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二十章 捅他一下 哨兵稱呼我們3個為「犯人」 ,心裡沉甸甸的。文革中,被關的牛鬼蛇神也不 叫犯人。 白天,趴到窗戶上來觀看犯人的越來越多,哨兵根本攔不住。我不願猴兒一樣 被人觀賞,半天半天地躺著,蒙著大皮得勒。這時,才理解了動物園的獅子老虎為 什麼總愛躺著睡覺,不理睬遊客的挑逗。陷在囹圄中,只能用這個姿勢保衛尊嚴, 不使自己身體變成娛樂品。 窗戶上的木板縫隙中間,時不時有往裡窺視的眼睛,晃動著人頭。 「哪個是林胡呀?」 「可能躺著的那個。」 「聽說逮他時,狂著呢。」 「這傢伙有點尿兒,把他們連的一個老戰士打毀了。」 …… 「來看呀,就這兒。」 「喲,好黑,啥也看不見。」 「都躺著呢,你看那不是。奇怪,大白天咋都躺著?」 「真夠陰森的。」 記得紅衛兵大串聯時,我在成都動物園看見一隻狗熊,它被關在一個勉強裝得 下它的鐵籠裡,連轉身、抬頭的自由都沒有,從早到晚只能面向觀眾趴著。現在自 己也成了那只熊了。門上的大鐵鎖,幾乎封住的窗戶,手上的鐵銬,寒光閃閃的刺 刀,晝夜值班站崗……都顯示出了對我這只「熊」的高度戒備。 我們3個捂得嚴嚴實實,躺在地鋪上一動不動,讓不少觀看的人掃興離去。 每天兩頓飯,以小米飯為主,偶有饅頭,菜全是湯,幹的很少,小米飯一次一 臉盆,不夠忍著點,吃不了,下頓接著吃。 雖然被關在牢裡, 整天躺著,吃得卻特多。3個人終日愁眉苦臉,默默無語, 可胃口一個比一個好。吃起飯來狼吞虎嚥,一疙瘩一疙瘩的小米乾飯吃得那麼香, 像是啃燒雞腿。不要說哨兵,就是自己也覺得奇怪。那一臉盆小米乾飯,外面一個 班也吃不了,我們3個卻吃得精光。 生理學家實在應該研究研究,為什麼在牢裡什麼活兒也不幹,精神壓力很大, 還那麼能吃。 可能精神緊張, 冥思苦索也是一種高體力消耗吧。我們3個老是覺得餓,盼著 吃飯。似乎只有吃飯才能給監禁生活帶來一點點生氣,一點點別的內容。 說是盼吃飯,其實是盼日子快點過。早飯一開,預示一晚上熬過去了;晚飯一 開,預示又熬過了一白天。 據說團裡沒煤, 因此牢房沒生火。內蒙的烤火期為6個月,三月的天氣仍然很 冷,在屋裡必須戴帽子,帽耳朵還得放下。鼻子凍得很疼,臉色蠟黃,一說話一團 白氣。 哨兵規定:一天解一次大便,早中晚三次小便,吃飯喝水都要適應這個上廁所 次數,否則不給開門。他們省事了,我們的生理活動卻被定時定量。 3個人裡, 惟有我戴著手銬,日日夜夜戴著,上廁所也不給摘。小便自己還可 以,大便最後一道工序可沒辦法了,實在夠不著。得靠任長髮幫忙代勞——這種情 景恐怕西方資產階級監獄也絕不會有吧!將來誰要編寫中國監獄史,一定得在「私 牢」章節裡把此細節寫進去。任長髮是這樣給抓進來的:他因老受班長的欺負,幾 次告到連裡。班長懷恨在心,大年初一,糾集幾人合夥把他打一頓。他忍無可忍, 跑到連部要求調班。又撞牆,又打滾,又砸暖瓶,哭鬧不休。連長勸他回去,他說 寧肯進監獄也不回班了,大過年的挨打,實在受不了。他要連長把他送監獄去。連 長不理他,他就說:「連長,我說反動話了,你把我抓起來吧!」 連長問:「你說什麼了?」 「毛主席不好,蔣介石好。」 連長怕聽錯了,又特地問:「你說什麼?」 任長髮含著眼淚大聲重複了一遍。 連長臉色勃然一變,命令通訊員把他捆起來,他的班長聽說小子惡毒攻擊偉大 領袖,又率一幫天津知青著實狠打了一頓。腦袋讓磚頭開了瓢兒,眼睛給砸腫,全 身是血。儘管彼此都是天津來的知青,打起來更是狠,毫不客氣。 關到團部後,他開始後悔了,動不動就哭,裹著棉被發呆……他才17歲哇。 嚴曙成天縮著脖子,老農民一樣把雙手對插在棉襖袖裡。據他說,朋友在過年 包餃子時和一復員兵打起來,他見朋友吃了虧,用擀麵杖敲了那復員兵一下。復員 兵想還手,被拉偏架的給拉住,當場氣昏,送醫院搶救。嚴曙就給銬起來,抓到這 兒。 在七零年「一打三反」運動中,六十一團所打擊的就是我們這三個知識青年, 平均年齡19歲。 一天、二天、三天……許多天過去了,沒人找我。團裡似乎把我忘記了。緊張 的思想逐漸鬆開,各種各樣的想法冒出來。 即使給戴上銬子,我也認為:七連開門整黨給支部提意見沒有錯。所謂「有野 心」純屬誣衊。想往上爬就不這麼幹了,沒人稀罕會計、保管、統計等等小雞巴官 兒。 一股強烈的懷戀之情像洪水似地湧進腦海。我想念七連的知青弟兄,萬分想念 他們,我知道他們在外面的日子肯定也不好過。 剛烈,重義氣的雷廈啊,你放心,我決不說傷害你的事,一個字也不說。老兄 現在競技狀態良好,勇氣完好無損,對自己的忠實度極有信心。 溫良正直的劉英紅啊,非常對不起,本想把你當成保護傘,混過這段困難日子, 卻不料連累了你。雖然倍受領導器重,你卻剛正不阿,照樣給領導提意見,僅這一 條就值得上小說,大歌特歌。你的腳好些了嗎?那天,你還一瘸一拐地給我送帽子。 回想起自己剛來草原二個月就得罪了同學們,心痛如絞。為爭領導權,跟雷廈 翻臉;為一條狗,跟金剛上拳;為吹燈,跟山頂吵架;為鬥氣,跟傅勇生斷絕關係 ……唉,太說不過去了!當我瘋狂想打老姬頭時,是雷廈死死抱住我,讓我少犯了 一個可怕錯誤。金剛、山頂也都因為與我一塊跑來內蒙而在連裡受壓。 北京知青弟兄們啊,請原諒我吧,我向你們誠懇道歉! 人在臨死時會變得對誰都很寬和,我一點也不恨韋小立了。不過腦海裡只一掠 而過地閃閃她的身影,不敢停下來,害怕陷進她所引起的悲痛裡。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誰將審我呢?團長?政委?腦裡浮現出六十一團審判 官的形象:雪亮的電燈光下,肥胖的身軀,濃黑的眉毛,鮮紅的領章,機警嚴厲的 目光……不由自主聯想到審判牛虻的軍曹。 我又琢磨自己應取的表情與姿勢,設計著自己被審時的形象:兩條腿要站直, 稍稍叉開以表示穩如磐石;挺胸揚頭,伸長脖子好顯得從容;兩肩一高一低,上身 後仰——這才能表現出力量感,雄厚感;嘴唇緊閉,右邊嘴角要皺出一條深深的斜 溝,顯露出自己堅毅而飽經風霜;「照」對方時,要增加兇狠壓強,力求把目光凝 成一把三棱刮刀,狠紮進對方眼裡,迫使他在最短時間眨眼。 我為自己將有機會扮演一個大義凜然的角色而興奮。哼,你們別以為我怵了, 慌了。我是絕不會像小爐匠欒平那樣給你們磕頭求饒的。 萬籟俱寂,北風時不時在遙遠的天空淒厲地嘶叫幾聲。屋裡冷似冰窖。我全身 緊緊縮成一團,努力多聚集一點熱量,慢慢濡溫著冰涼四肢。 黑暗裡,任長髮不住地呻吟,仿佛是個垂危病人,「喔喲——喔喲——」不知 他是真難受呢,還是為了讓別人可憐。我輕輕地推了他一下。 「幹什麼?」 「你安靜點好不好?影響別人睡覺。」 可不一會兒他又「喔喲」起來,一聲一聲,要死不活的。當初他受不了班長的 歧視,想進監獄。現在呢,又一個勁後悔。見了趙幹事,腰都直不起來,低眉順眼, 說話聲像影子叫。 夜很深了,他還在呻吟,攪得我無法睡覺。越討厭他叫喚,對這聲音就越注意, 蒙著頭還是躲不過。好漢做事好漢當,幹嗎這樣呢?你痛苦,我也痛苦,大家誰都 別干擾別人,互相體貼著點。可你越說他,他哼得越響,根本不理你的茬兒。 好說不行,只得採取行動。黑暗中,我摸著了掃帚,捅了他一下。只聽「哎呀」 一聲,他嘀咕了幾名「小媽媽的」,就安靜了下來。 早晨醒來,見任長髮正照著小鏡子。他右額上有一小縷凝幹的血跡。 吃過早飯,他對哨兵說:「頭疼得厲害。」並惡狠狠瞪了我一眼。 哨兵把他帶走了。 我預感到捅他一下,捅出了麻煩。 大約9點鐘,任長髮回來。我被叫到趙幹事辦公室。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