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黃昏 第五章 英古斯的風波 我、小青馬、英古斯三口孤獨生活。 早晨起床後,首先抓馬,然後飲馬,然後吊。之後熬茶做飯,飯後,再把馬用 絆給絆上,放到草原吃草。 茫茫草原很有氣魄,就是太寂寞了,周圍不要說人,就是蒼鷹、老鼠也很少見, 偶爾有幾頭流浪的老牛,飄泊到我的蒙古包附近,帶來一點生命的影子。它們孤零 零地站在井旁一動不動,等著水喝,眼角上的淚結成了一串細細冰珠。 四周那麼安靜,時間那麼空閒,沒有任何壓力,各種念頭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在 腦中閃掠。真不光彩啊,所有這些念頭中,最經常出現的是女的。 從小學四年級,就對一個女同學有了好感,但後來受挫,異性就成了一個謎, 隨著年齡的增長對異性的興趣也越來越強烈。可是怕同學們說我流氓,好色,不敢 跟女生多接觸,平時對她們總冷冷冰冰。電影裡一有男女接吻擁抱的鏡頭,也強迫 自己閉上眼睛,擔心這會誘發自己流氓思想。我佩服武松的神力,更佩服他在女的 面前巍然不動。 偷偷想女人和革命戰士的稱號很不相稱,我狠狠地壓抑著。六五年學校搞自我 革命運動時,還把這當作靈魂深處最見不得人的思想寫成書面材料,交給老師。可 後來,狗改不了吃屎,仍偷偷地想!我又想法把對女的的念頭,轉移到男的身上, 用戰友代替女的。曾和雷廈彼此發誓,同生共死,互相忠誠,不再跟別的女的好。 一種神秘的初戀般的感情繚繞在我們中間。 可是來牧區後,一來和雷廈分手,一來是牧區太寂寞,一來是當地女的太少, 光棍多如牛毛,女的念頭老是盤旋在腦海。一會兒那個縫得勒的牧主婆兒,一會兒 罕達的老婆……見一個喜歡一個,晚上就做著和她們睡覺的美夢,時常用手幹。女 人的那玩藝兒,把自己迷得昏昏沉沉。不過早上起來後又總是很後悔,感到自己肮 髒下流極了。寫血書風塵僕僕來到內蒙邊疆,難道就是縮在被窩裡對人家起邪念? 走與工農相結合道路的革命青年不應該這麼早就考慮婚姻戀愛問題,我太沒出息, 動物性太強了。曾多次把這個問題寫在日記裡,自我批判,自我反省。 兩種思想經常打架:一種認為想女的可恥,見不得人;一種認為這是理所當然, 天經地義。後一種思想略占上風。為了給自己的「流氓念頭」找根據,我特地把魯 迅的一段關於肯定性欲的語錄抄在日記本裡,安慰自己不要老自慚形穢。 一個人孤獨生活,有許多好處,其中之一就是完全可以不洗臉、不刷牙、不洗 腳,不迭被子……反正四周沒一個人,自由自在得很,再髒也沒人說。 閑得沒事幹,除了看書,照料馬,還是覺得有點空虛,就常常跟牧民摔跤。青 年牧民阿四愣是我最經常的對手。他胖乎乎的,一眼大,一眼小,老是像剛睡醒的 樣子。他不服我,隔幾天就要來摔,每次摔他一溜滾兒也不生氣。真沒想到我在學 校苦苦練的摔跤技術,來內蒙牧區後大顯身手。 牧民雖喜歡摔跤,可大多數沒技術,靠笨力氣。青年牧民小桑傑聞訊也來與我 摔跤,他很聰明,會攢半導體,個子挺高,紅光滿面,身強力壯。我又把他給摔倒, 他用蹩腳的漢語,呀呀地歎息! 最後本隊最壯的大古勒哥按捺不住,要跟我決一雌雄。這大古勒哥是個典型蒙 古漢子,45歲左右,身材魁梧,有一米八多的個兒,手指頭特鎮,像胡蘿蔔一樣, 體重200斤以上。頭一跤,大古勒哥很輕易地把我扳倒,什麼技術沒有,就靠力氣。 第二跤,不跟他玩兒蒙古式,用跪腿得和勒,套住其小腿,贏得乾脆。感謝物理定 律,使我能把這麼魁梧的壯漢像電線杆子般地撅倒。他沉重的身軀倒下自然要比樹 葉落地砸得疼得多。可大古勒哥脾氣溫和,馬上就服氣了,再也不跟我摔。 其他牧民目瞪口呆,萬萬沒料到北京來的知識青年還有這兩下子。老蒙吃奶吃 肉,力氣大,但常年騎馬,腿部力量相對比較單薄。我後來跟其他牧民摔,很少輸, 發現他們大都有這缺陷。 英古斯一點不閑著,吃飽了就和我玩兒,一會兒撲咬我腳趾頭,一會兒叼著我 帽子亂甩,一會兒又張牙舞爪地跟我的手搏鬥,喉嚨裡發出獸性的呼嚕聲。它跑得 賊快,咬架特厲害,多大的狗也讓它給咬得慘叫不已。 當它前腿直立,雄武地坐在後腿上時,很像傑克·倫敦《荒野的呼喚》中的那 條狗。它很懂事,從不隨地大小便,門如果打不開,就用爪子抓,低聲嗚咽。 它常常臥在我的腳旁,用它那濕潤潤的小舌頭認真地舔我的髒腳趾頭,直至舔 得乾乾淨淨為止。當我把臉貼在它毛絨絨的小腦瓜時,不由自主地湧出了一種父性 般的感情。這是一條小生命,一個活潑潑的小肉蛋啊!平常我吃什麼,它就吃什麼, 還到場部給它買江米條。晚上睡覺時,它會很溫柔地用嬌嫩的舌頭舔舔我的耳朵, 怪癢癢的。 但這狗也有毛病,如牙齒上有片片黑斑,毛不亮,最要命的是見了誰都搖尾。 到蒙古包串去,看見一群狗沖向我,英古斯馬上以一擋百的氣概迎上去,與對 方廝殺,被咬得嗷嗷哀叫,也不逃跑。但它若見了來包串門的生人卻總是笑臉相迎, 一副媚態,使勁搖尾巴,這可能是流浪生活遺下的毛病。 我決心改一改它這毛病。牧區階級鬥爭複雜,它對人得厲害一點兒。記得好像 是屠格涅夫的一篇短篇小說中寫了一老太太給兒子報仇的故事:做一個假人,在脖 子上圍了一圈香腸,訓練狗咬。我也如法炮製:用破衣服做了一個假人,上衣是綠 軍棉襖,(一袖子被燒焦),下衣是件舊藍棉褲,頭帶一藍帽子。面部是白布,腰 裡系著皮帶。我把一塊骨頭放到假人腰部,訓練狗撲咬。沒想到這狗傻了巴機,怎 麼也不咬,累得我滿頭大汗,又打又哄,也無濟於事。它對那塊放在人腰部的骨頭 敬若神明,連貢哥勒黃狗的十分之一的凶勁都沒有。 我見它不聽話,就用鐵鍊子把它拴在蒙古包裡餓,餓得它一個勁哀叫,聲音淒 慘。餓了兩天后再讓它咬假人身上的骨頭,它依舊不咬,我喝斥它、踢它,那綠色 的眼珠馬上閃出凶光,從喉嚨深處冒出了發怒的呼嚕呼嚕聲。 我不理它,它就在原地打圈圈,拉著鐵鍊嘩啦啦響,並不住地哀叫,聲音越來 越大。結果招來了附近牧民小孩的注意,跑來趴在門上的玻璃處窺視,我做一個假 人的事就傳了出去,有些好奇的牧民甚至騎著馬來看。 草原空曠寂寞,一點兒小事都是當地老大老大的新聞。 見誰都搖尾巴的狗不是好狗,我訓練了半天,它也沒有進步,只好暫告一段。 它自幼遭受遺棄,無家可歸,靠人施捨為生,養成了這老好人的毛病。對此不能著 急,不能簡單粗暴,只能慢慢糾正。 以後,我繼續把英古斯關在蒙古包裡,讓它少見人,增其兇猛。 這天我帶著望遠鏡,騎上小青馬去串包,英古斯也高興地陪我同去。可能憋得 太厲害了,它老四處野跑,不緊緊跟著我,使勁叫也不理,越跑越遠,不久就沒了 影。我懊喪地歎息:「流浪的狗就是不忠實!」頗感失落。但不知何時,那狗又從 後面跑著追上我,讓我一下子轉憂為喜。 路過一蒙古包時, 離包老遠,就沖過來3條狗,圍著我的馬又跳又咬。英古斯 夾著尾巴,躲在馬旁邊。它看準時機,突然閃電般撲向一條單奔兒的狗,把它咬得 連連慘叫。接著又對另一條狗發起了進攻……它個子雖不大,卻勇猛擅戰,比掐架 的話能威鎮全七連。 正在這時,發現自己的望遠鏡丟了,是初中朋友謝保國送的,很有紀念意義。 肯定是我騎馬拔蹦子時,一起一伏,從書包裡顛了出來,趕忙折回尋找。 到處都是平坦坦的草原,用套馬杆劃著地,來回找了半天也沒找著。 突然,一牧民走了過來,定睛一看是道爾吉。他用生硬的漢話問:「這狗地你 的幹活?」 「是呵!」 「這狗壞壞地幹活,要打死地!」他板著面孔。 「為什麼?」 「咬死羊羔地幹活,必須打死地,」道爾吉似乎忘了我曾去過他的蒙古包,看 他滿臉熱淚唱嚎歌。好一本正經!牧民怎麼這樣呀?說變就變,反復無常。 「怎麼回事?有話好好說。」 「咬死羊地狗,死了死了地,沒什麼可說地!」他的嘴齜了齜,一股口水射進 了地上的一個耗子洞裡。 我強忍著怒火問:「咬死哪兒的羊羔了?」 「我地羊群地,多多地,這狗得打死地!」 他滿是疙瘩的大黑臉十分嚴肅,又癟又歪的獅子鼻不友好的地皺著。難怪人們 都說他人緣不好,翻臉不認人。 我火了,冷冷地望著他:「不行!」把腿一夾,小青馬跑了起來,英古斯若無 其事地在前頭帶路。 他狠狠地向地上的一個馬糞蛋「滋」了一口吐沫,嚷道:「就得打死,一定地 打死!」 我扭頭向他揮揮拳頭,罵了句:「打你媽的蛋!」 身後,傳來暴怒的咬牙切齒聲:「就打死地!一定打死地!」 丟了望遠鏡,正焦急萬分,又碰見這喪門星,好喪氣!用腳磕磕馬肚,疾馳而 去。也沒心思再去串包,返回住地。 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把棍子準備好。 第二天,七連的貧協主席,臨時負責人巴圖騎馬到我住處,說我的狗咬死14只 羊羔,按草原的規矩:凡咬死羊羔的狗就得打死。 「可我一個人單獨生活,需要條狗啊。」 「這兒馬上就要改成兵團了,知青全要集中起來。」 「羊羔已死,打死狗解決什麼問題呢?還不如賠錢,死多少,賠多少。」 「咬死羊的狗就是狼,下次還要咬,一定得處理掉,這是草原流傳了多年的規 矩。」巴圖態度倒是挺客氣。 「好,我考慮考慮。」心裡很不痛快。 英古斯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天曉得一眨眼它怎麼就咬 死了14只羊羔。 道爾吉那麼蠻橫,打死英古斯豈不使他更趾高氣揚?而且小英古斯在饑寒交迫 中投奔到我的門下,天天冒著凜寒為我站崗放哨,怎忍心殺之? 於是到知青中尋找同情, 金剛在我們4人當中最小,他喜歡音樂,心地善良。 初到草原,目睹牛群為死去的同伴哭泣,曾感動得流下淚,以後真的再也不吃牛肉。 我想他可能會站在我和英古斯的一邊,儘管我倆曾為英古斯打過架,可現在我有困 難,他不會記仇。 聽完我敘述後,他為難他說:「可牧區確實有這個規矩啊,無論誰的狗都不例 外!唉,誰讓你碰上了道爾吉的?這老倔頭出名地倔。其實我對他也沒好感,特小 氣,去他的蒙古包,茶裡連炒米都不放。」 我一言未發,扭身就走了,很後悔找這小子。他膽小了巴機,只敢騎最老實的 馬,打了不走的肉疙蛋,見了牛群躲得遠遠,生怕給自己肚皮戳個眼兒。 我又去找劉英紅,希望能得到她的支持。她也是自己從北京跑來的,人好像還 不錯。 進了阿勒華的蒙古包,劉英紅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她穿著油污汙的蒙古袍, 臉變黑了,頭髮也不那麼整齊。你從她身邊經過,聞到的是一股地地道道的老羊皮 味兒。 阿勒華的老婆見我又黑又髒,忍不住地笑了。劉英紅也奇怪地問:「現在大多 數牧民天天都刷牙洗臉,你怎麼比牧民還不講衛生呀?」 我笑笑:「咱這是老八路的作風,」 劉英紅問:「是你把大古勒哥摔倒了嗎?」 我矜持地點了點頭。 她驚奇道:「牧民們常常議論起你,說你力氣大,一手能舉起大車軲轤,還說 你摔跤特厲害,把西烏旗冠軍都摔倒了。」 我聽了甜滋滋的,舒服極了:「他們還說什麼?」 劉英紅笑著:「還說你孬種。」 我感歎道:「比我孬種的有得是!」就勢講了道爾吉要打死英古斯的事。 沒想到她聽完後,毫不躊躇說:「就是應該打死嘛,這是草原的規矩」。 可惜呀,劉英紅這麼老實巴交的姑娘也不讓我的英古斯活。整天幫阿勒華女人 幹這幹那,放老弱畜,為什麼對我的英古斯卻如此冷酷無情? …… 回家路上,望著白皚皚的雪原,心裡非常陰鬱,好像壓著一塊巨石。天快黑了, 在大風凜冽中回到住處,把馬拴好,向蒙古包走去。突然身後有人抓住我,驚得我 本能地掄起拳頭向後一揮,只聽一聲尖叫,猛轉身,收腹攏拳,定睛一看,原來是 英古斯!在風雪中一次次撲著我,拼命地跳呀,蹦呀,用前爪抓著我的胸脯,餓豬 一般瘋地舔著我身上的冰霜,那尾巴像小鳥翅膀一樣地呼扇。 好樣的,小瓦西裡!我被嚴寒凍僵的心浮出了一縷暖意。 這是一個早晨,我正在蒙古包裡做飯。 外面響起了狗叫,接著聽見一聲慘叫。趕忙出去,看見道爾吉和其他兩個牧民 正在追趕著英古斯,想用套馬杆給套住。我隨手撿起了地上的兩塊凍土,向他們扔 去,卻沒打著,眼睜睜看著他們追著英古斯跑到遠方。我趕忙拿著大棒去抓自己的 馬,小青馬絆在一裡外的草原上。待跑到跟前,把馬絆解開,驏騎回蒙古包,備上 鞍子,他們已跑得無影無蹤。我狠狠地打著馬,往他們剛才跑的方向追,追了半天, 也不見蹤影,只得懊惱地返回。大草原那麼大,到哪兒找呢?這一天,我在焦急中 盼望著,英古斯生死不明。 晚上徹夜難眠,萬分懷念著自己的英古斯。 幾天後,一個來觀看假人的牧民對我說:「聽說你的狗讓人給打死了。」 「死在什麼地方?」 「在十連冬營盤馬廄旁的溝溝裡。」 我發了瘋似的騎上馬向十連冬營盤疾馳。 在那馬廄旁的溝裡,果然發現了英古斯的屍體,早已凍僵。皮毛上覆蓋著一層 白色的冰霜。我費了老大力氣,才把屍體從地上扯下來,那屍體凍得像鋼鐵一樣硬。 緩緩騎著馬,抱著狗屍體,回到自己蒙古包。慘呀,早在學校,就養過一條下 場淒烈的小狗,並為它打過架,現在英古斯第二又遭到相同的命運。 我用力地拿著大棒,向地上打去。咬牙切齒地罵:「一定要用道爾吉的兩顆門 牙來祭祀我的英古斯!」 啊!來牧區後短短幾天,就發生了這許多倒黴的事!氣得我火冒三丈。縱馬跑 到場部,找到了剛來到此地接管的兵團六十一團張團長。 「張團長,我是七連的北京知識青年。我們在元旦那大抄了一次牧主的家,把 牧主的狗打死,連裡有些牧民心懷不滿,又藉口我的狗咬死羊羔,把我的狗打死。 這其實是對我們抄牧主家的報復。」我痛哭流涕地哭訴。 張團長認真聽著,安慰道:「不要難受,這事我們調查一下再說。」 「如果領導不處理,我就自己解決了。毛主席說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 若犯我,我必犯人。」 張團長笑笑:「可不要打架啊!要相信領導是能夠解決的。兵團接管牧場後, 任務很重。今後你們知識青年也都是兵團戰士,要集中起來工作、學習、勞動,可 不能像過去那樣自由散漫了。你要成熟一點,不要為一條小狗犯錯誤。」 我回到蒙古包。將英古斯放在牛車上,拉到南側的架子山,在一個和緩的土坡 上,掄著鎬頭,挖了一小坑,掩埋掉。 四周寒冷的烈風嗚嗚地吹,這是我一輩子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狗朋友,眼眶裡 不禁湧出了淚。 ------------------ 學達書庫(xuod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