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八章 為發槍奔走 1969年10月,戰備工作緊張進行,據說蘇修在外蒙屯兵百萬,有40多個機械化 步兵師,一天就能打到北京。 為了更好的備戰,北京軍區及下屬內蒙軍區、錫盟軍分區都成立了前線指揮部, 簡稱前指。團裡也成立了戰備值班連,並要求各連成立一戰備值班排,也就是武裝 排。10月19日下午,全團各連緊急傳達當日清晨林副主席簽發的準備打仗的命令, 我們聽後熱血沸騰,看來中蘇大戰迫在眉睫。 聽錫林浩特知青說:二連浩特的邊防軍全剃了光頭,寫好遺囑,驗了血型,每 人準備了3天的乾糧。 指導員宣佈連隊所有人員調動一律凍結,探親假一律停止,兩個星期休息一次 的大禮拜也宣告取消。 林西來我們連蓋房的包工隊,趕忙收拾行李回家,不敢再呆。一些農工家屬害 怕打仗,內地有親戚的,趕緊投奔親戚,內地沒親戚的,偷偷轉移東西,準備輕裝 逃跑。但緊接著,又下傳了團部命令,禁止一切人員外流,指責這些人動搖軍心。 戰爭來臨,只有我們兵團戰士高興得要命,終於有機會報效祖國了,有機會戰 死疆場了!從小學起,就憧憬著這一天。我們盼著蘇修的坦克快點來,讓他們見識 見識一心想打仗立功的中國知識青年。我們可不會外流,讓走也不會走,我們是自 己跑到這兒來的。 聽說各連隊都要發槍,但不全都有。我心裡開始犯嘀咕,擔心沒自己的份兒。 因為父母都還沒解放,政審可能通不過。 當老姬頭的馬車從團部把幾綠木箱步槍拉回,全連人都豎起耳朵,捕捉著有關 這方面的消息。我也琢磨著自己能不能發上槍,總覺得很有點懸。除了出身不硬外, 和連裡的一幫錫林浩特知青關係也不好。他們都是沈指導員的紅人,你得罪了這些 人就等於得罪了指導員。 連裡當時有4個山頭。 復員老戰士是一個,錫林浩特知青是一個,北京知青是 一個,天津知青是一個。但天津知青歲數都小,又是新來的,連裡的各個位置還沒 他們的份兒。相比之下,復員老戰士和錫林浩特知青都受重用,連隊大大小小的官 兒全是他們。 錫林浩特知青穩重,能吃苦,工作踏實,馴服聽話,頗受指導員賞識。細細回 想,我們七連的錫林浩特知青有幾個共同特點。 一、對領導,他們是不管對錯、正邪、善惡都靠攏,都服從,領導放個屁都是 香的。 二、對挖肅,他們相當溫和,又挖又不使勁挖,兩邊都不得罪,兩邊都留有個 好印象,將來誰上臺都能沾點好處。 三、為人,他們不習慣說自己心裡最深處的話,你跟他接近一年,哪怕是跟他 睡一被窩,也不知道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或許他說出來的話都是真的,可還有很 多話憋在肚裡不說。 比如配種站的鄭捍東,一憨頭憨腦的四眼兒。他向我指天發誓,一點也不想女 的。我不相信。他表示敢向毛主席保證,從來就不想,而且這輩子也不打算結婚。 說得那麼虔誠,信誓旦旦,這就讓我實在懷疑他表裡不一,不誠實。他在配種站, 整天看羊幹那事,再晚熟,也不可能一點不受影響,除非他給劁了。 沒兵團之前,北京知青在當地很牛,我們的出身、閱歷、能力、素質確實非當 地人所能比,場裡頭頭兒對我們有點另眼相看,錫林浩特知青可能感覺到了這一點, 自然不太舒服,現在兵團了,錫林浩特知青的穩重、踏實、實際、人緣都發揮了威 力,受到重用,成了指導員的高參,我們卻嘗到了被冷遇的滋味。 順便介紹一下幾個典型的錫林浩特知青。 連部會計陸彬,寶昌人,和我歲數一樣大,卻比我穩重多了,小分頭,絡腮胡 子。他寡言少語,喜歡文學,剛開始對我相當友好。但總覺得他是沖著母親才對我 好的。他濃濃的,黑油油的小分頭和大鬍子裡深不可測,似乎每一根毛兒下面都隱 藏著一分圓滑世故,故我始終跟他保持著距離。一次他來到我蒙古包,到了開飯時 間,也沒給他做飯,只熬了鍋小米粥,把他氣得夠嗆,他少不了在指導員面前說我 壞話。 楚繼業,連部文書,能說會道,知識淵博,腦子聰明,記性特好。你跟他辯論 時,他能把你過去說的話全都翻出來,用你自己說的話攻擊你自己,這一招兒相當 厲害。對事物的分析,邏輯清楚,一針見血。在校時,曾是個造反派的小頭頭,醉 心于當領導,善於在當權派中穿梭斡旋,可惜臉上有不少麻子,影響了他升官兒的 道路。 郭北,寶昌的小縣官兒出身。瘦長個兒,愛聊天,愛熱鬧,愛和人開些黃色玩 笑,愛交際各種各樣的人……有一雙澄澈的大眼睛,看著你時,赤誠得像一頭忠實 的狗。他能當面對你很好很好,背地裡卻狠狠罵你。我一直很感激他,因為我一人 在牧區生活時,對我熱情又關心。可後來,發現他整個一兩面派,彙報了我,還讓 我察覺不出來,認為他對自己很好。他表面上直爽,有股豪氣,也能說瞎話,這一 切的後面是精於對自己利益的權衡……特會跟領導搞關係,兵團一接管就當上了膠 輪拖拉機司機,在不影響自己的利益下,能熱情幫助別人幹事。 小四川雖屬錫林浩特知青,其實沒有文化,等於是四川農村的農民,到內蒙 投奔他哥。這是個渾球兒,誰也看不起,誰也敢罵,自己瘦得像癟三,還老愛跟人 動手打架,挨了無數次揍,嘴頭子還硬,關鍵是他有個哥哥在盟軍分區當營長,使 他耀武揚威,牛得不行。 我們北京知青愛提意見,不盲從,敢說敢幹,鋒芒畢露,跟錫林浩特知青的作 風迥然不同。經過文化大革命的洗禮,我們對小地方人的那種敬畏權勢,崇拜權勢, 阿諛權勢,成天圍著當官兒的轉,很看不慣。你沒事就往連部跑,泡在那兒幹什麼 呢?除了天南地北地聊,肯定要談連裡的人,肯定要說自己不喜歡人的壞話。否則, 若不向指導員提供有價值的情報,指導員能那麼信任你們嗎? 我不在乎讒言壞話,不在乎當班長排長,不在乎進不了那一幫常去連部人的小 圈子,就希望能發我一支槍,能上戰場,這是從童年就開始有的夢想。 可惜我這嘴皮子不頂勁,沒法找指導員說說,把自己對槍的熱愛,對保衛祖國 的熱情,向他傾訴傾訴。 你看看四周吧!……為了能得到槍,知青們都紛紛鬼鬼祟祟地找指導員央求。 說是鬼鬼祟祟是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怕別人也學會了這法子,增加了自己競爭的 難度。 天津女知青李曉華晚上賴在指導員家不走,軟磨硬蹭,嘻皮笑臉,非要指導員 答應給她槍; 山頂送給指導員小孩一特大個的主席像章,通過指導員小孩,迂回地給指導員 拍馬屁,還替指導員刻了一老大圖章——他有刻章技術; 雷廈將自己從北京帶的治風濕性關節炎的藥丸送給指導員,希望指導員高抬貴 手,照顧一下,他出身不好,希望渺茫,格外賣力爭取; 金剛以為就要打仗了,把自己帶來的一些書給家裡寄去,結果被恨他的人抓住, 說他害怕了,蘇修還沒過來,就堅壁東西,準備逃跑……把他氣得說不出話。馬上 寫了血書,表示要戰死在內蒙疆場,懇求授給他槍,要與蘇修決一雌雄。 現在沈指導員那兇惡的外表,也覺得可以容忍,溜他、舔他都認了。指導員走 出屋時,根本不用開門,早有知青騰地從後面躥到前面,躬腰為他打開。男女戰士 們都千方百計地找機會跟指導員套近乎,誰都明白,連裡指導員一人說了算,只要 他點頭,不愁發不上槍。 珍寶島開戰,中蘇大戰一觸即發。身處祖國北疆,沒有槍怎麼保衛祖國? 在大戰前夕,能被授槍,說明你忠誠可靠,特有光榮感,告訴父母、同學、朋 友也風光,回想自文化革命以來,我為了搞槍,花了多少精力,付出了多少代價! 卻屢屢慘敗,現在,戰爭烏雲密佈,無論如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我嘴巴太笨,說話直楚楚,毫不可愛;我的性格太個色,孤僻,欠柔和,對有 權者俯首貼耳不了。怎麼辦呢?想來想去,沒別的法子,只有寫血書。聽說志願軍 戰士為了申請戰鬥任務,有人敢把自己小手指給剁下去,獻給領導。我雖還沒有這 麼大決心,寫個血書總能做到。 反正我們北京知青從沒跟指導員發生過正面衝突,他不至於為我們和錫林浩特 知青關係不好,而無緣無故地拒絕我們。 我鑽進一剛蓋好,還沒人住的空房裡,站在滿是碎土坯的屋中間,用殺羊的電 工刀給自己左手指頭割了一刀,把血灑在事先寫好的紙上: 敬愛的連黨支部: 我噙著眼淚向領導懇求:請發給我一支槍吧! 從小到大,一直憧憬著槍,嚮往著槍,渴望為保衛祖國做一點事情。我千里迢 迢,從北京來到內蒙就是為了保衛祖國,在未來反侵略戰爭中盡自己應盡的義務。 我戴上眼鏡視力是一點二,完全能勝任戰鬥的需要。 敬愛的連黨支部,請優先考慮考慮我的請求。 林胡 1969年11月X日 血書不長,紙上血跡斑斑。 我喜歡來內蒙,就是因為這裡將是反蘇修侵略戰爭的第一線。蘇聯的衛國戰爭 誕生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們中國的這場衛國戰爭也同樣如此。在這樣的一場 大戰中,我能參加,並有機會像董存瑞、黃繼光般地表演一場,讓自己有幾段傳奇 戰鬥故事,可以跟同學們吹吹,那也不辜負自己這平庸的一生!我就怕自己一生無 驚無險,跟芸芸眾生般只知吃飯穿衣生孩子。 聽文書講全連為申請發槍寫血書的有近三分之一,如雷廈、吳山頂等也都寫了 血書。 有些人,怕到時沒有自己的份兒,臉面上難看,只好偷偷摸摸地寫。年輕人血 熱,我們都希望在這個時刻,能用自己的熱血感動指導員。這一片片血書,代表著 一顆顆心。 復員兵們對此很是不理解。 馬恩愛說:「站了三年崗,槍都摸出繭子,白給我都不要。」 王連富說:「都是吃飽了撐的,真要打仗了,不要也得要哩!哼,想跑都跑不 了,還愁沒槍?」 此時此刻,為了發到槍,我們又努力與錫林浩特知青緩和關係。隱藏起對他們 的真實看法,硬著頭皮跟他們打招呼、聊天、玩兒牌。北京捎來什麼好吃的,也給 他們吃……暗暗希望他們能在指導員面前少講我們幾句壞話,美言美言。 有槍是一種政治榮譽,不能不計較。 為了達到目的,多高傲的人都在指導員的權力下面深深地低下頭。像雷廈,過 去見了指導員沒話說,現在見了指導員一臉堆笑。 在全連大會上,指導員終於宣佈了一長串武裝人員名單:……金剛是機槍第一 彈藥手;我是機槍第二彈藥手;雷廈因為放連部馬群,不發槍;山頂在炊事班工作, 也沒有給。 爭了半天,獻上了幾滴熱血,北京的男生卻沒一個人授槍。 不過,我當個機槍第二彈藥手仍很高興。打仗時,機槍是敵人瞄準的目標,是 最危險的崗位。「上甘嶺」電影裡,戰士們爭著搶著打機槍,只好排隊,死一個, 上一個……當第十射手也能輪上仗打。這是敵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打仗最容易死。 把我分配在這個位置,一點也不害怕。 在給母親的一封信裡,我很驕傲地通報,自己成了機槍第二副彈藥手,神氣十 足。我們家裡的所有孩子中,還沒有一個是兵,現在我成了機槍彈藥手,正經八百 是個戰士了!儘管給人扛彈藥,在我們文人的家裡也算是頭一個。 錫林浩特知青好不喜氣洋洋!他們沒有一個人寫血書,但很多都發了槍。 連裡值班排就是一排(男生排)。班長是55式衝鋒槍,戰士是7.62(當時半自 動還不普遍,連裡全是蘇制的7.62舊槍)都放在自己宿舍裡。我們望著有槍的人, 忙著到團部照相,給家寄,整天拆了裝,裝了卸地鼓搗……無比羡慕。 平時不發子彈,只有夜晚上哨時,才給三發。我們沒槍的雖享受不了發槍的榮 譽和戰鬥力,卻不能躲避夜裡站崗,全都排了班,跟有槍的一塊上哨。 等最緊張的一個月過去後,中蘇也沒有真的打仗,緊張興奮的心開始鬆弛。隱 隱感覺這次發槍反映了指導員對我們北京的態度……憂讒畏譏,心情開始沉重。 出身有問題的人,就配背彈藥?出身呀,出身呀,真是厲害! 錫林浩特知青都出身好。 在我離開北京到內蒙的時刻,正是父母處境最不好的時候。據說父親有叛徒嫌 疑,母親可能是假黨員,整天被迫交待問題,讓我一想起來心就煩。 但眼紅也沒用,不必悲觀,我們出身雖有問題,但我們有品格,有骨氣,鄙視 拍馬屁,瞧不起整天圍著當官兒的溜須。 只好以此自我安慰。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