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九章 千鈞壓力 我被抓走後,連裡發生的事情,許多年後才知道。 姜傻子的那封電報,加深了指導員對我有一個集團的懷疑。 1970年2月26日晚上,指導員接到團政治處李主任電話,通知第二天要來抓我。 指導員連夜派人把我監視起來。當時,我正為韋小立的事痛苦得要命,沒注意到門 外老有人走動。雷廈早上進我的屋,也被他們發現。 在把我叫到連部戴銬的時候,全連集合到四班,聽李主任傳達中央文件。 他中等身材,健壯結實。大黑臉盤上嵌著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絡腮鬍子黑黑 密密,硬硬紮紮。鼻正口直,小平頭,外表給人印象非常好,很有點江湖好漢的感 覺。 此刻,他不慌不忙地抽口煙,眯著眼,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念起來: 中共中央文件 中發(1970)3號 毛主席批示:照辦 中共中央關於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的指示 自從黨的第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以來……形勢大好。但是國內外階級敵人不甘心 他們的失敗……加緊進行破壞活動,……有的散佈戰爭恐怖,造謠惑眾;有的盜竊 國家機密,為敵效勞;有的乘機翻案,不服管制;有的秘密串聯,陰謀暴亂;…… 有的破壞插隊下放。……為了落實戰備,鞏固國防……必須堅決地穩、准、狠地予 以打擊。……一、要放手發動群眾……二、打擊的重點是現行的反革命分子。…… 必須堅決鎮壓。三、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四、要大張旗鼓地……宣 傳、動員。殺,判之前要交給群眾討論……要召開群眾大會,公開宣判,立即執行。 ……五、要統一批准權限。按照中央規定殺人由省、市自治區革委會批准,報中央 備案……六、要加強各級革委會和軍管會軍管會對公安工作的領導…… …… 1970年1月31日 (此件只發到省、軍級領導核心,以下各級均由省、軍級派人口頭傳達。本件 不再印發,更不許登報、廣播、出文件。) 中共中央辦公廳 1970年2月2日發出 共印1827份 念完後,李主任用犀利的目光向大家掃了一眼:「根據團黨委決定,你連林胡 需要隔離審查。黨委號召七連廣大群眾,積極地對他進行揭發檢舉。」 寥寥幾句話,在屋子裡造成了強烈震動。知青們驚得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等著 他說下去。 李主任呷了一口茶,不說了。 指導員宣佈:「現在散會,休息半小時後,各班組織討論。」 我的屋子被翻得亂七八糟。地上散落著書,炕上扔著破衣服,手提包裡的東西 都倒了出來。日記、書信、照片、「毛澤東抗美鐵血團」的大印、去越南帶的國旗 等全被抄走。 為防止人趁火打劫,雷廈把我的東西都卷在行李捲裡,放到了連部庫房。 第三天,指導員在全連大會上說:團黨委指示,林胡的問題嚴重,是我團一打 三反的重點專案之一。還宣佈了人事變動:劉英紅代理班長職務暫停,邊工作邊檢 查;金剛調出機務隊,與農工一起幹活兒;韋小立去食堂喂豬;雷廈繼續屬勤雜班, 放連部馬群。 會場上鴉雀無聲,每個人心裡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復員老戰士在連裡耀武揚 威,不可一世;錫林浩特知青昂首闊步,更受重用;北京知青處境空前孤立。 齊淑珍在大家面前提起有人到連部偷聽,氣得臉通紅,大罵卑鄙可恥。可有誰 知道,正是這位18歲的少女自己也老愛踮著腳尖在門外偷聽別人說話,密告領導, 向党獻忠心。她曾老老實實承認,做夢也想入黨。在班務會上,她口氣很硬地對韋 小立說:「大家都發言了,揭發了林胡不少問題。你給他補過棉褲,還跟他單獨聊 過,也該說說了。」 韋小立不知說什麼好,結巴了半天:「我就跟他說過一次話,對他一點兒也不 瞭解。」 晚上,韋小立來到劉英紅的屋,哭了。劉英紅安慰道:「你知道的就說,不知 道就不說,反正得實事求是。」 這天,指導員把劉英紅叫到連部。 「劉英紅哇,組織上號召大家揭發林胡,並不是要整誰,而是為了把他的問題 搞清楚。你不但應該支持廣大群眾揭發,自己也應該積極揭發,你是位很優秀的同 志,可不要在這件事上摔跟頭哇。」 劉英紅很誠懇地對指導員說:「我要知道就揭發,可我確實不瞭解林胡,原來 我們不是一個學校的,到內蒙後,也從來沒和他共過事。」 「你們關係很密切嘛!」 「也就是一般關係。」 「什麼一般關係?你看,林胡在日記裡怎麼寫的?」指導員把一本紅皮日記遞 給劉英紅。 她看見一行潦草難看的字跡:「我覺得劉英紅是一個充滿正氣的光明輻射體, 是一團乾淨柔和的空氣,沒有刺人的棱角,每逢和她接觸一次後,就覺得慚愧,自 己太自私,太肮髒,像糞坑裡的屎。」 指導員盯著劉英紅:「你要覺悟哇。一般關係,他能說出這種話嗎?一般關係, 她能讓你給韋小立送信嗎?」 劉英紅低頭不語。 指導員的大眼睛裡閃著嚴厲的光,嘴角上卻掛著甜甜的微笑,像燒餅吊在驢腚 上,極不和諧。 趙幹事溫和地說:「小劉呀,你本是師、團樹立的先進典型,結果卻被取消了 先進的資格。多可惜呀!你落得這個下場,就吃虧在你腦袋裡少了一根弦。」用手 指指腦袋:「少了一根階級鬥爭的弦。林胡、雷廈他們與你接近是想借助你的威信 來達到他們的個人目的。他們拉攏你,是要把你當成他們的擋箭牌。你被人利用了 還蒙在鼓裡。小劉哇,你可是工人階級的後代,一定要聽黨的話。你不是要求入黨 嗎?現在是黨考驗你的時候了。忠不忠於毛主席就看你能不能和林胡劃清界限,揭 發他。」 劉英紅不會迎和,不會裝假,她直不愣嘰地說:「趙幹事,我確實不知道林胡 的問題,我們聊過天,但從沒聊過政治問題。在整黨過程中,我也沒有和他聯繫過。」 指導員臉上的橫肉顫了顫:「你的態度一定要端正。」 「那也不能昧著良心瞎說呀!」 沈指導員、趙幹事面帶慍色,默默無聲地注視這個溫敦敦的北京姑娘。 不久,陳政委親自給劉英紅打了個電話問:「你看過林胡給韋小立的信嗎?」 「看過。」 「看出什麼問題沒有?」 「我覺得沒什麼大問題。」 話筒裡傳來嚴厲的聲音:「你這個同志怎麼回事?還有沒有一點階級鬥爭觀念? 他那封信非常反動,非常惡毒,充滿了對文化大革命的不滿,明目張膽地為走資派 喊冤叫屈。根據目前掌握的材料,林胡決不單純是打架問題,還有許多更嚴重的政 治問題。組織上相信你是要革命的,希望你能跟他劃清界限。聽見沒有,領導花了 那麼多心血培養你,不希望你犯錯誤。說實話,我們都很為你著急啊!聽說你現在 還有一些情緒,是不是?不要斤斤計較領導的態度,領導批評你,是為了你好,不 想看到你摔跟頭。要相信黨,相信組織,可不能有什麼情緒噢!」 劉英紅含著淚「嗯」了一聲。 為預防萬一,劉英紅決定把自己的日記全部燒掉。 那天晚上,她們插上門,放下窗簾。張芳玲站在門旁放哨,韋小立幫助一頁一 頁撕日記,劉英紅往火爐子裡扔。 火苗跳躍著,黑蝶似的紙灰隨著熱空氣緩緩飄揚。這厚厚的兩大本日記,記載 著一個北京知識青年在邊疆一年來的戰鬥生活。在阿勒華蒙古包,她寫下了第一次 和牧民放羊的情景;在赤日炎炎的東河草場,她描述了一個黝黑的女馭手怎樣馴服 了驚馬;無論在寶昌公共汽車站,西烏旗招待所,還是在茫茫草原,無論幹活兒多 累,事情多忙,她總要擠出一點幾時間寫幾句,其中有不少是寒冬臘月縮在被窩裡, 打著手電筒寫成。 可現在,這一篇篇靈魂修煉的結晶,興無滅資的記錄史卻無聲無息地葬身在火 焰裡。 它有什麼過錯?不能生存在這個世界上?第一頁是用鋼筆描黑的幾個字:「牢 記七.三批示,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第二頁是工工整整抄的《中國社會各 階級分析》。密密麻麻十幾萬字,不是學習心得,就是鬥私批修。靈魂深處的任何 一閃念,都坦白在此。連到商店買東西挑一挑都作為只顧自己不顧國家和別人的壞 意識而痛心反省,猛烈批判。這樣一本貞女修行錄般的日記,此刻卻不得不往火裡 扔。 劉英紅知道,只要老沈隨便從這個本子裡找點事,就可以把她說得裡外不是人。 火苗活潑地跳躍著,二個姑娘表情沉重,黯然無語。為了避免冒煙,被人發現, 她們十幾頁十幾頁地燒,整整用了一晚上。那插隊生活的各種記載,近乎殘酷的自 我批判,全變成了灰燼。 臨到後來,她們也不害怕了,邊燒邊輕輕唱。 抬頭望見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澤東, 想念毛澤東 …… 漸漸傷感起來,三個人淚流滿面。 這個畫面不是我虛構,而是真實地發生在七零年一打三反運動時的茫茫錫林郭 勒草原。 「小韋哇,你來兵團的時間雖然不長表現卻很不錯。父親的問題終究是父親的, 兒女沒有責任。這次連隊嘉獎,支部把你的名字也報上去了。怎麼樣,不要顧慮, 向組織談談林胡的問題吧。」趙幹事態度溫和地說。 「我只跟他說過一次話,對他的事確實一點也不瞭解。」 「你知道林胡為什麼給你寫信吧,他嘴裡嚷嚷什麼『同情』,但黃鼠狼給雞拜 年,沒安好心。你不要他的信是很對的。他這個人政治上反動,生活上道德敗壞。 他的日記寫得下流極了,簡直說不出口。幸虧你對他有警覺,要不多危險!」 韋小立一聲不吭。 「他刺探過省委內部什麼情況沒有?」 「沒有。」 「比如省委班子裡有多少人被打倒了,有多少被整死了……他問過沒有?」 「沒有。」 「他提過建立什麼組織沒有?」 「沒有。」 「小韋呀,不要怕,問題是誰的就是誰的。是你的跑不了,不是你的,想安也 安不上。黨的政策是重在表現,出身不能選擇,走什麼道路自己卻能選擇嘛。」 晚上,韋小立蒙在被子裡偷偷啜泣。對一個才18歲的女孩來說,這籠罩在頭上 的恐怖陰影實在難以招架。 開完會後,雷廈的心頭像壓了塊千斤重的大石塊。他茫無頭緒,站在雪地上發 愣。 指導員把他叫到連部,不客氣地說:「你是林胡最好的朋友,現在擺在你面前 有兩條路:一條是跟他劃清界限,積極揭發檢舉;一條是與他同流合污,繼續頑抗。 兩條路由你自己選。七連整黨中發生的政治事故,你是為首的,除了揭發林胡之外, 你還要坦白交待你自己在整黨中的所作所為。明白嗎?」 雷廈盯著指導員,「照」了一會兒,什麼話也沒說。 抓了人,連裡氣氛恐怖,知青們都很緊張。過去每天晚上,常有些知青到雷廈 的屋裡聊天,聽他講些綠林好漢的故事,現在沒人敢去;過去到食堂打飯時,他身 邊總是聚著幾個人,彼此說說笑笑,現在他獨來獨往,沒人敢和他一塊走。大家都 知道他是林胡死黨,父親是國民黨的特務,過幾天,很可能也被抓起來,儘量躲著 他。連裡的錫林浩特知青這下子特神氣。小地方的人,大本事沒有,就善於保護自 己。在整我們北京知青的事上,他們起了復員兵所起不了的作用,幫了指導員一個 大忙。 比如他們告訴指導員,金剛也是林胡分子,向人吹過林胡摔跤厲害,有一陣, 為了去掉自己身上酸氣,摹仿林胡不洗臉,不洗腳,穿破衣服。 金剛的日子更加困難。緊張得要命,馬上找指導員,噙著淚為自己辯解。「我 們剛來草原後,就和林胡有矛盾,以後幾乎沒什麼來往。他仗著自己胳膊粗,以頭 頭自居。為條小狗打我,為吹燈的事跟吳山頂鬧翻,為條馬絆打老高頭……我們都 對他有看法」。 吳山頂也被迫交待了私刻公章,偽造介紹信來內蒙的事。 雷廈除了在宿舍裡寫材料,外出活動要向指導員請假,批准後才能走。連裡還 宣佈,他在停止工作檢查期間,工資全部扣除,只給伙食費。 他的臉消瘦了,眼裡充滿血絲,緊鎖著雙眉,終日緘默不語。 他曾對指導員說:「別耗著了,你要想抓我,就快點抓吧。」 指導員乾笑道:「你別想得太多,要相信組織,積極揭發林胡。」 「我和林胡來草原後就鬧翻了,互不理睬。這全七連的老知青都知道。到現在, 我們的關係也沒完全恢復。我和他接觸很少,他幹什麼事也不和我商量,我幹什麼 事也不和他商量。我知道的就說,不知道的也沒法說。」 以後,指導員每次找他,他只是默默地聽,懶得為自己辯解。面對指導員的淩 厲攻勢,他只是淡淡地說:「我考慮考慮。」 他引頸就戮,閉上眼等著那致命的一擊。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