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八章 血信 這是團部最北邊的一間土坯房子,靠著草原。室內昏暗,只有一個窗戶,上面 釘著四塊厚厚的木板,幾乎把窗戶全擋住,光線只能從幾條狹隘的縫隙中透進來。 但窗戶頂上,還有兩個小窗戶,沒釘木板,給這屋帶來一點光亮。由於長年累月無 人居住,屋的牆上積著一層灰土;屋頂被煙熏黑,殘留著許多蜘蛛網。 當眼睛習慣了這昏暗,才發現裡面還關著兩個人,他們好像依舊陷在悲痛和恐 懼裡,見我進來,一聲招呼也不打,滿臉愁苦。 屋裡沒有炕,地上鋪著一層葦子,上面蓋塊大氈,就是我們的床。屋中間有個 土爐子,但沒生火,酷冷。 我看著這窗戶上的木板子,暗暗想,如果要逃跑,這木板是絕對擋不住我的。 土牢房就是不行,比海澱分局差遠了。 門緊緊鎖著,背著步槍的哨兵日夜站崗,不許人靠近,與外界的聯繫完全隔斷。 二連的天津知青任長髮,戴著皮帽子,帽耳朵放下,用棉被裹住腿坐在氊子上, 大皮帽子把他眼睛都擋住。營建連的嚴曙,也是天津知青,披著條棉被,盤腿坐在 一張課桌上, 活像一個棲息的貓頭鷹。我們3人彼此誰也不理,都是陰沉沉的臉, 都是一動不動地發呆。 冬夜,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北風淒叫外,寂靜元聲。我蒙著大得勒,努力閉上眼 睛,命令自己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耳朵裡轟轟隆響,眼前有無數金花飄舞。這 是自小到大,22年來第一次戴銬子,也是第一次戴銬子睡覺,連衣服也脫不了。 我犯了什麼罪?為什麼把我抓起來?王連富先動手打的我,先用斧頭砍破我頭, 先用大剪刀刺了我手背一個洞,為什麼單單把我抓起來? 政委那麼大歲數,怎麼連個敵我都分不清楚?整個一小學生的水平。 我不是雷鋒,身上有很多毛病,但這麼銬我,把我關起來,也太過分了! 同牢的那兩位,都沒有銬,為什麼單單銬著我?心疼,疼得全身上下冒冷氣。 開門整黨剛剛結束就抓人,這不是報復是什麼?赤裸裸的報復。老沈想借著抓 我來鎮壓那股給他提意見的「歪風邪氣」。 由於韋小立把我弄得暈頭轉向,使我對連裡的各種異常情況沒有作出正確判斷。 特別是對老沈的打擊目標判斷錯誤。現在看來,老沈第一目標是我,並非雷廈所說 是他。整黨中,我只給他提了一點兒意見,嫌他不民主,什麼都管……他的回答是 把我給抓起來。 好狠! 我預感到,在一打三反運動中,把我抓起來,肯定是想把我整成個反革命。好 殺雞給猴看,懲一儆百。 得給政委、團長寫封信,表表態。 寫!說幹就幹,一直到深夜很晚,還斟酌著信的措辭。 寒冷、黑暗包圍著我。任長髮在睡夢中,不時呻吟幾聲。他白天一聲不吭,到 晚上,一會兒歎氣,一會兒神經質地叫喚。 我團縮著身體,將雙手夾在兩個大腿中間,時間一長,鐵銬變得溫暖,不再那 麼冰涼。腦裡一字一句地想著詞兒,一遍一遍地想著,把腹稿打好。 第二天,很早就起來。環顧四周,空空蕩蕩,只有窗戶上還貼著一小片殘剩下 的白紙,已經發黃變脆。我把它扯下來,撕成兩半。用一半,另一半藏在蘆葦裡。 鋼筆被搜走了,只能用血寫。沒有刀子,就靠牙了。開始試試咬自己冰涼的左 手指頭,咬了好幾下也咬不破。心疼得要命,好像咬的不是手指頭上的一小片肉, 而是大半個手指頭。那麼多細細的毛細血管,使勁一咬就全斷了,總不敢下狠心咬, 捨不得破碎那小塊光滑滑的肉皮。 真疼呀,有把刀子就方便了,又快又不疼,出血又多。牙齒太鈍,咬了半天, 只咬進4個深深牙印。 可能是手太涼,肉發硬。我決定把手指暖熱了再咬,那樣肯定容易一點,血也 會流得多。我煮過肉,知道水熱了,肉才變軟。此時此刻,才知道徐特立當年宣傳 愛國時,咬斷手指,決非一時之勇。沒有平時的修養,談何容易? 我以徐特立來激勵自己,用嘴哈著熱氣加熱手指頭。後來又把手指含在嘴裡, 讓口水把皮膚泡軟。任長髮蓋著厚厚的被子翻了個身,嚴曙也咳嗽了兩下。他倆好 像都醒了。不行,得在他們起床前完成,不想讓他們看見。我的牙齒咬住手指,開 始醞釀情緒:割斷自己脖子的項羽、砍掉自己胳膊的王佐、戳爛自己面孔的聶政、 挖去自己一個眼的志願軍無名戰俘……全都在腦海閃了一遍。去他媽的!心一橫, 迅猛一咬,略有暖氣的小手指被咬下一片皮肉,鹹味的血溢了出來。 我在白紙上寫下了以下一封信: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敬愛的陳政委、張團長: 來牧區後,因不注意思想改造,犯了許多錯誤,我願意接收組織上的任何處理。 但我不反黨,不反社會主義,不反毛主席,不是反革命。 敬愛的團首長,懇請你們不要輕信謠言,不要偏聽偏信,儘快恢復我的人身自 由。 此致! 敬禮! 永遠忠於毛主席! 永遠忠於毛澤東思想! 永遠忠於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七連 林胡 另:沈指導員那把刀從來沒還給我,我敢發誓。 這封血寫成的信決非虛構,直到現在還在。 我一口一個「敬愛的」,是環境所迫,現在成了人家的俘虜,嘴巴當然得甜一 點。 我很幼稚,以為在信裡多喊幾聲毛主席萬歲,就能表現出自己對毛主席的忠誠。 這時才發現忠於毛主席的重要,不忠於,抓你白抓,判你白判,殺你白殺,只 恨自己平時沒有在日記裡多寫點懷念毛主席的話。 吃早飯了。哨兵班長老楊端著一盆小米飯進來。飯是涼的,僅僅潑了點手扒肉 的湯。沒有碗,我把頭伸進盆沿,嘴貼著盆,用戴銬子的雙手捏住筷子,一下一下 往嘴裡撥拉著飯塊。雙手聯在一起,幹什麼都得兩胳膊一起動作,不習慣,很有點 笨。 老楊注視著我吃飯的樣子,眼神裡湧出無限同情。他原是三連的復員兵。秋收 時見我摔跤鎮了他們連的那幾個天津小玩鬧後,對我相當敬重。 考慮了一會兒,感到這是個好機會,應該利用。 「班長,你能不能幫我給政委送封信?」 「行。」他二話沒說,痛快答應。 我從懷裡掏出一塊布遞給他,上面歪歪扭扭寫著:「陳政委,張團長收。」他 望著紫黑色的字跡愕然了一下。 這塊從襯衣上扯下的白布就包著那封用血寫的信。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