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四章 分裂 因抄家,牧民跟我們關係疏遠。牧民們雖很壯,很塊兒,但膽子小,只要一提 階級鬥爭,個個都畏首畏尾。 左腕被狗咬到了筋上,非常疼,老有股火想朝人發。為條小狗還跟金剛打了一 架。原來在學校時,跟金剛、山頂不熟,現在住在一起,免不了磕磕碰碰。 到草原後不久,我撿了一條小狗。那是一個嚴寒的早晨,刮了一夜雪。我起床 推開門後,發現門旁臥著一條小狗,它團縮一團,把鼻子紮在自己尾巴裡,全身都 披著一層白雪。 我把它身上的雪拍打乾淨,帶進蒙古包。這是條棕褐色的雜種狗,體型不大, 但耳朵豎立,樣子很像條小狼。我喂了它些吃的,它很高興地搖著尾巴,貪婪地吃 著,好像多日沒吃飯。牧民們一家常常養兩三條狗,這樣無家可歸的狗也時不時能 看見。 吃完飯後,它在我們蒙古包旁邊徘徊了一會兒就走了。但第二天早上,當我從 蒙古包裡出來時,它身上披著一層白霜,熱烈地向我搖著尾巴。呀!它沒有走,流 浪的狗也懂得忠實。 我收留了它,給它起名為英古斯,是我在學校時被殺的那條狗的名字。晚上它 睡在我們牛糞堆旁。每天早上出去時,它都熱烈地向我搖著尾巴,一次一次立起來, 把前爪放到我胸脯上,讓我感到很溫暖。 記得一天晚上,金剛急著出去解手,小狗擋住他的道,他忘了打狗欺主的道理, 很不耐煩地踢了它一腳,狗尖叫一聲,夾著尾巴躲到我身旁。瞬時,我怒火滿腔, 跳起來捅了金剛一直拳,吼道:「你踢什麼?」 金剛也掄拳反擊,低聲威脅:「別這麼霸道,不怵你!」 二話不說,幾個左右直拳,把他打回去。金剛白挨了一頓,氣得大口喘著粗氣, 眼淚汪汪。 我喜歡狗,高中時,還專門寫了一篇謳歌狗的作文。 唉,來草原後,可能太空曠了,無拘無束,沒什麼紀律約束,克制力極差。 轉眼兒,1968年春節到了。發現牧民把過年看得很重很重,整天忙碌著買煙買 糖,有的提前兩個月就開始採購白酒,30斤、40斤、50斤地買。 三十那天,寒流襲來,溫度驟降,太陽灰濛濛地隱埋在陰雲後面,刺骨的寒風 刮起縷縷雪塵,連狗都凍得蜷縮在牛糞堆裡。 雷廈帶著金剛、山頂去六連找北京老鄉玩兒去了,我不喜交際,對見生人沒興 趣,就自己一人留在包裡看家。晚上,包了四五個跟拳頭般大的餃子,自以為個兒 大,餡多,包得快,省事,放在鍋裡煮,結果全破了,只好吃了鍋片湯。孤孤零零, 對雷廈自己出去玩兒,把我甩在這兒,很是感慨。 吃過飯,信步走到附近蒙古包串串。 這是道爾吉的包,裡面彌漫著一股濃烈的小孩尿臊味兒。道爾吉喝得醉醺醺, 滿是疙瘩的臉脹得跟豬肝一樣紫紅,還繼續喝。牧民喝酒不吃菜,一大碗白酒,道 爾吉像喝白開水一樣地咕咚咚地往肚裡灌。 他雙眼血紅,嘴就不停,吹噓他的褐栗馬日行800,誇老婆為他生了4個小子, 罵場裡的供銷社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是喝多了,胡說八道,又哭又唱: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 昏得特海勒特毛主席, 塔布勒滿耐 色特個林著勒很耐 烏蘭納勒。 …… 挺優美的歌從他嘴裡唱出來, 像是背500斤大石頭的胸腔裡壓出來的慘叫,那 麼壓抑,那麼沉重!嚎完了,他的大嘴不自然地乾笑了笑,粗糙的大臉上滾動著兩 行淚珠。 人們說老蒙愛激動,一點不假。沉默了一會兒,他用日本式中文說:「文化革 命大大地好,可是,過年地幹活,海河煙地沒有!我地意見地有,一毛七地光芒壞 壞地,嗓子地不好。」他的下巴咧了一下,象個踩癟了的蛤蟆,扭動著那張斜歪的 大嘴。 我環視著這個又髒又破又味兒的蒙古包:只有兩個油漆完全脫落的舊木箱。在 木箱上面的哈那牆上掛著一塊髒紅布,別著大大小小20來個毛主席像章;熏黑了的 食櫃上放著一堆鍋碗瓢盆;幾個污濁的面口袋打著補丁,堆在櫃旁;地氈上散亂著 羊毛、紙屑、煙捲頭、爐灰、羊糞末兒。 他的幾個孩子在一旁狼吞虎嚥地啃著手扒肉,偶爾偷偷地瞥我一眼。其中一個 3歲小男孩, 一手摟著大黑狗,一手拿塊骨頭啃,長長的鼻涕和著肉一同咽進肚, 大黑狗溫順地臥著,時不時用舌頭舔舔孩子手中的骨頭。 道爾吉滋了一下口水,那條線準確地落在了一小羊糞蛋上。他搖搖晃晃走出門 外,騎上馬串包去了。黑沉沉的草原,傳來他啊啊呀呀地哭叫,悠長而慘烈,曲裡 拐彎,無限蒼涼。聽說蒙古牧民喝醉了就愛這麼叫,即所謂的蒙古長調,常常叫得 涕淚交流。 回到蒙古包已是深夜。 這個春節就自己一個人過了,孤孤單單。想起去年春節回家吃飯時,心裡老惦 念著雷廈,放心不下他,可今年我一人在蒙古包,雷廈卻自己玩兒去,根本沒想著 我,挺不舒服的。 到了初三,雷廈才回來,春節這兩大他和六連的北京知青又喝又聊。 他說收到傅勇生一封信,學校下一批六八屆畢業生分到山西插隊,傅勇生實在 不想去,讓我們幫助他來這兒。 我沉默著,心裡對雷廈不滿,就故意跟他頂:「上山下鄉很好嘛,去山西有什 麼了不起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山西?」 「我喜歡內蒙草原。喜歡騎馬、摔跤、喜歡這兒地廣人稀。」 「那傅勇生也喜歡,為什麼就不能來?」 「我來這兒是冒著風險,自己闖到這兒的,是從學習班裡逃出來的。不是等別 人闖出一條路後,再投靠別人。」 雷廈正視著我:「傅勇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張口求我,我不能不管。」 「當初我勸他跟我們一起走時,他總說再看看,再看看。好,現在等我們成功 了,他又來分享我們的勝利果實,有難不同當,有福卻要同享,我對他這種行為感 到不舒服。」 「你不要自己找著了個好地方,就不管別人。像擠公共汽車一樣,沒上去時, 拼命往上擠,等自己上去了後,又不願意別人再上來。」 我說:「這跟擠公共汽車不是一碼事。第一,我是上山下鄉運動的堅定支持者, 早在文革前就想到邊疆去,我這想法,學校裡很多同學都知道。我對逃避上山下鄉 的人從心眼兒裡瞧不起。第二,如果當初我們沒勸他跟我們一起來,他要來,我不 反對。可是我們拉起隊伍後,反復勸他來,他不來,現在看見我們成功了,又變了 卦,這樣的行為,我不尊重。」 雷廈激動地說:「人應該講義氣啊!他是我多年的好朋友,現在處於困境,張 口求我,我能說你是上山下鄉的逃兵,我不管你嗎?這話我說不出口。而且當初, 人家傅勇生也幫過你不少忙,你不能這樣翻臉不認人。」 「我豁出去不講義氣了。對上山下鄉事業的逃兵,我講不了義氣。多年來一直 想到最荒涼,最落後的地方磨練自己,我瞧不起那些千方百計賴在北京裝病不走的 想家迷,瞧不起那些怕掙工分,怕沒有公費 醫療的膽小鬼,我們這一代有多少優秀青年在農村掙工分,艱苦奮鬥啊!薑傻 子的事你也都知道。他在那幫人最挨整時,毅然來到內蒙,接受專政……他們才可 歌可泣!坦白說,我就是不願意幫助一個害怕到農村去的懦夫。何況他的出身也不 好,我們這幾個人本來就沒幾個出身好的,再加上他,更會惹麻煩。人家會說我們 是一小撮牛鬼蛇神的子弟,幹什麼都被動。」 雷廈沒有表情他說:「好,這事你別管了。我自己幹。」 我問:「你尊重不尊重我的意見?」 雷廈搖搖頭:「我不能幹對不起朋友的事。」 「那你就幹對不起我的事了。」 雷廈不置可否。沉默片刻,雷廈咬著嘴唇說:「我明天要到場部找軍代表談談 這事。我一定要把這個忙幫成。」 「好,你把我的話當成了耳旁風。」我非常失望。 「朋友有難,不能見死不救。」 「好,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也一意孤行。」 心想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沒啥了不起。 晚上,他們幾個聊著馬,蒙古牧民的怪風俗,我考慮著怎麼處理這事。來牧區 後,發現雷廈不像在學校時,對我那麼尊敬了,可能是用不太著我,哼,他不聽我 的,就得讓他嘗嘗不聽我的後果。傅勇生是雷廈的鐵哥兒們,這麼熱心幫,自然是 想增強他自己的勢力…… 我決定給錫盟知青辦寫一封信,揭露有人來內蒙是為了逃避去山西插隊,不讓 雷廈幫傅勇生的事得逞。說幹就幹,我馬上就在煤油燈下起草出了信。 盟知青辦: 我是巴顏孟和牧場的北京知識青年林胡,特向你們反映一個事實。最近有不少 北京的中學生自己跑來內蒙。他們之中一小部分人出身不好,又想逃避去農村插隊。 作為一名上山下鄉事業的堅定擁護者,我特向你們反映此情況。如北京四十七中的 傅勇生就是一例,他家裡有問題,不願意去山西插隊,就企圖通過關係私自跑到內 蒙巴顏孟和牧場。 希望能妥善處理。 巴顏孟和牧場 七連 林胡 1979年1月X日 並把這封信又抄了一遍給場部領導。 我知道,這樣下去後,就要得罪雷廈,就要開始孤立,但不能不這樣幹,我不 是跟在別人屁股後面當嘍羅的人,決不給雷廈拍馬屁。 第二天,我騎著小青馬,一人跑到場部,找到了軍代表,向他當面遞交了這封 信,請軍代表按政策處理,不要把本地變成逃避上山下鄉的避風港。 軍代表很驚訝地聽著我的陳述,時不時地點點頭,答應要慎重考慮。 傍晚,我騎著馬,孤零零走回駐地。那是暮色時分,嚴寒把腳都凍麻了。我的 心也冷冷的,這輩子從沒幹過密告領導的行徑,這是頭一次,為和雷廈鬥氣。 自以為這事沒人知道。但很快,雷廈就全知道了,他上場部找軍代表時馬上就 明白我來找過,氣得要命。回來,跟我大吵。 「你幹這事,多卑鄙!」 「躲避插隊,躲避艱苦,才卑鄙!」 「你為了跟我過不去,不惜一切手段。」 「對,用一切手段不讓你成!」 「你越這樣,我越幫,你自己只會成為個孤家寡人。」 「我不怕。」 「你是過河拆橋,人家傅勇生幫了你多少忙!」 「對上山下鄉事業的逃兵,我就是過河拆橋。」 「卑鄙,自私,無恥。」 …… 從這以後,雷廈和我不再說話,他整天到場部找頭頭遊說,為傅勇生的事四處 奔走。 我承認自己很沒人緣,到哪兒都和身邊的人搞不好關係。 記得有個晚上,我早早躺下睡覺,雷廈、金剛不在。山頂卻還在看他的《養馬 學》。 亮著燈,我睡不著就輕輕說:「睡覺好不好?」 山頂沒有言聲。 我又說了一遍,他哼了一聲,卻沒有行動。一下子火了,嗖地從被窩裡跳出來, 吹滅了煤油燈。 山頂從不駡街,這次也氣憤地罵道:「操你媽的!」 「操你媽!」 「哼,寫告密信的傢伙,卑鄙透頂!」 「我就寫了!對卑鄙的事就用卑鄙的手段。」 「你太霸道了!」 「你要想練,咱們就出去練。」 山頂氣得鼓鼓的,只好摸黑鋪被子睡覺。他是個很忠實的人,搞槍的事可以窺 見一斑。但可惜,他是雷廈的好朋友, …… 過去他們都聽我的,現在雷廈一不聽了,這倆小子也橫起來,敢跟我頂。我自 然氣急敗壞,硬打硬罵。 來牧區後不久,就讓人給打昏倒,又讓牧主的狗咬了一口,手腕上的傷口疼得 我脾氣煩躁。心理失去平衡,特別愛發火,對任何與自己不同的意見都無法容忍。 為一點小事,就氣得要命。跟誰都想掐,跟誰都想頂。 牛糞沒了,又懶得做飯,雷廈他們三個決定下包,這當然也是因為不願意跟我 彆彆扭扭地住在一起。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主兒,下去了。 但牧民們誰也不願意要我,牧民一提到我,就說是個「孬種」。不管多大塊兒 的牧民,見了我都有點惶惶然。最後隊裡給我分到道爾吉家——全隊聞名的又髒又 摳兒,又神經的傢伙。這不是拿我開涮嗎?我拒絕了,藉口看庫房,繼續一人住在 知青的蒙古包。 全隊知青從牧主那兒抄來的大批物品都堆放在庫房。 雷廈、金剛、山頂他們三個走後,再也不回來,事實上與我斷絕了外交關係。 沒啥了不起,跟雷廈好了一年多,都快失去了自己的個性,分開吧,我的道路 一定雄壯而光榮。 獨自生活,最頭痛的是做飯,自小到大從沒幹過這活兒。除了煮小米粥,啥也 不會,一切都是湊合。鍋裡有剩飯,就用茶壺煮肉;沒案板,用黑鍋蓋代替;小米 飯煮糊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肚裡填。 記得有一次,我準備炸一臉盆果子(牧民把面炸成小方塊),油熱了,面還沒 和好。我趕緊和,油冒煙了,才開始擀。用悠雙杠的勁頭,玩兒命地擀,邊擀邊用 毛主席語錄鼓勵自己:「在敵人十分起勁,自己十分困難的時候,正是敵人開始不 利,自己開始有利的時候,往往有這種情形,有利的局面和主動的恢復,產生於再 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堅持,堅持,馬上就好了。我一面拼命切著面片,一面安慰著自己。就在這時, 油「忽」地著了,火苗竄到蒙古包頂。慌得我手忙腳亂,不知所措。傻了巴機地把 著火的油鍋端到外面,結果眉毛讓火苗給燒焦,手也燙傷,案板上切好的面片留下 了一個大黑腳印。 蒙古老鄉常說:「聰明人做飯看火,傻瓜蛋做飯看鍋」,我當時哪裡知道? 對於不講衛生的人來說,這兒可是個好地方。人煙稀少,又沒女的,臉再髒, 手再黑也沒人笑話。 碗上積著一層灰塵,水桶裡飄著羊糞蛋兒,氊子上粘著一塊塊肉屑,手黑汙汙 的……全不吝,照樣吃手扒肉,喝茶,睡覺。就是大便難受,隆冬臘月,草原但平 如坻,沒一點遮擋,蹲一會兒,屁股跟刀割般疼。 據說老姬頭從場部放回來了,在群專的地窩子裡關了一個星期。回來後就吹牛: 「要不是我嘴硬,跟群專的頭頭吵了一架,他們還不放呢!我怕球的?四七年的老 兵,他敢咋地我?」 牧區階級鬥爭複雜,才來兩個月就得罪了很多人,為了自衛,為了保衛抄家的 成果,我準備了一根小腿粗的棒子,懷裡揣著那把從貢哥勒家抄的尖刀,十分警惕 地守護著三間破土房。 雷廈他們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們。能孤獨的人,才是勇敢的人。敢不敢一個人 孤獨生活,才能看出你是不是堅強。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