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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十五 今天就是每一天

  大地春氣濛濛,朱小北的心活了,身體裡常常有一種莫名的衝動,她是想男人了。奶奶家按部就班的生活使她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為什麼他們要這樣生活呢?為什麼她只是一個人,而沒有人愛她?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疑問的不安的光,明亮灼人。

  果青一天天地離她遠去,心上的傷害也逐漸平復,生活原來並沒有因此斷送,前面還有很多事在等待著,是些什麼呢?

  五月初,老幹部們又要去春遊,朱小北回家問奶奶去不去,張茹很動心。她不能自己去把朱久學扔在家裡,可帶他一塊兒去實在太麻煩,主要是給別人添麻煩,所以她還是放棄了。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明媚的春天也過去了一半,日子就像在霧裡一樣,什麼都來不及看清就過去了。可張茹的日子不是這樣,她的生活裡總有些新的出人意料的事冒出來,讓她欣喜。

  大約在一個月前,朱久學認識了18路公共汽車。他指著開動的18路,支支吾吾地說:「十、十、十、十、八、八、八、八……」這個進步讓張茹感動不已,想想甚至流出眼淚。

  天暖和以後,她開始到公園去看人們跳舞,推著輪椅的她很惹人注目,很快就結交了一些朋友。大家都對朱久學很關心,對她非常友愛。跳舞的人裡有位老先生是學聲樂出身,組織起一個老年合唱隊,張茹也參加了。合唱隊每星期活動兩次,她很喜歡和這些素昧平生的人在一起,和他們相處使她放鬆,仿佛自己是個新出生的人,和過去的事情是隔開的。

  活動的時候朱久學坐在輪椅上,夾在唱歌的人們中間,他臉上帶著遲鈍的平和的微笑,半張著嘴,盯住前面人的後腦勺,後來他慢慢知道扭過頭,看唱歌人的嘴,再後來他的嘴也跟著一動一動,但是從不發出聲音。

  張茹活潑的性格漸漸顯露出來,她成了合唱隊裡的積極分子,愛發出清脆的笑聲,甚至引得一些老太太對她有些看法,她自己並不知道。不過看著朱久學養得白白胖胖,頭髮梳得光溜溜的,顯得挺精神,再有看法的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有時候大家在昂然高歌,朱久學卻睡著了。太陽把他的臉膛曬得紅通通的,張茹就把他推到陰涼的地方去,又怕他著涼,借別人一件外衣給他蓋好。

  有一次張茹正在領唱,嗓子忽然卡了一下,發出很怪的聲音來,她咳了兩聲再唱,聲音還是怪怪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目光不知不覺掃過朱久學,只見他的頭垂在胸前,臉完全埋下去,張茹嚇得心跳都停了。

  不過她是虛驚了一場,朱久學睡得很香,發出均勻的鼾聲。張茹的嗓子好長一段時間都不對勁,領唱換了另外的人。回到家,她對著朱久學練習,朱久學眼睜睜地看著她,看著看著,慢慢慢慢地抬起手,原來他是要給她鼓掌。

  張茹又驚又喜,流下眼淚,漸漸變成了泣不成聲。朱小北回家發覺奶奶的眼睛紅腫,問她出了什麼事,張茹就把爺爺的表現告訴了孫女,情緒仍然那麼激動。朱小北好笑地聽著,近來她發覺不管和奶奶談什麼,她總要把話題引到爺爺身上,要不就是她自己身上,奶奶好像在不知不覺中變了一個人,精精神神,渾身有股小女孩兒的天真勁頭。朱小北忍不住親了親奶奶的臉。

  五月裡一切顯得那麼美好,連空氣都像在談戀愛。一天朱小北在辦公室接到陳言的電話,說想和她見見面,談談。

  放下電話,朱小北恍惚覺得回到了從前,陳言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她的一個追求者,心裡感到一陣說不清的快活,可很快就清醒過來。

  下班後她騎著自行車來到陳言的平房,屋裡變了樣,陳言新買了兩樣電器,微波爐和一套音響。他給朱小北放了盤CD,席琳·狄翁的歌聲在暮色中低低回蕩。兩個人各自坐在椅子上和床邊,默默地聽了會兒歌。朱小北覺得聲音太小了。陳言就用遙控器把聲音放大,一邊問朱小北成不成,朱小北說再大、再大點兒,聲音越來越響,最後簡直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朱小北不由笑著用雙手捂住耳朵。

  席琳·狄翁的歌聲停了,朱小北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她微微斜著眼睛看著陳言:「你找我,想要說什麼?」

  「我,咱們談談吧。」

  朱小北等著,陳言欲言又止,她「撲哧」笑了:「你到底想說什麼,說嘛!」

  「我想……你知道嗎,我有一個發現,」他頓了頓,「我對你是有感情的。」

  陳言很快地說出這句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好像按動了電鈕,接著只剩下等待。

  時間仿佛停滯了,朱小北的臉微微變白,像中了魔,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陳言,足足瞧了一分鐘,臨了她明白過來,眼圈開始紅了。

  她兩腿一伸從床邊站起來,一下來到陳言面前摟住他的脖子,鼻子裡聞到一股熟稔的頭髮的氣味。天哪天,朱小北想,我愛他,我確實愛他,只有他才是我的親人!

  他們倆去了一家小飯館,彼此之間的感覺很微妙,不是戀人也不像夫妻,那麼熟悉,可又像是被一種軟綿綿的東西隔著,總也不能牢牢地抓住對方。

  開始他們的談話不那麼自然,東拉西扯,像是在躲避什麼。等到陳言喝了一些啤酒,眼皮微微泛紅,他決定把心裡所想的告訴朱小北。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比一輩子想得都多。說實話我覺得自己是個失敗者,從來不能把握自己的生活。我已經決定和你離婚了,可還是做不到。」

  「你後悔了?」朱小北覺得他的話有點怪。

  「當然不。我只是更瞭解我自己了,我發覺瞭解自己其實比瞭解別人還難,真的很難很難。」

  朱小北等著聽他往下說,陳言那注視的溫和的目光漸漸散開,變得固定而且深奧了,好像那目光在注視自己的內心:「我這個人哪,我不是那種果斷的人,有點軟弱,我很難重新開始。」

  「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朱小北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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