都枯萎了,只有絲石竹像幾片稀疏的小雪花懸 在枝頭,纖細的莖杆上掛著密密麻麻的淚珠。 秋天的早晨最淒清,真讓我害怕。 勞累困頓了一天后,躺上床就著,睡覺把一切人間的苦痛全吞沒了。忘記了自 己是反革命,忘記了周圍人的冷眼。偶爾還能做一個甜甜的夢。然而早晨一睜開眼, 那自由了一晚上的靈魂又被反革命枷鎖套上,好彆扭啊!休息一夜,已麻木,白天 的神經又變得對痛苦異常敏感。人在倒大黴時,早上剛醒來的那片刻最難受。 晨曦的天空,碧藍碧藍,可是卻很冷。草上、地上、牆上、水車上……都凝著 一層白霜。 天完全亮了,已經壓了1000多下,連裡還一片寂靜。 1970年9月14日 和指導員談完話後,再也不敢對別人說:「我不是反革命」了。除了每天寫日 記,和日記說話外,跟誰也不說話。每天總低著頭,不看任何人,不理任何人。拼 命幹活兒,把自己躲在泥巴裡。 最害怕再被拉到全連人面前批鬥。 沒有臉盆,總顧不上買。只早晨到井邊的馬槽裡洗一把臉,經過一夜的沉澱, 馬槽裡的水清澈見底,綠汪汪的。當我俯伏在槽邊呼哧呼哧往臉上潑水時,感覺這 樣子和一個電影裡的人有點像,但記不清是什麼電影。 1970年9月15日 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兩個班脫坯,就我一人和泥,從上班到下班一刻不停地幹 也供不上。齊淑珍還老挑刺,不是嫌泥和稀了,就是草少了,或者有疙瘩。這位女 排長心細如發,泥裡如果有一個乒乓球大的泥塊,就讓我重新和。好不容易和好了 一堆泥,他們也不愛惜,總揀好叉的用,不一會兒就光,我把剩下的一大片泥底斂 到一塊,再重新和。 剛開始,新來的知青對我還客氣,但在排長的影響下,越來越橫,好像這才成 熟,這才有立場。那個劉福來,因為沒借錢給他,對我尤其惡,一會兒讓我用二齒 捯一捯,一會兒讓我用腳踩一踩……縱情享受著隨意支使我的樂趣。 看他那神氣勁兒,好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還以為自己多能。 1970年9月16日 天天總浸在泥水裡,雙手裂了五六條口子。皮膚好像得了癬,一片一片地掉皮; 腳也裂了兩道又長又深的口子。為了把泥和好,需要用腳踩。有時踩泥巴時,泥裡 的細草恰好紮進腳心上的裂口裡,疼痛鑽心。 揮動二齒捯呀,捯呀,無休無止地捯,連直一下腰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不管 男女,誰都可以隨便指揮我,甚至小白音的話,我都得像聖旨一樣執行。這孩子才 15歲,還常常尿炕,父親是本地一趕大車的。 身旁的劉福來和幾個穿得乾乾淨淨的姑娘聊天,不時哈哈大笑。我發現這小子 流裡流氣,特愛耍把人。當我口渴趴在馬槽上喝水時,他就在旁邊快活地吹口哨, 跟女的擠眉弄眼(牧民飲馬時,習慣吹口哨,據說馬可以多喝點)。 晚上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腿上、胳膊上沾著一塊塊幹泥巴就倒在地鋪上。即 使有勁也不敢把泥巴去掉,汗毛與幹泥塊凝固在一起,搓下去極疼。 1970年9月17日 關押期間,那個一個勁往牢房裡看,跟我打架的大黑個子,原來是七連新來的 天津知青張寶峰,外號大傻。被調到團部運輸連開汽車後,趾高氣揚,跟誰都搞不 好關係。一次他穿著花格格襯衣,叼著煙捲,戴著墨鏡,在軍人服務社跟女售貨員 吵架,被李主任看見了,狠訓了一頓,當即退回七連。 大傻回連後,一見我就面帶笑容,伸出手說:「哥兒們錯了,都怨哥兒們有眼 不識泰山。」 我自然不願打架,順水推舟地跟他握了握手,寒暄幾句。 蔣寶富知道後,馬上找我談話,瞭解事情整個經過。 第二天上午,男生排停了半天工,開會批判張寶峰。 會議中間,老蔣把我叫到會場,讓我向大家講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一進屋, 金剛正在發言:「……不分敵我,向一個反革命分子賠禮道歉,和反革命分子稱兄 道弟,這是嚴重的喪失階級立場……」一看見我,馬上沉默,很有點尷尬。 我站在門口,向大家講完經過後,連連說:「這事全怨我態度不好,沒遵守關 押的紀律。」 老蔣說:「你去場院幹活去吧。」 會場上氣氛很緊張,大傻汗流滿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能猜到離開後,他們 怎樣批判大傻,怎樣把我說得多反動。但不願深想,只要不當面罵,讓他們批判吧。 1970年9月19日 李主任領著團秋收工作組住在七連。他很少到男生排來,最愛去女生宿舍瞭解 情況。聽女生們閒聊時說,他喜歡掰腕子,常把小姑娘們擰得吱吱亂叫。 沒見過他幹活兒,經常提著半自動到草原裡打灰鶘、地普。平常我遇見他,頭 一低就過去,不想跟他說話。 今天下午, 在全連大會上, 李主任講話時點了我的名。他以長輩的口吻說: 「你們連有個別同志幼稚得很,一點階級鬥爭觀念都沒有,竟然向林胡賠禮道歉! 林胡是個什麼東西?現行反革命分子,怎麼能這麼沒有立場呢?張寶峰來了沒有? 你要深刻認識自己的錯誤,自由散漫,無組織無紀律還得了?不要逞什麼英雄,林 胡那兩下子不挺厲害嗎?往臺上一撅,小雞腿照樣打哆嗦!」 我在門外聽到這話,好像皮鞭抽在臉上,疼極了。 1970年9月20日 連裡的氣氛冷如冰。剛開始的好奇消失,代之的是冷漠敵意。特別是女生,一 見我好像見了大強姦犯,躲得遠遠 給韋小立的信,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念了,說我很會勾引婦女。日記裡反省的 那個事,也被兵團戰士當成了大逆不道,道德敗壞,為我招來極度鄙視。 被子扯破了,拿到趕車的老常家,想請他老婆用機器補補。他老婆開門見是我, 面露懼色:「林胡啊,不是我不想給你補,這兩天你老常叔剛為換馬的事挨了指導 員批評。要是他知道我們幫你補了被子,不定給你常叔扣什麼大帽子哩!唉,實在 是害怕喲!」她四下看了看,又低聲說:「指導員整天瞪著眼,找我們的茬子……」 我愣住了,不知說什麼好。 她向我乾笑一下,忙把門關上。 這小小釘子碰得我呆若木雞,拿著被子,茫然佇立。 休息時, 我去馬車班看看報紙, 只去了兩次,班長馬慈愛就冷冷地對我說: 「你以後不要總到這兒來了,連裡規定不許亂串班,丟了東西不好說。」 到五間房幹活,我晚了一步。大車走了,只差幾十米。我趕忙跑著追,並大聲 喊:「等等……」車上坐著10多個兵團戰士,沒一個人讓趕車的停一下。他們好奇 地注視著我焦急地奔跑。 離大車越來越近, 眼看就可以扒上車,只聽一聲鞭響,4匹馬大顛了起來,我 一下子被甩在了後面,車上的小青年歡呼著,怪叫著。 過去,誰對我的狗稍微橫一點,就好不惱火。進馬車班時,王連富冷冰冰的沒 笑臉,一直耿耿於懷,可是比起現在遇到的又算得了什麼? 那一道道輕蔑的目光好像燒紅的烙鐵,烙在我臉頰上,烙在那皮肉最薄卻聚集 著最多自尊細胞的地方。 我真擔心自己受不了。一個人的臉能承受多少烙鐵啊! 1970年9月24日 今天中午吃肉包子,對於每月只有百分之十白麵的內蒙兵團戰士來說,這是一 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飯剛一打回來,班裡那幫天津知青就一窩蜂擁上去,拼命搶著, 生怕包子不夠吃。我自然不能和他們一起搶,也反感這樣幹,就走了,等他們都拿 了之後,才回來。這時桶裡只剩下一堆爛糊糊的包子皮。為了幹活有勁兒,只好硬 著頭皮吃。 這些天津小痞子,貪心得很,搶了許多包子,吃不了,就只吃肉餡,把皮扔回 飯桶裡。 那一堆包子皮殘碎不堪,油汪汪的,好像一堆在嘴裡咀嚼過又吐出來的穢物, 吃得我直噁心。 沒飽,又到食堂要飯。在昏暗的伙房裡,楊淑芬睜著圓圓的大眼睛。那瞳仁黑 白分明,閃閃發亮。聽說我要饅頭,趕緊從籠屜裡拿了兩個遞給我。 心裡萬分感謝,但沒說話。 1970年9月29日 今天中午,在男生排山牆處看見金剛獨自拉琴。四下無人,我坐在了他身旁。 他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語,並沒要走的意思。 「金剛,你準備什麼時候回家?」 他面孔嚴肅,兩個鏡片閃著白光,正視了我一會兒說:「你是我畢生中第一個 看錯的人,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什麼人?」 「自私、卑鄙、虛偽。」 我急忙解釋。他連聽也不聽地站起來,冷冷說:「為了一個女人,不惜出賣你 最好的朋友。」 「是雷廈先出賣的我呀!」我大聲喊道。 可是他已揚長而去。 我怎麼出賣朋友了?把那封信提前幾天給韋小立,怎麼叫出賣呢?雷廈混過去 了,我卻成了反革命,還這麼狠的罵我!情緒沮喪極了,晚飯一點胃口也沒有。 1970年10月1日國慶節 天空陰暗,飄著稀零零的雪花,窗戶和門洞張著大口,呼呼地吹進冷風。我蜷 縮在皮得勒下面,盡情享受著小憩的甜蜜滋味。 這是回連辛苦勞動了一個月後的第一次休息。一動不動躺著真舒服,真美妙! 跟摘了背銬一個滋味。就這麼躺了整整一天。 回想這一個月,天天都在拼命,榨盡身上最後一點力氣去挖土、和泥。一天10 小時的苦力真能把全身每一個關節磨下去一釐米。 為了不讓那些虎視眈眈盯著我的人,挑出毛病,為了爭取不明真相的人的同情, 咬著牙苦幹,受了批判的大傻現在猛跟我劃清界限,猛彙報我。晚上到小樹林轉一 圈他彙報,去食堂要了兩個饅頭他也彙報,積極得可笑。 也有人真好。如張韋竟敢當著指導員的面,給了我一塊從家裡寄來的月餅。他 當時剛收到家裡寄來的吃的,可能是高興壞了,在場的誰都給了一塊。 還有天津知青小老,食堂吃餃子時,他走在我前面,一手偷偷伸到背後,遞給 我一瓣蒜。 白天過去了,除了一頭豬,沒人來我的屋。自己縮在皮得勒下面躺著,盡情吮 吸著一動不動躺著的美妙滋味。 夜靜悄悄的,北京現在一定很熱鬧。天安門廣場上放著焰火,人民大會堂燈火 輝煌……而眼前卻是一片昏暗。粗糙的土牆上乾裂了許多細縫:地上散亂著一叢叢 葦子;乾癟的水桶上粘著洗不掉的水泥渣。 1970年10月5日 昨夜加夜班, 是對自己意志、體力、內臟的又一次考驗。白天在坯場上挖了9 個鐘頭的土,除了兩次小便和吃中午飯,中間沒休息一分鐘。這挖土在脫坯裡是最 枯燥,最累人的活兒。從早到晚蹬鐵鍬,蹬到最後,腳心特別特別疼。 整整一白天,胳膊扔了上千鍬,腳也蹬了上千鍬,眼睛發直,胳膊、腿也都灌 了鉛一樣的死沉,心裡暗暗盼著太陽快快落山,快點下班。 吃過晚飯,正躺在氊子上小憩,蔣寶富專門來通知我到場院加班:扛麻袋入庫。 心一下子涼了。挖一天土,力氣全用光,再去背麻袋怎麼受得了?一千個不想去, 一萬個不想去。可是沒法子,指導員在庫房親自督陣。 「脫一天大坯,晚上還背麻袋,這不要咱盒兒錢嗎?我操他沈大肚子的媽!」 大傻罵罵咧咧地來了。 劉福來憤憤他說:「指導員怎麼不讓二排來?就會巴結女生!」 入庫的是糜子, 死沉死沉,每袋都在190斤以上。一袋、二袋、三袋……越到 後越費勁,因為糜子多了,踏板總被埋住。腳直接走在糜子堆裡,軟綿綿的像趟沙 漠。糜子比小麥滑溜,背上一麻袋,踩在上面,能陷到小腿肚子深。一步一步搖搖 晃晃往裡走。 別人可以把麻袋倒在門口,我得倒在裡面,要背著麻袋走到糜子堆最頂上。雖 就幾米路,卻非常消耗。因外面低,裡面高,而且庫房裡灰塵彌漫,特嗆。 劉福來很機靈,找了個解麻袋繩的輕閒活兒,大傻撅著嘴,慢騰騰地背著麻袋, 別人扛第二袋,他一口袋還沒倒完。 一拖車卸完後,大家馬上東倒西歪靠牆根坐下,盼著裝麻袋的拖拉機晚點來, 好多歇一會兒。可是不過20分鐘,滿載麻袋的拖拉機又突突突地開過來。 「往裡倒!往裡倒!都倒在門口,下一車怎麼辦?」指導員怒衝衝吼著。 別人背完一袋後,可以歇那麼半分鐘,我卻不能。指導員的目光老盯著我。在 快累趴蛋的時候,歇這半分鐘太重要了。有這半分鐘就可以再堅持一陣子,沒這半 分鐘就虛得重心不穩,腿發軟。 三四十度的糜子堆,往上走一步,五臟六腑都得使勁。挖了整整一天上後,再 背190斤的麻袋, 再往上爬那軟溜溜的糜子堆,再一口氣扛八九袋,再幹到深夜12 點,所做的功比場院上的騾子絕對一點也不少!即使我體力再好,小腿肚子再粗也 吃不住呀! 於到最後,暈頭轉向,腿一軟,跌倒在糜子堆裡。 指導員的聲音又響起:「不要倒在門口,怎麼說了不聽呀!」 他一點也不知道背190斤的麻袋, 爬三四十度糜子堆的滋味。我實在沒勁了, 爬起來,雙腿跪在糜子堆裡用力推,用力揪……那圓鼓鼓的麻袋像粘住了,一動不 動。下巴頂住麻袋,在鬆軟的糜子裡扭呀,拖呀,滾呀……一寸一寸往上蹭。拼老 命把這口袋扭到庫中間倒了出來。渾身上下全是塵土。鞋幫、脖子、頭髮全是糜子 粒。 這袋完了,定定神,又是一袋。胯骨壓得吱吱響,小腿打著哆嗦。咬牙堅持著, 顫顫巍巍地背,一直背到夜裡一點。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挺了過來。身子軟得要 倒,此時此刻,相信連七八歲小孩都能一拳把我打個跟頭。 當我披上衣服朝宿舍走去時,黑暗中聽見大傻對旁人說:「唉呀,這小逼孩是 他媽有勁。」 說錯了,不是我有勁,是大棒有勁兒。指導員說:「不老實隨時可以批鬥你!」 就是轅馬屁股後面的棒子。 10月x日 錫林浩特知青好不得意,北京知青四分五裂,分崩離析,對他們威脅全無。 托郭北去西烏旗給我買雙皮鞋,他推說時間太緊而拒絕,別人讓他帶東西,卻 笑嘻嘻地答應。他還大言不慚地向我要拳套:「你應該改邪歸正,不要再動拳腳了, 把破拳套就給我吧。」 我說:「不」。 楚繼業幫助他說話:「你玩兒這個對思想改造不利。貢獻出來,讓大家練練嘛。」 「不,我的拳套有紀念意義。」 10月11日 10月份工資剛發就丟了,十四塊四。 成天干活兒,累得要命,錢的概念麻木了,領了工資就隨便塞在棉衣口袋裡, 像塞團手紙。可是發現丟了後,又特心痛,悔恨交加。 丟了錢也沒法找。告訴了排長,他說調查一下,但也就是應付應付。當了反革 命,連抓小偷的權利也沒有。即使知道誰拿的,也沒力量要。本來就讓人監督改造, 得罪了小偷,更要招禍。只好自認倒黴,不再聲張。小偷真聰明呀,偷反革命的錢 最賺了,領導不管,本人不敢追查,又符合一打三反精神。 從團部牢房回來,真是一貧如洗,衣物丟了不少。只剩下兩個破褂子,一床破 棉被。難道反革命的東西就可以隨便偷嗎?我找指導員請求幫助找,他一本正經說: 「你的東西是雷廈保管的,丟了找他去。」 可是雷廈已調到十連,我怎麼找? 已經給家去了好幾封信,都沒回音,現在就全靠這一點錢為生。原計劃用這月 工資買一雙翻毛皮鞋,省得挖土腳心疼。還得買枕頭,買臉盆,買絨衣絨褲……錢 一丟,什麼也沒法買了。 10月19日 天氣一天天冷了。早晨,馬槽子裡的水結了一層薄冰,寒氣襲人。 給新蓋的食堂上笆泥。 我赤著腳在冰冷的泥水中,飛快地揮舞著二齒。劉福來和大傻縮著脖子,又跳 又跺腳,雙手捂著耳朵,凍成那樣,還有心思互相罵著玩兒。 「你媽逼!」 「你媽逼!」 …… 一來一往,不知厭倦地重複著這3個字。 和完泥又開始扔。食堂比一般房子高,往上扔泥是最累的活兒。他們三四人輪 流扔一堆泥,我一人扔一堆,沒人替換。扔呀扔呀,一下一下用力扔。好像扔光了 這堆泥就有了出路。頭髮上、背上、胳膊上、臉上全是泥漿。 一大堆一大堆的泥被扔到了房頂。 仿佛聽見老姬頭對另一個農工說:「林胡這小子有精神病吧,咋那麼瘋幹。」 周圍景物在泥點子裡越來越模糊。 中午吃小米飯,劉福來挺熱情地給我盛了一碗菜。但覺得有點少,看看別人碗 裡,是我的二三倍。一下子就火了。我把菜倒進桶裡,又重新盛了一大碗。伙食費 沒一分沒少交,活兒一點兒不少幹,為什麼這樣? 劉福來滿不在乎地笑著。對這天津的小毛孩越來越反感。 下午繼續往房上扔泥。 晚飯, 每人就3個饅頭,實在不夠。我吃完了又到食堂去要,如果饅頭不給, 來點小米飯也行。不料,新上任的炊事班長張芳玲繃著臉說:「你們排長說了,不 讓食堂給你。讓你在班裡吃。」 尷的我沒話說。 晚上去場院加班,差一個饅頭就是不行,餓得難受。不明白蔣寶富為什麼不讓 炊事班給我吃的?他不是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嗎? 10月20日 寒流來了。全連停工學習。我無權學習,回到自己屋裡。為禦寒,撿了一張大 生牛皮擋住窗戶,又撿了一個爛皮褲,扯開堵嚴餘下的窟窿。門用一個沾滿白灰的 破馬槽擋住。屋裡很暗,總算不漏風了。 我龜縮在皮得勒下面,望著屋頂,那椽子和柳笆好像一個巨大的筐倒扣在頭上, 開始胡思亂想。 不讓學習也好,躺著休息。過去我雖不善言談,不善交際,但有朋友,有拐棍, 日子還過得去。可現在卻眾叛親離,身邊沒有一個可以對之傾訴憋在心中委屈的人。 我把想說的話一封一封寫在信上,寄給母親,卻沒有回音。 莫不是人一當了反革命,連親娘都不認了? 說話一定要注意,千萬小心,彙報我成了班裡小知青的一項任務。真是到處都 是眼睛。窗戶上有、牆上有、角落裡有、廁所裡有、草原上有…… 在這樣的環境下,玩兒命幹活兒是我惟一保存自己的救命稻草。每天幹活回來, 累得往鋪上一躺,根本沒力氣洗,連上廁所都懶。5個手指頭全伸不直,滿是裂口。 傍晚,一頭黑豬哼嘰嘰闖進屋,亂拱亂啃,幾乎要啃到我臉了,用半塊土坯狠 狠砸去。它嚎叫著躥出門。反革命把人的性格也扭曲,成天卑躬屈膝,只有對豬, 才能表現出一點男人的勇猛。 從早到晚俯首貼耳,俯首貼耳……恥辱啊! 10月23日 學大寨變冬閒為冬忙。連裡不顧氣候寒冷,決定突擊挖一條水渠。別人規定一 天挖3米,我被規定5米。下午幹完後,老蔣走過來,驗收質量。 「完啦?」 我點點頭。 「這斜面不平,用鐵鍬拍拍。」 我邊拍邊說:「這也不是造飛機,差不多就行了。一流水,多平也要衝壞。」 劉福來一下子躥過來,氣衝衝他說:「嘛,學大寨差不多行嗎?」 我像被蛇咬了一口,打了個寒戰。 「排長,他散佈反動言論,鬥小逼孩的!」 老蔣皺皺眉頭,生氣地揮揮手。 「嘛,指導員不是發話了嗎,不老實就鬥逼孩的!」 我不敢言聲,一說話就得和他幹起來。趙幹事的影子還在,他那一堆黑黑的小 銬子記憶猶新。 老蔣勸解著把他推走:「晚上再說,晚上再說。」 走了老遠,還聽見劉福來的聲音:「這小逼孩的一點兒也不老實,別看他不言 不語的,可狂了。」 下了班,不敢回自己屋,先到了連部。指導員不在,只有文書楚繼業。 我向他講了這情況,請他主持公道。 他嚴肅地說:「你先回班裡去。等我們把情況瞭解清楚了,再處理。」 我問:「回去,他們要鬥我怎麼辦?」 臉上有幾顆麻子的文書開導說:「這是一個改造思想的好機會嗎,思想改造是 痛苦的,不觸及靈魂不行,只有觸及了靈魂,才能改造好。」 我默默無語,心想錫林浩特知青與北京的再有矛盾,也不應這麼把我往火坑裡 推。 「你回班裡去吧,我有事要走。」他催促著。 沒辦法,只好離開連部,提心吊膽了一晚上。謝天謝地,沒有把我叫去鬥。 10月25日 今天早上,看見李曉華正在系馬肚帶。那馬很不老實,她使勁一勒,馬就回頭 咬她一口,後蹄還不住地亂蹬,急得她滿臉通紅。我趕忙走過去,她一見我要幫她, 好像厄運臨頭,離老遠就大聲說:「我自己來,自己來,沒事。」 以為是客氣話,沒停下腳步。她卻瞪著我,嚴厲地說:「不用,不用!」口氣 極硬。 難道反革命連幫人賣賣力氣的權利都沒有?我呆呆站著,望著她那雙美麗眼睛, 默默想:「李曉華呀,當初我和王連富打架,也是為了替你出口氣,現在你卻這個 樣子對我!」 真慘,自己怎麼陷入了這種境地?回連那麼些天了,就沒見到一張朝我真誠微 笑的臉(大傻向我道歉無非是怕我揍他。張韋是收到家裡寄來的東西,高興得忘了 我的身份)。我盼著有人向我微笑一下,如果十塊錢能買來一個真誠的微笑,我情 願每月花十塊去買。錢有什麼用?一個月見不到一張向你友好微笑的臉才最難忍受。 現在,很希望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哪怕是憐憫。過去對同情這東西不瞭解,不 太介意。有人鄙棄同情憐憫,以為接受了是恥辱。現在我明白了,在饑餓線上掙扎 的人,連垃圾都能吃。拒絕別人同情不是他處境還好,就是他得的同情太多,來得 還容易。 去年現在,正絞盡腦汁,寫血書,想法讓指導員批准給自己槍。一年後的現在, 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以上是我剛回連這一段的日記(經過了整理)。 這一階段,自己幹活不是一般地幹,而是狂熱地幹,拼命地幹,天天都在累趴 蛋的邊緣。為什麼呢?事實上並沒有坐牢殺頭之危。 或許是那驚心動魄的批鬥會真把我鬥傷了,鬥成了驚弓之鳥,一聽見批鬥會就 緊張,在它的恐怖魔影下,我不敢偷懶,一味猛幹! 所謂批鬥會就是用暴力把一個人的身軀。四肢、五官、表情弄醜,在成千上萬 人面前展覽,一個大活人被當成動物園裡的野獸供男女老幼觀賞……還有什麼羞辱 人的方式比這更甚呢?秦始皇的暴行數不勝數,卻沒聽說過大秦王朝搞批鬥會。 對有點知識,有點自尊心的青年人來說,在那黑壓壓的人群面前彎腰撅腚,跟 往指甲蓋裡戳釘子一樣可怕! 當初,為了打飯路上和韋小立相遇那幾秒,花費了多少心思打扮,用熱水洗, 用毛巾搓,非把臉擦紅為止,還打許多香皂,讓臉上有股香味。臨出門前要對小鏡 子照半天……可是一場批鬥會就把這苦心經營的形象全毀滅。我被迫歪著脖子,扭 著雙臂,彎腰屈膝,痛苦得齜牙咧嘴,站在自己所膜拜的女神面前! 想起來,心裡就打怵。數月不見,小夥子總要打扮得漂漂亮亮與心愛的姑娘會 面。 而我關了6個月後,是在一個兇惡的批鬥會上與韋小立重了逢。早晨連臉都沒 洗,蓬頭散髮的。 實在是怵批鬥會,害怕再讓她看見自己被撅挨鬥的醜態……拼命幹活,老老實 實,規規矩矩,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讓誰都找不到藉口把我弄到批鬥會上。 但是,這口氣並沒有服。給黨中央的申訴信草稿早已寫好,那把掃帚就放在自 己的褥子底下。 當我面目肮髒,衣衫襤褸地蹲在沒門窗的屋裡,把頭伸進癟水桶,像野狗一樣 喝冷水時,不相信這輩子就永遠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