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七章 八比零 天氣漸漸涼了,綠草變得枯黃。南去的大雁一排排從頭頂飛過。它們伸長脖子, 鼓動著翅膀,「嘎嘎」地叫著。遼闊的天空,回蕩著它們的孤獨呼喊。 1969年秋收結束後,全連召開總結會並推選出席全團首屆積代會的代表。 沉默片刻,雷廈提議劉英紅。 劉英紅瞪了雷廈一眼,連連說:「不行,不行,幹什麼你!」 雷廈沉著地站起來:「我覺得劉英紅來邊疆後,各方面表現突出。秋收拔麥子 時,手磨得血糊溜爛,硬是一步不拉地跟在男生後面;脫坯時,沒扁擔,就雙手提 著兩個大水桶,走老遠提水,也不知提了多少趟。換了男生可能都受不了。多大的 水桶哪!而且脫坯用的好工具,離井近的好位置,容易挖的土質等都從來不和人爭。」 劉英紅尷尬他說:「我提議吳山頂。他在伙房工作默默無聞,任勞任怨,埋頭 苦幹。有時飯不夠了,就把飯讓給戰鬥班的同志們吃,自己吃剩飯。他還苦苦鑽研 如何節約煤,改進爐灶。」 最後開始表決。當指導員念到:「劉英紅」時,全連人都憋足勁高呼:「同意!」 把劉英紅急得坐立不安。她的蠟黃臉,沒一絲血色,站起來氣憤憤地對男生們說: 「你們別搗亂!」 金剛堅決反擊:「不是咱北京的向著北京的,劉英紅確實是我們的榜樣,無論 是政治學習,還是團結同志都相當不錯!就說她主動趕小馬車拉草吧,挨過多少次 摔?大熱天,別的不說,就說那個曬吧,連我們男的都怵,可人家卻毫無怨言。」 山西復員大兵蔣寶富笑嘻嘻說:「對啊!你看那臉曬得多黑!」 馬上有人質問:「你管人家黑不黑呢?」 蔣寶富一本正經說:「家屬們都這麼反映嘛。劉英紅幹活兒沒說的,就是不像 個姑娘樣子,臉曬得那麼黑,將來怎麼找對象?」 在座的無不捧腹大笑。 「臭德行!討厭!」劉英紅臉色陰沉,氣得手直哆嗦。在七零年的兵團連隊裡, 說誰找對象,是對誰的莫大侮辱。 指導員瞪著蔣寶富:「亂彈琴!你說話看點兒場合!好,就是劉英紅了!一致 通過。」 劉英紅群眾關係特別好。有些人幹活兒突出,就覺得有了資本,對不如自己的 人粗聲大氣,儼然一俯視,革命得要命。劉英紅沒這毛病,對誰都關心而體貼,活 著就好像是為了別人。天津女知青王英英比較嬌,動不動就請病假。她有個習慣, 每逢下雨總要借劉英紅的雨鞋上廁所,並非自己沒雨鞋,而是捨不得讓廁所的臭泥 巴弄髒。別人都看不過去了,劉英紅卻根本不在意。 順便說一句:頭一年,連部還沒蓋廁所。只有兩個臨時的露天茅坑,四周圍著 一層柳笆,相當噁心。一蹲下,上百隻蒼蠅就圍著你團團轉。手一停止運動,屁股 上就會落蒼蠅。一下雨,更觸目驚心。 還有,劉英紅比較不自私,這也是她倍受大家喜歡的緣故。聽說阿勒華的大女 兒想要軍裝,她把自己托人走路子買來的一套軍裝白送給那姑娘。她待人大方,沒 錢的概念,自己去團部常常為別人買這買那,別人忘了還錢,也不提,下次還繼續 給別人捎東西。其實她家裡經濟條件一般偏下:父母都是普通工人,自己平時總穿 著一條打著補丁的藍布褲子。 劉英紅雖叫「英紅」,但既不「英」,也不「紅」。她面孔黃黑,小眼睛,厚 嘴唇,鼻子過長,像條黃瓜還有嚴重的鼻竇炎。這是一張很不生動的臉,難怪家屬 們擔心! 她的體形上下窄,中間粗,四肢短,軀幹長,大奔兒頭,彼此搭配差兩號,顯 得極不勻稱,鬆散無力。體育課跑障礙欄,猜她肯定沒戲。可就這身架還能提兩大 桶水走老遠老遠,讓小夥子們直嫉妒。 天津女知青齊淑珍也當上了代表。她發言時,小嘴皮說得很生動:「剛來草原 時,我特別想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父母親,老偷偷到草原去哭。可後來, 被排長發現,不讓我一人出去,就躲到馬廄裡哭。但馬廄常有馬倌兒去,哭也哭不 順。我就只好鑽進女廁所裡哭。廁所臭極了,熏得我眼睛都睜不開。有時一想到在 連裡連哭都不能自由哭,就更傷心了。後來我看見很多一起來的兵團戰士都那麼朝 氣勃勃,為自己這樣想家很慚愧。在連首長和同志們的幫助下,我開始與自己的資 產階級想家思想做鬥爭,儘量少哭,爭取不哭。這幾個月來,我基本上沒哭,除了 那次跑肚沒趕上……」 她好能說,一點小事都能說的饒有趣味,充滿細節,不時引起一陣笑聲。她臉 上閃著少女特有的紅光,說話聲音很好聽,小鳥一樣嘰嘰喳喳。 會後,劉英紅幾次三番地找指導員,請求換人。「這算什麼呀,還有很多同志 幹得比我好,為什麼讓我去?我真的不是謙虛,真的不夠格。」 指導員倒背雙手,挺著肚子:「沒什麼可講的,讓你去你就去。」 「指導員,我不是謙虛,真的不夠格。」 指導員生氣地瞪了她一眼:「不行,讓你開個會怎麼這麼難?部隊就得有個部 隊樣子。這兒不是托兒所,有阿姨哄著,這是部隊,懂嗎?」 挨了一頓訓,劉英紅低下了頭。 她真傻,可惜不讓我去。開會有多好,又能改善伙食,又能看電影,還發紀念 品,寫信告家也光榮。劉英紅確實不是客氣,她可能覺得去開那個積極分子大會, 真不如跟四班的女伴們在泥濘裡起豬圈自在,隨便。 劉英紅也不是見了誰都點頭哈腰。在大是大非問題上,她立場堅定,旗幟鮮明。 記得總結會後不幾天,她跟菜園班長王連富辯論起部隊裡有沒有階級鬥爭,王連富 唾沫星子四濺,嚷道:「解放軍是毛澤東思想大學校,有球的階級鬥爭?二排長, 你誣衊長城哩,小心吃傢伙!」 劉英紅不甘示弱,以彭德懷、羅瑞卿為例子,據理反駁,引用了不少毛主席語 錄,把王連富說得啞口無言,氣得跑到指導員那兒大罵:「劉英紅什麼吊毛玩藝兒, 她說軍內也有階級鬥爭,這不是誣衊是什麼?讓她當代表、砍球吊哩!」 王連富原是山西汾陽的農民。長方臉,眼睛小而亮;高個子,體格健壯,看上 去,雖有點瘦,可極有力氣。當兵時,據他說曾背著400斤高粱秸走二裡地,頂4個 壯小夥,威鎮全團。他的飯量也出了名:二兩一個的包子,一頓能吃18個。據他自 己說父親是大隊書記, 會武術,抗戰時,曾手持大片刀劈死過3個日本鬼子。他從 父親那兒學了不少絕招兒,全公社沒人打得過他,連裡其他復員兵也異口同聲地吹 他有勁兒,全團有名,在新兵連時,就把團部偵察連的老兵給摔倒。 六六年參軍,六七年入黨後,就開始散漫。當了3年兵,住了6次醫院,是泡病 號的油子。他一想住院,就猛吃肥肉,再猛喝涼水。可能在村裡很苦,沒什麼享受, 他覺得住院的滋味極美——有人送飯,有人量體溫,有人打掃衛生,一天到晚總躺 著, 很是風光,絞盡腦汁想法住院。他還以此為榮,老向人吹噓住過6次院,好像 他很有本事。 他脾氣暴躁, 像TNT炸藥,說炸就炸,誰也不怕。動不動就罵「砍球吊哩,你 算老幾?」連裡人都有點怵他,儘量順著他。所以,他對劉英紅敢反駁他氣得火冒 三丈。 一天早上,S省委第一書記的女兒韋小立被派去菜園幫助幹活。王連富插著腰, 審視著韋小立雙手舉著扁擔,吃力地和別人抬筐,滿臉不高興。他找著劉英紅大聲 嚷道:「砍球吊哩,二排長,你派來的人連筐菜也抬不動,俄(我)們菜園可不要 老弱畜,你再給換一個人吧。」 炊事班長王士兵(山西復員兵)背後說他是二杆子,沒水平,傳到他耳朵裡, 打飯時,見了王士兵就抽了一嘴巴。王士兵一聲不吭,白挨了。 人們都說這王連富犯混,二杆子到家。 一天,他對小知青興致勃勃吹起自己的本領:「俄在部隊學了幾天捕俘拳,多 了不敢說,空手對付兩三個還不成問題。你們知道燕飛嗎?砍球吊哩,就他花和尚 魯智深也得給俄乖乖服綁。誰來試試?」 大家面面相覷,沒人敢讓他試。 「砍球吊哩,怕什麼?俄不使勁,就做個樣子給你們看。」 出於好奇,我鼓起勇氣,趴到地上,體會體會他這燕飛是什麼滋味兒。 王連富一屁股坐在我後腰上,把我兩條胳膊反撅,放在他兩大腿上,一手揪住 我頭髮,一手扣住我下巴,使勁往後一掰,差點把我脖子扯斷。他一面對大家解釋 動作,一面一次次地撥弄我腦袋,像大師傅揉麵團。我感到難堪,趕忙說:「行了, 行了。」可這壯漢還騎在我身上不下來,捨不得自己的武功表演。 聽說我在七連摔跤很有名,他客客氣氣找了我兩次,要向我「學習學習」。但 我都謝辭了。心想兵團剛剛組建,不要太出風頭,自己是個知識青年,應虛心接受 再教育,總摔跤容易得罪人,影響不好。 可是他卻以為我怕他,背後對老姬頭吹起來:「林胡算老兒?俄找了他好幾次, 都不敢跟俄試巴。哼,不是吹的,三個林胡也不是個兒!」他拍著自己小臂:「咱 這胳膊,」又拍拍大腿:「咱這腿,吊的,開玩笑哩,400斤高粱秸,二裡地!」 幾個天津小知青頗不服氣,把這話告訴我。一下子就激起了我的摔跤欲。我可 不是女生排的老弱畜,任他踩乎。 「十一」國慶節到了,秋收大忙暫告結束,全連休息三大。 下午去食堂打飯,遇見王連富,我輕輕對他說:「摔一跤,怎麼樣?」 他眯起小眼睛,不假思索說:「好哇,不過得摔死跤。」 「行。」管他什麼跤,一口答應。 「抱好再摔。」 「行。」 「摔壞了自己負責。」 「行。」 把飯碗往窗臺上一放,就在食堂門口招架起來,這是他們家鄉的摔法,兩人先 互相摟住再摔。王連富兩腿左右岔開,認真地抱住我腰,明顯地占了便宜。 「好了?」 「好了。」 「噢噢噢」他咆哮著,雙臂猛地用力勒,下巴頂著我太陽穴往前壓,他利用個 子高,想往後撅倒我。可我一轉體,他就沒法子了,又想把我抱起來,使出吃奶的 勁兒,腦門兒上的青筋暴起,卻抱不動我。因為我左腿纏在他右腿上,兩人聯成一 體。他喉嚨裡斷斷續續發出野獸般的吼聲:「噢噢噢」,力量不斷增加,可依然未 能如願。 我心裡當然緊張,這頭一跤可是關鍵,千萬不能輸。因此不敢貿然進攻,自信 只要不進攻,他別想摔倒我。我小腿肚子42釐米,白比他粗,立地有樁,夠他對付 的。但老消極防守,僵著有什麼意思?跟他拼體力沒油水,還是得進攻,哪怕有風 險,也得進攻。左進右退,運步完成,心一橫,突然轉體挺臀,全身爆發扭力,對 方像麻袋般翻了個個兒,跌倒在地。好,別子成功! 王連富生怕我跑了,一骨碌跳起來,第一個動作是趕忙緊緊抓住我。二話沒說, 我們又摔第兩跤。來來往往打飯的知青都被這激烈的角逐吸引,圍觀的越來越多。 我激動地咬緊牙關,牙床被咬得嘎巴巴響。看來,王連富再有勁,也能摔倒。 他不是神,不是戰無不勝,我的屁股能解決他。摔跤手的屁股越大,就等於火炮的 口徑越大,鉤、別、背、人、披、揣等都仰仗有個威力強大的屁股。贏了一跤後, 心裡踏實多了。反正我那玩藝兒的口徑比他大! 他抱得再緊,用反關節解脫法,幾個衝撞就給崩開。左拽右扭,飛起一腳,好! 一波腳又把他踢倒在地。我這波腳一般人防不住,主要還是得益於小腿粗,重心臨 到支撐面邊緣時,單腿能支撐住身體,並還能用另一腿做出大功率動作。 連輸兩跤,他急紅了眼,把衣服一脫,光著膀子,老虎般撲過來。他就怕我跑 掉,不再跟他摔。小子脫了衣服,我很吃虧。肌肉光溜溜的,沒地兒抓。他卻能牢 牢地抓住我。算了,不跟他計較。 圍觀的知青們、復員兵們個個都睜大眼睛,斂容屏息,緊張地注視。 互相抱好,他的兩個大胳膊從右肩上和左腋下勒住我,兩腿馬步蹲襠,撅著腚, 小心翼翼。我脖子被他夾在腋下,耳朵給他的頭骨擠壓得生疼。他身上濕淋淋,散 發著濃濃的雄性動物特有的味兒。 據說王連富一個胳膊能夾200斤麻袋上拖車。 (拖車起碼有1.5米高) 夾我這 140多斤,卻累得滿臉通紅,鼻孔喘粗氣。任憑他鐵鉗一樣的胳膊怎麼夾,怎麼擰, 怎麼勒,卻無法把我抬高半尺——我一條腿死死纏在他腿上。 王連富累得張大嘴亂喘,不得不直起腰歇口氣。這下輪到我的機會,左腿跳了 一下,右腿猛上前挑,「大炮」往後一頂,轉體變臉,雙人淩空,把他砸在下面。 耳朵被他頭狠蹭一下,特疼。站起來接著摔。他臉色鐵青,小眼睛裡閃著火,咬牙 切齒,額上滾著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子。 不到兩分鐘,一個搓窩兒,又把他擰倒。這漢子真有股頑強勁兒,爬起來,連 汗都顧不上擦,抓住我又摔。他總以為我贏他是蒙的,湊巧了,總以為能撈回來。 他力氣是不小,但太死,用的力都是直出出的,對會摔一點兒跤的人毫無威脅。 我信心十足,絆子用得更加準確大膽。第五跤,又來一波腳。這壯漢好像腳沒 根,使一個吃一個。一直摔到第八跤,王連富終於清醒:再摔下去,只會讓我的勝 利更輝煌,他的失敗更徹底。摔得越多,他輸得越慘。當他明白一跤也贏不了我時, 那頑強勁兒突然消失。他擦擦臉上的汗,沉痛地說:「不摔了,俄摔活跤不行。」 其實,每次都是讓他抱好了再摔,一點沒犯他的規。 自稱伸出一條胳膊,小夥子能在上面玩單杠的大漢,低頭匆匆走了。眼角裡閃 著強悍不服與痛苦的光。 復員兵們都傻了眼,不明白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怎麼能贏了五大三粗的工農兵。 金剛和我關係雖不熱乎,但也高興地笑著,這不要錢的表演太來情緒了。 劉英紅笑眯眯地責怪:「幹嘛摔人家那麼狠?」 天津知青劉大傻嘖嘖讚歎第三跤摔得漂亮乾淨,騰空一米,得三分都富裕。 打賭認為我能贏的知青高呼著:「贏嘍,贏嘍!」催復員兵買糖。 我自然也無比陶醉,雖然胸脯上滿是傷痕血印,左耳朵差點給蹭掉,火辣辣地 疼。 「十一」這次轟動全連的摔跤向人們證明,我們知青並不是報上所說的那樣弱 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