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十七章 老沈目的達到了 雷廈走後,我把洗臉盆放在爐子上,準備燒熱水洗洗臉。 心亂如麻。 本來,雷廈跟我關係越來越密切是件好事,被整的共同命運把我們團結起來, 相信跟他在一起,會大大增強自己的安全。但韋小立不要我的信,使我一點也高興 不起來。坐在水桶上,呆呆地望著臉盆。她的陰影怎麼也擺脫不掉。 這些日子,因為有了她,才覺得生活有一點甜蜜。現在雞飛蛋打,讓人給狠狠 幹了回來,臉上還覺得陣陣發燒。 水冒熱氣了。 蔣寶富走進屋:「林胡,指導員叫你。」 「我還沒洗臉呢。」 他一本正經道:「回來再洗,先去吧。」 我只好隨他向連部走去,一路上還琢磨著韋小立的事,心想可別碰上她,早上 沒洗臉,一眼眵目糊。 到了連部,指導員見了我,大眼睛轉了轉,臉上堆出了一副不自然的笑容。 「你坐下吧。」 我坐在他對面,客氣地問:「什麼事呀,指導員?」 他把頭朝天仰了仰,漫不經心說:「隨便聊聊,談談心。」 大清早找我談心, 很是納悶。 指導員過去從來沒找過我,真有點受寵若驚: 「談什麼呢?」 「嘿嘿……」他微笑了幾下:「在全連大會上,你嘛,也檢查了自己的錯誤… …嗯,」他咳嗽了兩下說:「先談談你的家庭吧。」掏出一個小本子準備記錄。 我迅速盤算了一下,決定不說父母現在挨整的情況,自信他們早晚有一天還要 被解放。因為父親只是叛徒嫌疑,並沒有最後做結論。聽了雷廈的話後,我也很怵 「叛徒」這個詞兒。 於是開始講我爺爺家土改前的情況,那時他絕對是貧農。指導員即使不讓我填 革幹出身,按爺爺的成分填,也抓不住我的短處。 沒說一會兒,老蔣走進來:「指導員,團裡汽車來了,集合吧?」 「好,全連到四班集合。」 老蔣出去,開始吹哨子。 團部來人,肯定是傳達什麼文件,或是那個頭頭講話。他們全開會,讓我一人 留在這兒,跟老沈談心,夠倒黴的,唉,聽不上文件了。草原消息閉塞,對每一次 傳達文件的機會都挺珍惜。還有,自從劉英紅昨天把信退給我後,還沒見過韋小立, 真想去開會,再見見她,看看她的眼睛,分析分析她到底是什麼意思。給她的那封 長信就放在自己貼胸的內衣口袋。 門突然開了,簇擁著七、八個全副武裝的戰士,個個端著上了槍刺的七.六二, 還有兩個端著衝鋒槍。這些人面孔嚴肅,視線不約而同一齊射向我,槍刺和槍口也 隨之對準了我。 氣氛驟然緊張。 接著,陳政委、張團長、李主任都進來。陳政委臉色黑黃,用手指指我,問指 導員:「就是他嗎?」 老沈趕忙站起來,點點頭:「對,就是他。」 陳政委看著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林胡。」 「銬起來!」他眉頭一皺,暴躁地說。 這時,兩個持衝鋒槍的復員老兵從右側向我逼近,團保衛幹事趙世忠拿黃銅銬 子從左側向我走來。背後是炕,再過二秒,就要被銬上!太陽穴上的血在沸騰,拳 頭緊握,周身各塊肌肉繃得跟石塊一樣硬。 在這瞬時,腦裡閃出了反抗的念頭。那是蘇聯影片「短劍」的鏡頭,在狹小的 船艙裡,一個水手揮舞鐵拳,把那幫白匪砸個鼻青臉腫……如果開打,他們未必敢 開槍……打成個一團,讓他們氣喘吁吁,該多鎮!但這個念頭只閃了千分之一秒就 滅了。赤手空拳跟一個荷槍實彈的武裝班打,肯定占不了便宜,而且還要使問題複 雜化。於是束手就擒。 兩個復員兵擰住我胳膊,趙幹事給我反戴上黃銅銬子。 我大聲質問政委:「陳政委,為什麼銬我?」 他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戴上手銬,被韋小立搞得萎靡不振的精神為之一振。又緊張,又激昂,頹喪無 力的自卑心,挨了一耳光的挫折感,頃刻讓銬子銬得無影無蹤。 平時見了政委時的拘束、靦腆全消失。我凶厲地盯住政委的眼睛,照著他,死 死照著他,政委和我對視一小會兒,覺得有失身份,把目光收回,走出去了。屋裡 只剩下趙幹事和幾個戰士。 我問趙幹事:「為什麼抓我?」 他面無表情反問:「你讀過憲法嗎?」 「讀過。」 「打人犯法你懂不懂?」 我點點頭,心裡有了數。 趙幹事很熟練地打開了我的棉襖扣子從外到裡仔細搜查,口袋裡的東西全部拿 走,給韋小立的那封信也很快被發現。草草看了幾眼,放進他的大黑皮包。 這一幕又嚴肅,又滑稽的場面,我終生難忘。為了一個小小的馬車馭手,六十 一團出動了一個班的全副武裝,由政委、團長親自率領抓。小題大作!我就是世界 拳王阿裡,一支小手槍也足能對付,用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剛開始的那種緊張心 情消失,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只是覺得好玩兒,一種令人辛酸欲哭的好玩兒。 對方是那麼荒謬,黑白不分,比驢子還蠢。 我默默地想著詞兒,準備在押我與全連知青見面,當眾宣佈逮捕時,義正詞嚴 地向他們提出質問。 李曉華進連部拿椅子,吃驚地望著我:敞胸露懷,雙手被反銬。 向她笑笑,表示抱歉。 蔣寶富擺出一副勝利者的架勢,問:「早上,雷廈跟你說些什麼?」 「沒說什麼。」 「不要不服氣。」他微笑著開導我。 我挺著胸,兩腿直立,端端正正站著,學著白公館的革命烈士。人在這種時刻, 要有尊嚴,別的都顧不上了。 趙幹事把我帶到馬車班宿舍,屋子被翻得一塌糊塗。趙幹事拿出我藏在褥子底 下的那兩把匕首問:「你要這幹什麼?」 「吃手扒肉用。」 「胡說八道,吃手扒肉,用得了這麼大的刀嗎?還弄了兩把。」 「我用大剪刀做的,一做就是兩把。省得花錢買了。」 「哼,你不是要秘密行動一次嗎?」 「沒有。」 「哈哈,你再說沒有?你自己說的話難道忘了?哼,廣大群眾一發動起來,你 什麼也瞞不住。」 我不再說話。 趙幹事冷笑著問:「你要血洗七連,就這兩把刀嗎,還有沒有?」 「沒有了。」 這時,指導員進來,瞪著眼睛:「你還有一把蒙古刀呢?」 「沒有,那把刀,你要走了,一直沒還給我。」 「我給你了。」他大聲說,佈滿血絲的眼變圓了,老大老大。鷹鉤鼻兩旁出現 了兩道憤怒的深皺紋。 「你沒給!」我幾乎喊起來,氣得眼冒金星。這老沈好毒呀!那把牛角刀一直 放在他們家桌子上,殺雞、剔肉、切蘿蔔總用,真敢睜著眼睛說瞎話。 這回,我算是嘗到了指導員整人的厲害。打架之後,讓我逍遙了近60天。等一 打三反運動來了,再突然把我抓起來。 趙幹事又把我押回連部。 此時,在四班,團裡的頭頭正向全連人宣佈抓我的消息。 又過了一陣,政委、團長等一幫人又進來,我第二次質問:「陳政委,為什麼 抓我?」 他避開我的眼睛:「你幹的事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 「帶走!帶走!」老傢伙皺著眉頭,不耐煩地擺擺手。 指導員恭敬地問:「不去會場了?」 「不去了。」 唉,我多想看看雷廈,讓自己的目光與朋友的目光偎依一會兒;我多想看看劉 英紅,多想看看韋小立啊,可是他們不許我和大家見面了。 一出連部,武裝戰士從門口到白色救護車排成兩排,夾道護送。這些戰士背著 綠色的子彈帶,挎著綠布做的手榴彈兜,個個筆直站立,面孔嚴肅。槍刺在陽光下 閃著藍幽幽的光。 自然是有意顯示一下無產階級專政的權威。越是小地方,越愛搞這樣的排場。 可惜沒有人拍電影、照相,也沒有人圍觀欣賞——戶外很冷,連部看不見一個 人影。我不能在光天化日下,留一個畏畏縮縮的形象。大大方方穿過兩排寒光閃閃 的槍刺,敞著懷,挺著胸,毫不在乎地走到救護車旁。表情正常,速度正常,姿勢 正常……然後,不用別人幫,自己跳上救護車的後門。 潔白的救護車是用來實行人道主義的,六十一團卻用它當囚車。 整個連部冷冷清清,沒一個人出來觀看抓我的場面。只有李曉華去連部還椅子, 看見我被押坐在救護車上。臉色驚恐,嘴微微張著,目光裡含著恐懼、好奇、驚訝。 汽車開走了,我看見她依舊呆站在那兒,嘴巴半張。她是全連惟一看見我被抓 走的人。 被一個漂亮姑娘這麼專注地看,又悲傷,又驕傲。我都不那麼害怕,她卻給嚇 成那樣,一絲雄壯麗陰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趙幹事坐在我旁邊,帽耳朵放下,雙手戴著發亮的黑皮手套,鮮紅的帽徽領章 十分扎眼。 車上還坐著錫林浩特知青布倫格勒。我本能地以為他是揭發我的人,跟我一起 到團部做證去,馬上恨他恨得要命。狠狠瞪著他,恨不得把他吃了。他很尷尬,有 意把頭扭向別處。 汽車飛速行駛,很冷。 但我不能縮著脖子彎著腰,正襟危坐,陰沉地望著白雪皚皚的草原。 可惜我不善詞令,沒法用犀利幽默的俏皮話挖苦挖苦這幫沒水平的蠢領導。但 我有一雙兇惡的眼睛。惡狠狠地瞪人,令對方感到害怕,是我多年打架練就的一個 功夫,用行話說叫「照」,有一雙厲害的眼睛等於多了半個拳頭,像蘇聯的捷爾仁 斯基的眼睛,能把拿槍的敵人照躺下。 那七八個武裝戰士坐在四周。我開始一一照他們。 努力運足氣,讓自己眼睛變圓,變鼓,把一道凶光射進對方眼裡。眼皮一下不 眨,只要對方眼一眨,就算得勝,再重新照另一個人。一個、二個、三個……這些 戰士,沒人和我認真較勁兒,讓眼睛不舒服,紛紛首先眨了眼,我感到了自己這半 拉拳頭的威力。布倫格勒被我照得直假裝閉眼。 很想照照趙幹事,可惜他和我坐一邊,又不看我。 早晨,雷廈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同生共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 大肌狠狠地鼓起來……漸漸地,眼前浮現出了一個畫面:那荒涼寒冷的原野,一個 人孤獨地踏上長途,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地平線。耳邊似乎響起了一首淒厲的歌, 為這個跋涉者送行。那是六七年從西藏八宿到昌都的路上,沿途全是高山深谷。當 經過一個陰暗峽谷時,我看見一個美麗的藏族少女,披著肮髒的氆氌,頭髮蓬亂, 臉蛋紅紅,在12月的隆冬,赤著雙腳放羊。她邊走邊對羊群唱著藏歌。那聲音又高 又細,帶著幾多悲涼,還向汽車招手。汽車飛快,她的身影轉眼間就埋沒在冰冷的 峽谷裡。多少年過去了,我總忘不了這個荒野中的小姑娘。 現在好像又聽見了她那金子般的嗓音,用一縷深情哀婉的歌聲送我去牢房。 到了團部,自己跳下車。許多知青圍過來觀看…… 趙幹事皺著眉頭,大聲喝道:「有什麼可看的,散開!散開!」 我看見布倫格勒下車朝小賣部走去,這才意識到他是搭車來的,與我根本沒有 關係。唉,人被抓的時候,腦子緊張,智力下降,容易把周圍一切事都和自己聯繫 起來。我就沒想到布倫格勒是蹭這輛車到團部來買東西。白「照」人家半天。 在眾目睽睽之下,昂頭敞懷,從從容容走進六十一團為一打三反準備的臨時牢 房。鐵鎖嘩啦啦在門上響了幾下,然後安靜了。心裡默默想,老沈的目的達到了。 不過你別高興得太早,總有一天,「歷史將宣佈我無罪」。 這句話是古巴卡斯特羅寫的一本書的書名。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