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時候

                    第三章 冬

    黑暗中,我手忙腳亂地洗印好最後的幾張照片,拉開了厚厚的黑窗簾。頓時,
一片白花花的光線刺得我睜不開眼。
    我向結滿冰花的玻璃上哈了一口熱氣,透過融跡向外一望,才發現外面已經飄
起鵝毛大雪了。
    我看看表,離火車出發的時刻還差兩個多小時,於是把那一堆未經剪裁的照片
往懷裡一揣,匆匆穿起大衣,三步並做兩步沖下樓梯,取出車子推到大街上,跨上
便拼命地蹬動起來。
    這場大雪給我騎車增加了不少困難。但是,寒冷卻擋不住友誼的召喚。
    今天,我的幾個好朋友就要到內蒙古大草原上去落戶了。而他們走後不久。我
也將應徵入伍,並且完全不知道會在什麼地方,服役多久。所以,我們這些在文化
革命的動盪中結下友情的夥伴,可能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天各一方,幾年,十幾
年,甚至幾十年,再要歡聚將很難了。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快點趕到車站。把最
後聚會的照片分送給朋友們,然後坐在車廂裡熱熱呼呼地再好好談一談。現在送行
的人中可能只差我一個人了,朋友們不知正等得多焦急呢?
    當我終於趕到車站,跑上站台的時候,這裡早已人山人海。要想上車簡直不可
能了。
    車站裡的熱鬧是空前的。在站台中央一條寫著「熱烈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的大紅橫幅標語下,一群年輕人正起勁地摘動一面大紅鼓,敲著好幾對銅鈸和銅鑼;
上百個小學生打著花鼓,跳著舞蹈;在人們的頭頂上,高音喇叭正播放著「到農村
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雄壯歌聲。人群中還不時響起陣陣口號
聲。十幾面紅旗來回晃動著,更增加了這一片熱鬧而混亂的氣氛。這些聲音混合在
一起,簡直就是一片狂濤巨浪,一場急風暴雨,使人的耳朵除了一片轟鳴之外,什
麼也聽不見。
    我踩到花圃的鐵欄杆上,越過攢動的人頭望過去,只見一層層的人擠滿了站台,
簇擁著一列列綠色車廂。
    我跳下欄杆。開始使勁扭動身子向車廂擠去。我拼命擠到了離車廂三四米遠的
地方,人就象壓縮過的一樣,再也擠不動了。我踮起腳尖伸長脖子,向各個車廂窗
口張望,車廂中已經坐滿了人,每個窗口都露著三四個腦袋在與外面的人講話。但
是我卻看不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李淮平!……」突然從嘈雜的人聲中隱隱傳來一聲呼叫。
    我順著聲音尋去。終於在幾個腦袋後面發現了朋友的半張臉。他在車廂裡著急
地叫著,甚至把嘴也伸了出來,我卻根本無法聽清他說的什麼。
    「他們都在哪兒?」我大聲喊著,聲音卻淹沒有浪濤中。連我自己都不大聽得
清。
    他咧著嘴,使勁搖搖頭。
    「他們、他們哪?」我高高舉起照片,用更大的聲音問。
    他伸出大拇指向後翹著。我立即明白,他們都在上面了。可是我怎麼上去呀?
    我真恨不得從人群頭上爬過去。但是我正在用力,前面一個人卻用胳膊肘用力
頂了我一下,不滿地說:「窮擠什麼?沒見人都擠成罐頭了!」
    「我急著送東西!」我手裡滿把的照片仍然舉在頭上。
    他看了一眼,不以為然:「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勞駕,咱們都老實呆會兒吧。」
他手上,也無可奈何地捧著一個縫緊的布包。
    我知道。想到車廂跟前去已經毫無希望了。我滿身大汗地擠出人群,不得不想
想其他辦法。我開始四處打量起來。
    突然,我發現遠遠車尾那邊冷冷清清,心中不禁一亮:如果我能從尾車鑽上去,
不比在車窗前更強嗎?我決心試試運氣。
    這裡可真是冷清多了。列車旁到處散亂著一些行節和郵袋,停著一輛電瓶車。
幾個工人正坐在行李間吸煙,還有兩個女乘務員靠在車廂上輕鬆地聊著天。
    我裝做上不去車的樣子,急急忙忙向車門跑來,說了聲「來晚了,那邊上不去
了。」便一步跨進了車廂。
    我順著車廂快步向前插去。這時我才發現,車廂裡除了堆著過多的行李,人們
只不過都擠在了窗口,裡面其實並不擁擠。我迅速走到第三節車廂。這裡可是擁擠
多了,過道中堆滿了行李,我剛一進來,便不得不抬高了腿,從那些包袱、皮箱中
深一腳淺一腳地邁過去。但沒走幾步,我就必須踏著座位才能越過去了。我從一個
座位跨到另一個座位上,一路不斷地給人道歉:
    「對不起!……請讓一讓……謝謝!」
    他們有的忙著自己的事情,有的討厭地看看我。倒並沒有作聲。可是當我快到
最後一個座位時,一個人卻吼地一聲叫了起來:「哪兒來的混蛋!你他媽亂踩什麼?」
    我站在座位上向下一看,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學生站了起來,脹得紫紅的臉正惱
怒地看著我。原來他的大狗皮帽子被我碰掉在地上。正掉在一大堆瓜子皮和煙頭上
面。
    我趕快向他道歉:「對不起,行李把過道都難滿了。」
    「少他媽廢話,你給我揀起來。」他一手叉腰,一根手指筆直地指著地上,挑
釁地瞪著我。
    顯然,我面前出現了一個蠻橫無理的傢伙。看他那翻著眼白的眼睛,好象如果
我不彎腰給他拾起來,他就要把我揍扁似的。
    我心中沖起一股怒火,咚地一聲跳到地上牢牢站定:「我不揀。」
    現在,我已站在寬敞的過道裡,而他的兩腿卻都擠在行李中間,在這個極為有
利的位置上,如果我猛擊他一拳的話,他肯定會翻倒的。
    「你敢!」
    「你試試看!」
    我威風凜凜地與他對視著,除非他不再挑釁,否則我寧願不去送朋友而在這裡
進行一場惡鬥!對方顯然摸不清我到底有多大力量,突然猶豫了起來。
    我抓緊機會馬上脫身,冷冷地說了句:「不懂禮貌,就自己去揀你的帽子吧!」
轉身走掉了。
    那人在我背後低聲罵了幾句。我決心不再做任何糾纏。因為我還得穿過五六節
車廂才能找到朋友們呢。
    但當我跨進四節車廂夾道時,我的腳卻突然之間站住了。只見在最近的一套座
位上,背向我坐著一位老人。他穿著獺皮領子的大衣,正在聽他身邊角落裡一個我
看不見的人在講著什麼。那花白的頭髮、寬闊的肩膀和那充滿軍人氣概的筆挺的坐
姿,看去多麼熟悉!猛然間,我想起了靈隱胡同七十三號客廳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的那個背影,心中不禁大吃一驚:楚軒吾!
    距離那天深夜的抄家,已經過去兩年多了。現在他坐在火車上,無論如何也不
會想到曾經領著二十四個紅衛兵襲擊過他家的那個人又走到了他的背後。
    「楚軒吾?他怎麼會在這裡?……」我心中疑惑地想著。突然,我的心格登一
聲:「怎麼?難道南珊……她也是這一趟車走嗎?」
    公園裡那個侃侃而談的女孩子和客廳中那個默默無言的少女一齊在我眼前浮現
了出來。兩年了!兩年來,那一切難忘的情景從未在我心頭消失過。而現在,她可
能就坐在離我幾步遠的座位上。生活的洪流和旋渦,又將我和她沖到了這樣近的地
方,可是這次我卻沒有任何勇氣走上前去了。
    我默默地退回來,停在那裡,悄悄看清了他們全家的位置:楚軒吾緊挨過道背
向門口坐著。他面前那個穿著棉猴的中學生正是南琛。這個男孩子比那時已經大了
兩歲,但那雙稚氣的眼睛卻沒有變化。現在,他正出神地望著車窗外面紛紛揚揚的
大雪。
    就在南琛的身旁,坐著一個人。這個人幾乎完全被夾道的拐角擋住了,只露著
半個肩膀和那條搭在大衣剪絨領子上的粗粗的辮子。可是,儘管我完全看不到那張
端莊秀麗的臉,看不到那雙明亮聰慧的眼睛,但那斜峭的肩膀,那熟悉的辮子,以
及那安靜的坐姿,卻使我立刻認出了;這就是南珊。
    可能這節車廂都是兄弟姐妹一同下鄉的,有些人又下了車,所以不那麼擁擠。
各家之間被大堆的行李隔成了一個個單元。從那裡走過去,不引起他們的注意是不
可能的。
    我的心收縮了。一種巨大的力量阻擋在我面前,使我不能再前進一步。我好象
感覺到只要我的腳重新踏進那個家庭,在那裡發生的事值就將是無法想像的。但同
時又有一種巨大的力量禁錮住我,使我無法離開。我知道如果我轉身走掉,我就會
永遠失去這個家庭,失去這個家庭中的南珊。不,我不忍失去這一切!這一切當中
不僅有南珊和她一家人,而且也有我父親的經歷,有我出生的歷史,有那片樹林中
的巧遇,海闊天空的談話,以及對我的人生發生了劇烈影響的那次抄家的全部回憶,……
我被一種矛盾而複雜的心情緊緊地束縛在那裡,一動不動。
    於是,在這即將遠行的列車上,我沉默在一旁,聽到了南珊和她的家人在告別
時所說的一大段對話……
    此刻,從楚軒吾身邊我看不見的角落裡,正傳來老夫人的啜泣聲:
    「……你們都還是孩子……就要遠行……萬一有個什麼好歹,叫我怎麼向你們
的父母交代!……」
    「放心吧,珊珊已經很懂事,她會照顧好琛琛的。」楚軒吾用自己也是惆悵的
聲音極力安慰她。
    「她又有多大喲!……在家守著我們,怎麼都好說,一旦離家在外,千里迢迢……」
她說不下去了。
    「唉,事已至此,心就是放不下也要寬一寬。」楚軒吾歎了一口氣,「當初我
棄學投軍的時候,我母親也是難離難舍,那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現在國家是
太平多了,孩子們何嘗不可以出去走一走,為什麼一定要坐守門庭呢?讓他們自己
去闖吧,我們不能照顧他們一輩子的。何況我們還能操幾天心!」
    「就是我們死,也要等子明他們回來,叫我們……見見團圓……」老太太已泣
不成聲。
    「唉,哪就到了那步田地!」楚軒吾搖搖頭,嗓子也哽咽了起來。
    「爺爺,姥姥,您們不必太牽掛。到鄉下,我會帶好弟弟的。」
    這是南珊平靜的聲音。這聲音我已經近三年未聽到了。現在,這聲音在我心中
重新喚起了樹林中那次巧遇的親切回憶;也喚起了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那種痛苦
而難堪的情景。
    「那邊的情況你有所瞭解嗎?」楚軒吾問。
    「聽打前站的同學回來說,公社安排得還是很不錯的。房子早已安排好,今冬
的取暖煤也調撥得很充足,火炕我們慢慢會習慣的。到那兒以後,我就先把琛琛安
頓好,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不能的話就住得近一些,儘量不叫他離開我就是了。
如果缺什麼東西,我會隨時向家裡要。不過這些年我也打算對他嚴一些,十五歲的
孩子,再嬌下去也不好。我覺得姥姥在家對琛琛也太寵些了。」南珊的話完全是一
個當家的大姐姐的語氣。
    「困難還是要估計足。北方冷,衣服都帶足了麼?」
    老太太答道:「厚衣服差不多都帶上了。兩人的大衣都襯了皮裡子。珊珊還幫
我給琛琛做了件皮背心。」
    「爺爺,為了做這件皮背心,姥姥把自己的大衣裡子都拆了。」
    楚軒吾掀起妻子的大衣角看看,歎了口氣:「我不是還閑著床皮褥麼!」
    「我跟姥姥翻遍了箱子,只找到兩張皮子,一件是您的舊皮褲,一件就是姥姥
的皮大衣。」
    「其他那些呢?」
    「沒有了。」
    「抄家時拿走的嗎?」
    南珊不語。
    「這些皮子也不夠做兩件大衣麼!」
    「他兩人也就是胸前背後襯一襯罷了,哪還做得起整件的皮大衣!」
    楚軒吾帶著一切老人在這種時候都會有的那種認真,又伸手去掀南琛的大衣角,
卻被南珊攔住了:
    「爺爺!就別看了。我們一起去的同學中能有皮毛的又有幾個!放心吧。我們
的條件已經夠好了,再求全就過分了。」
    楚軒吾只好點點頭:「好吧,那這些事我們就不操心了,你們到了以後,快些
來信。別叫家裡牽掛。」
    「嗯。」
    聽了這一席對話我不禁大吃一驚,南珊給我的印象太美好了,以至我不知不覺
地把她所生活的環境也完全理想化了。其實,在我們的社會中,失去政權的國民黨
將領們過的是一種政治地位十分卑微但物質待遇卻比較優厚的生活。正是因為這樣,
所以楚軒吾雖然由於被抄了家而大大降低了生活水準。可是當南珊與南琛姐弟去插
隊的時候,他的夫人所能做的物質準備與一般市民比起來還是相當充足的,這是一
種包含著尖銳矛盾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對於那些國民黨將領本人可能還無所謂,
可是這種生活卻往往使他們那些缺乏閱歷的子女以步入複雜的社會環境後,陷入難
以擺脫的矛盾中:他們幼時的生活大都是較好、甚至很好的。但將來的前景卻無比
暗淡;他們在成長中能受到很好的教育尤其是家庭教育,但成年以後卻很難有盡情
發揮的機會;他們對理想的美好生活充滿著熱愛和追求,卻又缺乏蓬勃的自信。為
此,他們常常感到自卑,但絕不認為自己天生低劣;他們大都安分守己與勤奮上進。
我的同學中就有一些這樣的人,他們的言行舉止都帶著這種生活的明顯痕跡。本來
我對他們在同情中夾著輕視和疏遠,無形中把他們看成是被時代和社會遺棄的人。
然而,南珊的出現,使我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生活的真理:得意容易使人腐敗,磨
難卻使人更趨於完善。南珊無異地是他們中的出類拔萃者。
    現在,她馬上就要離開這個陶冶了她十九年的生活環境,正準備去過一種嶄新
的、對於任何一個女學生來說都是陌生而困難的農村生活。但是我卻相信,這種生
活擺在南珊這樣一個對生活充滿了韌性和進取心的女孩子面前,她一定會勇敢地走
進去的。
    我沒有猜錯。她說道:「農村生活很艱苦,這我知道。尤其是對於琛琛,這艱
苦更要顯得重一些。但艱苦並不等於痛苦,因為那裡有創造和收穫,我相信我們會
找到許多我們在北京永遠也得不到的歡樂。」兩位老人默默聽著外孫女這略帶哲理
氣味的話。「琛琛一向害怕動物,在家連小雞都不敢拿,到農村他會跟動物交上朋
友,鍛煉出一個男孩子應有的勇氣來。他身體也弱,但是沒什麼疾病,象他這樣大
的孩子,身體該強壯得多。姥姥,您現在擔心的應該是他將來有沒有獨立生活的能
力,而不是他會吃什麼苦。到農村後,我準備教他些縫補炊廚,過幾年您們如果能
去看我們,他也許會給您們燒飯了。另外一些必要的功課我也準備再教教他。琛琛
現在很喜歡無線電,有關的書籍,我已經給他準備了一些。我相信,在農村我們會
很快適應,並長到許多新的樂趣的。」
    南琛還在看著外面的雪花。
    「好,琛琛就交給你吧。——琛琛,到了草原要聽姐姐的話!」
    「嗯!」南琛十分聽話地點了點頭。
    南珊細心周到的設想減輕了老人們心頭的重重憂慮,一家人的心情緩和多了。
    「還有,我房間裡放著幾隻紙箱子,那裡面都是我要看的書。如果那邊條件允
許,我會寫信向家裡要。您們給我寄去或是捎去。」
    「生活上該多用些心計了,別總是忘不了那些書呀書的。」這是姥姥疼愛的責
備。
    「不麼!」南珊有點撒嬌了,「我可不愛過沒書的生活。不愛書和不知書的人,
生活不會美好。」
    「這是誰說的呀?」
    「我呀!」
    「喲,小孩子家哪有這樣說話的?」
    「我為什麼不能這樣說呢?書上可以說的我都可以說。何況我信呢!」
    「學究氣!」老太太大概瞪了外孫女一眼。楚軒吾也滿心寬慰地噗哧一聲笑了。
    這充滿疼愛的笑聲,是對於子女感到自豪和歡笑。它從一片悲傷中泛起來,卻
把那悲傷深深地埋藏到笑聲下面去了。
    「嗯,一個年輕人,即使是一個女孩子,也應該有這點志氣!」楚軒吾贊許地
點點頭,「你們從未離開過家,這次也是機會難得,去見見世面是件好事麼!你記
住我的話:經歷是一個人理解任何道理都離不開的基礎,只有閱歷豐富的人,才可
能有很強的理解力和洞察力。你讀了許多書,但蟄居書室是不行的。珊珊,帶著弟
弟大膽地去闖生活吧!到世上去走一走,去結識人物,去熟悉人間,有機會還要去
遊覽名山大川,看看祖國的大好山河!你帶著書到世上去,會其樂無窮的。去吧,
孩子,你想得對:到艱苦的創造中去尋找歡樂。不能靠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傢伙過
一輩子,年輕人的道路從來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他們說的算不上是什麼豪言壯語,鼓動年輕人不顧一切地去奮鬥的話我聽得已
經太多了。可是我瞭解他們的生活,當他們也用這些話來激勵自己那種生活的時候,
我卻真的感覺到了這些話本應有的那種力量。對於他們來說,這不可能,也不允許
是一套充門面的虛飾和一通心血來潮的牛皮,而必須是踏踏實實的勤勞與認認真真
的智慧。正是從他們一家人這堅強而質樸的生活態度上。我相信,南珊最終一定會
帶著她的弟弟從生活的磨練中勇敢地走出來。
    在已經完全平靜的氣氛中,他們開始談起一些瑣事。
    「臨走前,學校裡的事情太多,沒不得及去看鄭姨,而且我又怕她難過。我們
走後,千萬給她帶個好。」
    老太太這回是真地在抱怨了:「你這孩子,她自小帶了你十幾年,現在都要走
了才想起人家。」
    「姐姐夏天帶我看過她的!」南琛顯然想起了一次快活的探望,高興得兩腿一
彈,好象要跳起來。南珊急忙按住他,一條手臂在空中一劃,親昵地摟住了弟弟的
肩膀。
    一家人快樂的笑了,引得其他座位上的人也向他們這裡張望。他們放低了笑聲。
    老太太問南琛:」「姐姐帶你幹什麼去了?」
    「送藥麼!」
    「藥?」
    「夏天她的偏頭瘋又犯了。我們一個物理老師的父親給了個偏方,我和琛琛送
去了。」
    「方子可靠嗎?」
    「人家是個退休的老中醫呢!」
    「難能可貴!藥效還好吧?」楚軒吾由衷的稱讚了外孫女的行為。
    「還好。琛琛那套格子襯衫就是她那時做的。」
    「錢和布票給人家了吧?」
    「給了,原來她死也不要的。」
    「真難為她……」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們一群紅衛兵破門而入時那個嚇呆了的中年婦女,心中感到
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時候,我又害怕又希望聽到他們談起那次抄家。我想知道那
痛苦故事的後來發展,卻又特別怕聽到我們行為的後果。激烈的思想鬥爭和感情上
的悔恨使我真想遽不及防地走到他們面前,莊嚴地道個歉,然後馬上走掉。那樣,
我相信南珊和她的家人會原諒我,而我自己也會好受一些。然而我沒能鼓起勇氣那
樣做。我既沒有力量上前,也沒有力量走掉,以至儘管這種藏形隱跡的舉動已經引
起我自己深深的憎惡,可我還是呆在那裡繼續聽下去了。
    「有一點,我總也放心不下:珊珊,你很自信,你真的認為自己很強麼?」
    「不認為,爺爺。」
    「從心底深處好好想一想。」
    南珊不解地想了想,仍然肯定地說:「我真的不這樣認為。」
    這時楚軒吾做為一個公正的爺爺,開始對南珊做出最嚴肅的評價:「你姥姥總
說你溫順、懂事,但我對你的看法卻不這樣簡單。你太愛看書了。愛得有些不正常,
你在很小的時候,就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一看就是一整天,還常常把一個問題思
索很久。為什麼一般女孩子們都喜歡的活動你不那樣喜歡?為什麼你懷著那樣大的
興趣去看那些連成年人都覺得艱深的書?尤其這兩年,你越發這樣了。家裡被抄掉
的那幾天,你幾乎是用一種瘋狂的勁頭去看書,為什麼?這件事值得那樣失魂落魄
嗎?或是還有其他緣故,使你想那麼多,那麼深?我的孩子,讀書是件好事。但讀
得過了量卻讓人擔心。我並不無節制地欣賞年輕人的苦讀書,這種習慣常常是一種
固執、一種自負、一種清高。如果這樣,那就很不好。」聽到楚軒吾竟把這樣的評
價給予他這個又聰明又善良的外孫女,我心中有些困惑和不平,雖然我還是想到了
抄家時她那種倔強的,不可侵犯的沉默。「不錯,你從小就很堅強,甚至受了很大
委屈也不掉淚。為了這,爺爺一直喜歡你。可是現在你要去獨立生活,我不能不指
出這個問題了:你堅強得有些執拗,我真擔心你會成為一個恃才傲物的女孩子。你
讀了那樣多,想了那樣多,卻都埋藏在心裡,很少說什麼,我知道你的心並不平靜。
如果你把一個奔放的思想拘禁在一個沉靜的性格中,我是很不安的。這常常是一種
痛苦的壓抑和忍耐。孩子,胸懷要寬闊,為人要通達,不能……」
    楚軒吾的話引起了老夫人理所當然的抗議:「嗐,你說到哪兒去了,珊珊長這
樣大,你什麼時候見她鬧過脾氣來?真是,孩子要走了,不說鼓勵她,倒挑著毛病
數落起她來了!」
    「她的倔強,正因為看不到才更嚴重!」可以聽出楚軒吾對南珊確實懷有深深
的擔憂,「珊珊。一個人在社會上立足,千萬不可有驕妄之心。你從小就沒有見過
母親,缺少母愛會不會使你對世界失去溫柔的感情呢?會不會使你的性格變得冰冷
淡漠呢?」
    「爺爺,別說了,雖然我從未見過母親,但我從您們得到的憐愛,卻不下於一
個母親……您的話我會注意的。」南珊央告似地說。
    楚軒吾固執地搖了搖頭:「你是個沒娘的孩子。人真擔心你會因為自己缺少幸
福就對他人心地冷漠,你把整個心都埋到書中去了,難道你真的已經將人間看得蕭
條慘談了嗎?告訴我,孩子,你究竟怎樣看待這個世界,如果你對千千萬萬不同於
你的人還懷著眷戀之情,爺爺就放心了。但是如果你由於書看得太深太多而學得只
會以理性的眼光來看待人類生活的一切。那你無疑已經成為一個心地冷酷的人。這
種人往往會把自己的理念看得高於一切,他把自己的理念看成老百姓的上帝,人人
都不過是他對世界秩序進行邏輯演算的籌碼而已。這樣的人,爺爺是不贊成的。珊
珊,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他不盡失赤子之心,所以我雖願你心中有理,卻不願你
心中無情。無情之心,對己尚可,若對人,就是有罪。」
    這出人意料的責備使一家人突然之間陷入沉默,南珊無法再說話了。我看不到
此刻她是什麼表情,使她肩上那條辮子的慢慢移動,卻說明她低下了頭。
    南琛看看爺爺,又看看姐姐,然後用探詢的大眼睛望著角落裡的姥姥,不知道
自己惹了什麼禍。
    良久,南珊才用痛苦的聲音輕輕說道:「爺爺,從內心講,我是自卑的,雖然
我一直不願向自己承認這一點,但如果要公正地看待自己的話,我卻必須說我的的
確確是自卑的,而且從小就是這樣……我自己知道這種自卑感曾經是多麼的沉重,
也深知我是經過了多麼困難的努力才勉強克服了它、然而即便是現在,我要想享受
一下那種充足的自信也還是太難了。對於這個世界,我從來也不敢有任何輕取之心……
也可能,這一切的原因都象爺爺說的那樣。可是您不知道您把那件事說得多麼無情:
我沒有母親,是的,我從小就想見到她而始終沒有能見到。要知道,這是我心中多
少年來……一直……諱莫如深的話!……」痛苦的哽咽使她說不下去了。
    這是在走向生恬的門坎上對外孫女的嚴肅考查,楚軒吾冷靜而深情地要求她:
「孩子,說下去。」
    南珊堅強地抑制住自己的抽泣。然而這問題是如此地難解:它要求一個少女用
自己的理智來對自己的性格和品德作出公正的評價。可是,這樣的問題即使對於一
個飽經滄桑後站在夕陽垂幕的高峰上回顧全部人生道路的年邁的人,也是一道不容
易回答得好的難題。但是楚軒吾卻要求南珊在即將帶著弟弟奔赴邊疆的時候把它回
答出來。他堅持,他的外孫女應該按照最好的人生信念和道德標準生活在這個世界
上。
    南珊抵抗著感情上的巨大壓力,開始冷靜地審查著自己。在沉默了許久以後,
她開始向這位好爺爺回憶起自己的過去生活。正是那些童年時代的回憶,使我看到
了她心靈世界的一個輪廊。這輪廊後來永遠也沒有清晰起來,但朦朧中,它卻在我
眼前閃出一片奪目的光輝!
    「……我永遠也無法知道,我怎麼會帶著這樣一種自卑到世上來,也可能我的
心靈帶著天賦的殘缺,也可能是由於我從小缺少母愛。但蒙昧中的情感已經無可挽
回地忘卻了。從我能記事時起,這種感覺自己卑小的心情就總在折磨著我的心靈。
尤其是當我受到委屈的時候,這種心情就更顯得沉重。」
    「唉,你逼著孩子說這些幹什麼?」老太太的柔腸顯然經受不住這嚴酷的回答。
    然而楚軒吾仍然堅定不移、不為所動:「叫孩子說下去。」
    「您剛才說我從小就是不掉淚的。不,您忘了,我七歲那年,曾有一次哭得好
傷心。那時,我剛剛上小學一年級……」
    小學一年級,對於我是一個無憂無慮的時代。我想起那時,每天媽媽都在去機
關的路上把我送到學校,如果下學時她不能來,爸爸也許會親自來接我。那時,我
受到各種各樣的愛護,什麼事都是快樂的,連功課也顯得好玩。然而也在這同一個
時候,南珊卻過著另一種童年。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在胡同口受到一群孩子的攻擊,把我嚇壞了。我
在轉眼之間變成了起哄笑駡的對象,他們高叫著難聽的話,辱駡著我的每一個長輩,
用樹枝抽我的背,把髒土拋到我的頭髮上。鬧得滿天塵土飛揚,我嚇得心都發抖,
來不及去想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我。那時我對我將要生活的這個世界懂得還太少,
但是您卻知道這些孩子還在我的背上畫了一個什麼圖案。它是我受到懲罰的原因:
這一切,作為一個幼童,我什麼都不懂。但您卻什麼都明白。」
    楚軒吾點點頭,這在他們這樣的家庭是不言而喻的。其實,那圖案我也明白,
這就是國民黨從孫中山那裡繼承下來的那個被歪曲了的政治遺產。
    青天白日,曾經是國民革命的光榮象徵。但是隨著這個革命的推移,它終於以
一個醜惡的形象結束了自己的歷史。這是國民革命與法西斯主義相結合的可悲結果。
這惡果毀滅了國民黨,也嚴重地摧殘了曾經為這個理想而戰的人及他們的後代。
    「……我帶著滿身的塵土走回了家,當時我並沒有想到哭,而且一直到門外的
笑駡聲散去的時候,我也沒有哭。可是當鄭姨把我領到您們面前時,我卻哭了。您
樣去我身上的土,把我抱在膝蓋上,一句話也沒有說。現在我知道您當時心情的沉
重,但當時我不可能知道,我只感到自己是這樣弱小、卑微,我覺得是因為我生來
不如人家才受到這樣的欺侮的。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孤獨的床上悄悄哭了很久,
一種來自整個世界的沉重壓力,將我壓縮得蜷屈在一個猥瑣的角落裡,我流著淚睡
去,噙著淚醒來。那種孩子的悲哀心情,直到今天還記憶猶新。」
    「孩子,真是孩子們哪,唉……」老太太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
    「我感到委屈,感到怨恨,感到世界不公正。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懷著敵視的心
情來看待這個世界。如果我在這種心情下生活到今天,我可能早已被仇恨和嫉妒腐
蝕了心靈。但這種心理卻不是我們家庭的傳統,不是體現在我的長輩們身上的風尚。
不,薰陶我的是另外一種東西。今天,我是多麼慶倖,慶倖我有一個莊嚴的外祖父,
有一個慈祥的外祖母,還有一個善良的鄭姨。爺爺,您身上的沉著、淵博、深思、
寬厚和樂觀等美德,使我在那樣年幼的時候就在努力去尋找那種至善至美的人格。
正是這種對於美好人格的傾慕,完全改變了我幼小心靈的發展方向。以後的事情,
您就都清楚了。我常常受到您的贊許和誇獎,這些誇獎成了對我的巨大鼓勵,它扶
植了一個孩子的尊嚴。這尊嚴對於我的整個人生都是無比寶貴的。但是對它的獲得
卻使我深深感到,只要自己的行為端正,誰都可以樹立起這種尊嚴,從而免去心靈
上由於自責和羞愧而受到和種種折磨。也正是當我終於相信,我自己在人格上絲毫
也不低於他人的時候,我才終於從那種根深蒂固的自卑中解脫了出來。」
    聽到這裡,我感到,這樣的人,這樣的家庭,不是我配去同情與憐憫的。不,
這祖孫兩代的全部人格不由得令我肅然起敬。
    「後來,當我越來越瞭解自己,也越來越瞭解世界的時候,我兒時的眼淚就顯
得太無謂了。那不過是一種孩子的幼稚。我的人格並不因為我無力抗衡屈辱就有了
虧欠。不,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強權所能樹立,也不是任何強權所能詆毀的。既然我
生活中最寶貴的東西絲毫沒有受到損害,我又何必計較呢?樂得寬容所有的人,這
種思想對於我這樣的人是一種武裝,因為類似的事情直到今天也沒有中斷過。正是
這種思想,使我的心永遠地平靜了。至於書,也並沒有成為我躲避生活或對抗他人
的堡壘,雖然它為許多人構築了這樣的堡壘。我對書的喜愛在很大程度上只不過是
一種習慣,就象您對植物的喜愛一樣,用它來消遣時光和排解煩悶,並非樁樁件件
都那樣認真。爺爺,這就是我的自尊與自信。它並不是建築在仇恨他人或鄙視他人
的基礎上的。不,我尊重一切心地正直的人,也欽敬一切人所表現出來的才華,我
在心底深處非常珍視這些東西。因為只有看到這些,才使人覺得世界可愛,並對自
己生活在他們之間感到充滿了希望。」
    顯然,楚軒吾已經肯定了外孫女的心是完全正直的。但他的疑慮竟是如此之深:
「你能這樣選擇自己的生活道路,這使我很高興。但是你將怎樣選擇自己的政治道
路呢?你看了許多書,心中自有許多你自己的道理。在國家命運和社會責任面前,
你不可能沒有自己的政治見解的。現在有許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動輒以改革
社會為己任,自命不以操縱他人。假如你也抱定了某種理想或信念,而這將涉及許
許多多人的命運,那麼你會不會在一旦掌握了力量的時候,就把它強加到並不信服
它的人頭上呢?我曾親眼看到許多青年學生這樣懵懵懂懂地卷到邪惡的鬥爭中去了。
珊珊,你要向爺爺保證:讀書,是為了深思熟慮,通情達理,絕不能因為自己信奉
了什麼就投身到將某種意志強加於人的鬥爭中去。」
    南珊的語氣是堅定不移的:「爺爺,我永遠不會。我理解您的心情。在那個時
代,您曾經捲入一場嚴酷的政治衝突。那個鐵一般無情的理論和制度,摧毀了您的
家庭,奪去了您的親人,更使國家以受了巨大的創傷。您被裹脅在那個洪流中,身
不由己地做了許多違反您投身革命的初衷的事情。在那場民族浩劫中,您看夠了各
種各樣同情心和憐憫心完全喪盡的英雄豪傑。的確,在那慘酷無情的命運中,一個
人要保持天良是不容易的,尤其是當國民黨將法西斯主義散佈全中國,使許多人都
相信靠少數英豪可以拯救民族,靠鐵腕強權可以改造中國的時候,這來自德國民族
的理論就徹底摧毀了中國古老的道德風範。這使您在整整二十年的歲月中陷入了痛
苦的追悔和思索之中。但我們這一代人的命運不同了,我們的生活中也有衝突,但
它更深刻而不是更嚴酷。我們不必承擔您們那個時候的許多艱險,卻必須回答您們
那個時代所未能回答的許多問題。您已經老了,爺爺,今後的幾十年是我們這一代
人的事情。但是請您放心,哪怕整個年輕一代都被重新捲入這種事業中去了,我也
不會重複您的過去。琛琛也不會。因為這條道路對於我們這個家庭的教訓實在太慘
重了。爺爺,我不認為我在思想上可以達到一個準確無誤的境界,所以我對自己的
局限性心中是很清楚的。我完全知道,我看的那些書並不全是濟世的良藥。這個世
界的希望,更多的是在人類自己的心靈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說者的頭腦
中。而發現和追求這些希望,也是全人類自己的事情。我讀書,是為了使自己的思
想和行為更合理,我永遠不會因為自己堅信了什麼理想就把它強加到別人的意志和
心願上。」
    楚軒吾受到了深深的感動:「孩子,真能這樣,那就很好!……」
    我陷入了沉思之中。
    楚軒吾是一個深刻的矛盾。這矛盾表現為一種淳厚正直的個人品質與他那段罪
孽深重的政治歷史的尖銳對立。過去,這種矛盾在我心中是根本無法調合的。甚至
在抄家的時候,當我聽完了他那充滿痛悔之情的回憶以後,我仍然認為。不管這些
國民黨將領後來變得怎樣,當初在捲入那場毀滅了數百萬人生命財產的罪惡事實的
時候,他們只能是一群惡魔。然而現在,這善與惡的一向鮮明的界限,開始變得模
糊了。難道一個人犯了可怕的錯誤,他就必然有一顆邪惡的心麼?不,世界上的事
情遠不是那麼簡單。不錯,楚軒吾曾經陷入一場喪盡天良的屠戮殺伐,然而這一切
井不是他的本意一。命運捉弄了他。現在,他面對自己的過去,不正是在自己良心
的嚴厲遣責下陷入了永無窮盡的終天遺恨之中嗎?他對南珊的那些教導和告誡,究
竟有多少是這個少女身上可能發生的事情呢?那實在不過是他自己內心痛苦的流露
和表白。那麼,這個人的身世難道不值得人們去撫慰和同情嗎?他過去的痛苦經歷
難道就應該永遠成為他洗刷不盡的恥辱,從而可以不時地被人們翻出來,作為對他
和他的親族施加強暴和迫害的理由嗎?如果天理果真如此,它將顯得多麼無情!然
而我們還是把他的家抄了。
    現在,面對楚軒吾那些痛苦的自白,我感到說不盡的慚愧。我開始意識到,那
次抄家,早已使紅衛兵丟盡了臉,而我們投身的這場文化革命,也必將因此而在曆
史面前無法交代。
    我不禁想起了抄家不久後我與父親的那次談話……

    「爸爸,我們把楚軒吾的家抄了。」有一天他正在看文件,我終於說出了這件
事。
    「誰?」父親猛地一問。
    「楚軒吾,您們在淮東俘虜的那個國民黨軍長。」
    「胡說。他不是俘虜,他是國民黨方面的投誠人員。」他放下文件,斷然否定
了我們的說法。父親顯然還不瞭解社會上正在發生的事情,他向我問道:「你們為
什麼要抄他的家?」
    「這是首都紅衛兵自己決定的。全市都抄了。」
    「你們都搞了些什麼人?」
    「學術權威,民主黨派,宗教人士,還有華僑,資本家和小業主,很多。國民
党人員是首當其衝的目標。」
    「你們哪天去的楚軍長家?」
    「上星期四。」
    於是我開始向他詳述那次抄家和審問的始末。他一語不發地聽著,神情顯得嚴
肅而焦躁。當我把紅衛兵的種種行動也都向他介紹了以後,他離開辦公桌,開始在
屋中不安地來回踱著。我一直講到家裡的電燈全部亮了的時候,並把楚軒吾的審訊
記錄也拿給他看了。
    父親看完材料,久久地坐在燈前,沉默不語。我完全沒有料到楚軒吾的事情竟
會引起他如此沉重的感情。我們默默地相對而坐了很久。當我不得不提醒他母親正
在叫我們去吃晚飯的時候,他才將手放在楚軒吾的交代材料上,輕輕摩挲了好幾下,
然後用極為感慨的語氣說了一句:
    「你們的行為,使我沒有臉面再去見這個人!……」
    晚飯後,父親又把我叫了去,開始詳細地和我談起了楚軒吾這個人。和楚軒吾
講的完全一樣,父親是在那樣緊張的戰爭間隙中唯一一個可以抽出來接待國民黨方
面人員的人。當時,華東野戰軍總部急需從這些戰俘和投誠人員身上獲取關於敵人
兵員、裝備、後勤、士氣及高級將領與最後統帥部的有價值的情報。但是圍繞著這
一目的,卻必須進行有效的說服工作。短短的四天中,父親先後數次與楚軒吾談話,
兩人之間很快建立了一種老朋友似的關係。父親是個與國民黨廝殺了半輩子的人。
他的許多親人和戰友都在鬥爭中倒下了。但他從歷史是總結出來的,卻並不是仇恨。
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在一場殘死的拼殺剛剛結束以後,那樣令人信服地向楚軒吾說
明瞭許多重大的問題,使其很快對共產黨的事業產生同情,並在以後爭取黃維兵團
兩個師的起義中發揮了作用。父親說:楚軒吾是個一生中充滿了許多不幸的人。他
早年投身於舊民主主義革命,但復興民族的強烈願望卻一次又一次地破滅了。整整
三十五年的戎馬生涯中,他輾轉歧途,幾浮幾沉,在北洋政府和國民黨軍中備受排
擠、壓抑。碾莊一戰,是他一生中最慘痛的時刻。僅僅由於僥倖未死,才得以明白
了許多事情,並做出了後半生的重大抉擇。父親感歎道:楚軒吾在軍事學術上很有
造詣,尤其長於野戰。在一系列國內政治問題上也頗有見地,可惜在舊軍隊中不得
其用。父親說,他當時曾向楚軒吾明確聲明: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他造福國民的
願望絕不會再一次落空。然而他萬萬沒有料到,楚軒吾一家人現在又處在這樣動盪
的命運中,並且恰恰是自己的孩子,在十幾年以後把他的家抄了。
    「文化革命究竟是怎樣一個搞法子,你們到底弄明白了沒有?」父親滿腹疑慮
地這樣問我,「你們紅衛兵是中央支持的,我不好說什麼。但你們去抄楚軒吾這樣
的人的家,怕是徹頭徹尾地搞錯了。你們這樣做,實際上是在硬逼人家走兩條路;
一條是重新走向反動,一條就只好走向死亡麼!這怎麼行呢?他早就不是我們革命
的對象了麼!——趕快刹車!再搞下去,怕局面就不好收場了!」父親把手在空中
一揮,神色沉重地說出了這句告誡。
    我們談到很晚很晚。臨睡前,他又詳細問到了楚軒吾家中還有些什麼親屬,並
記下了他的住址,表示一定要在適當的時候去看看他——假如他真的去了,許多事
情怕絕不是今天這個樣子——然而三個月後,連他也因捲入所謂「華野山頭集團」
而受到長達兩年的隔離審查以後,「適當的時候」——這句耽誤了許多重要事情的
話,終於使這次拜訪成了一件再也無法實現的憾事。而我與南珊的一次可能是最寶
貴的見面機會,也因此而失去了……

    可是正當我再一次為失去南珊而嗟悔不盡的時候,南珊卻在突然之間說出了我
簡直難以相信的話。她把我對她以往留下的印象一下子全都改變了。
    本來,她已經完滿地回答了楚軒吾提出的問題,並且令這位生活的嚴師深為滿
意。然而南珊卻像是面對著一個更加尊嚴的仲裁者。她在沉思了一會兒以後,竟以
極平靜的聲音自語似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我還應該感謝一個不可知的力量。是他在我完全可以變成另外一種樣子的時
候,使我變成了今天的樣子。這使我非常感激。這力量是偉大而神秘的。有人說,
那是。一個神聖的意志,有人則說那是一個公正的老人。我更願意相信後者。我相
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間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我並不懷疑我的生命和
命運都受過他仁慈的扶助。因此,儘管我不可能見到他,但是我依戀他,假如他真
的存在,那麼當我終於有一天來到他面前的時候,我一定為我自己,也為他所恩賜
給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個兒女的敬意。」
    老夫人幾乎要發出一聲驚叫:「天哪,你看了什麼書!……」
    楚軒吾也在突然之間疑惑了:「孩子,你說的是誰?什麼老人?」
    我看不到南珊的臉,但是我想像得到她淡然一笑。
    「我的孩子。你是在讚美耶和華嗎?」
    「是的,耶和華。我深深地愛著他。」
    南珊在突然之間向爺爺披露了隱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秘密。這秘密使楚軒吾和
他的夫人對外孫女的性情恍然大悟,而我也早已驚呆了。
    南珊說的是上帝,上帝啊!基督教,這是些多麼複雜的概念。耶和華,這是個
多麼虛幻的神靈!我怎麼能想像,南珊竟會向它去尋找心靈的寄託。這是令我震驚
的,一個善良的少女。在她還很年幼的時候,為了給自己的生活樹立穩固的信念,
為了使自己的心靈獲得安寧的氣息,她在那古老而荒謬的傳說啟示下為自己創造了,
不,是為自己慮構了這座神聖的殿堂和這位仁慈的永恆主宰。是他創造了她,還是
她創造了他,她從此再也不會和任何人去糾辯清楚這混亂的因果,就象人類在上萬
年的宗教中從來也沒有講清楚過一樣。
    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儘管在我們的語言中上帝與魔鬼是同義語,儘管我從黨那
裡受到的一切教育都根本否定這個概念的存在,但南珊心中的信仰卻不會使我產生
一絲一毫的惡感和虛偽感。不,這一切在她心中都完全是真實的。我好象突然發現,
她的心靈越往深處就越廣大得不可思議。在那冰清玉潔的心中,蘊藏著多少豐富的
知識,在這些知識的底層,又貫穿著多麼深沉的哲理。而在這一切的中心,還有著
這樣一座整個人間,乃至整個宇宙都不能容納的金碧輝煌的世界!
    楚軒吾充滿疑慮地說道:「但是,孩子,這一切並不存在。」
    南珊沉默了許久,終於用失望的聲音肯定了爺爺的話:「是的,這一切並不存
在……他也並不存在。」
    再沒有人說話了,只有老太太在抽泣,良久,楚軒吾才點了點頭。
    「這樣,也好……」
    我的眼前開始浮現出那個客廳中的景象:一個樸素的小女孩,站在高大的玻璃
書架前,懷著肅穆的心在翻閱著一本厚厚的書。那書中記載著人類被用六天時間創
造出來的歷史,然後是樂園、洪水、方舟……那上面說,宇宙間這一切的主宰,就
是她心目中的那個偉大長者……
    突然,這間古樸的客廳被洗劫一空。在空空蕩蕩的客廳中間,那個蒼白慘淡的
少女站在嗡嗡作響的日光燈下,默默地低著頭。她的面前,坐著一個嚴厲的紅衛兵,
那個叫做李淮平的紅衛兵頭頭,緊緊地盯著她,正無情地斥駡道:
    「……你們這個家庭是罪惡的和可恥的!……這裡充滿了舊社會的殘渣餘孽和
污泥濁水!……你們必須脫胎換骨地改造,……狗崽子……!聽到沒有?」
    她默默的點了點頭,同時一顆淚珠,沉重地滾落在撤去地毯的灰塵濛濛的地板
上。
    整整兩年過去了,我的話卻像是用刀子寫的一樣刻在了我的心上。
    「……尊嚴對於我的整個人生都是無比寶貴的。但是對它的獲得卻使我深深感
到,只要自己的行為端正,誰都可以樹立起這種尊嚴,從而免去心靈上由於自責和
羞愧而受到的種種折磨……」
    是的,在那個無情的夜晚,我傷害了她的尊嚴,那對於她來說是一種無比寶貴
的尊嚴。但後果卻是雙方的;她的心被刺傷了,我也因此而永遠失去了對自己的尊
重,一種沉重的壓力堵在我胸中,使我痛苦得垂下了頭。我的臉上,好象有一團烈
火在燃燒!我記不得那時我想過些什麼沒有,但我記得在那難言的痛苦感覺中,我
想到了兩個字:懲罰。
    終於,他們一家人談到了在我心中激起狂瀾的事情。老太太擦乾了眼淚,長舒
了一口氣:
    「珊珊,你已經十九歲了。我在這個年齡已經嫁給了你爺爺。姥姥的話你可能
不願意聽,到了鄉下,如果有了中意的人,自己千萬留心,了卻我和你爺爺一件心
事,也好叫你那在國外的父母高興……」
    「不,我還小,想這些事太早。」南珊趕緊打斷了她的話。
    「孩子,要考慮自己的出身、環境和條件。對於你這樣的女孩子,要解決好此
事談何容易!」楚軒吾的口吻是極其嚴肅的。「昨天我和你姥姥談了很久,決定還
是向你提醒這件事。當然,你的戀愛和婚姻都應自己作主,家中可以一概不問。但
我們有一句話還是希望你聽:這件大事,務必處處留心,爭取早有所定。如果有了
中意的人,只要可能,就應該大膽說明,與他共同去創造有益的人生。切不可羞怯
徘徊,坐誤終身。」
    南珊久久不語。
    「唉,女孩子也是難。我們不過提醒你一下罷了。」
    但南珊並不是一個把羞怯放在理智之上的人。不,在她心中深藏著難言的隱衷。
她沉吟再三,終於用緩慢但卻是坦率的聲音說道:
    「姥姥,這樣的事情做兒孫的在您們面前本不該難為情。我知道,不但為了我
自己,而且也為了父母和弟弟。我必須把它處理得很好才行。但我卻無法答應您們,
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將來我會怎樣,世事浮沉,許多事都很難逆料。即使我現在就已
有所定,事情也難免不起變化。尤其是在這個時代,年輕人受的影響實在太大了。
更何況……」她似乎考慮了一下應該怎樣將心事披露給老人。「更何況這件事也並
不是沒有給我帶過煩惱。因為兩年前,曾經有一個人深深地打動過我的心……」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人心地正直,行為果斷,思想也很宏偉。我們僅僅相處了很短的時間,
但我很快就知道自己已經為他傾倒。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這不能不說是很早
了。然而一切終歸無益。」
    「你們是怎樣認識的?」
    「是因為外語問題引起的一次談話。我問過他一些我百思不解的問題,他都令
人信服地回答了我。我看出他不是一個誇誇其談的人,他只說自己深有體會的話。
儘管當時我還不可能想得太多,但我心中卻多麼願意將他引為知己……」
    「他叫什麼?」
    「不知道。」
    「他在什麼地方?」
    「也不知道。」
    「後來呢?」
    「後來我們又見了一次面,雖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很快就相知如故舊。
但時隔僅僅三個月,我們又見面的時候,他卻使我完全失望了……也可能,是我使
他失望。」
    楚軒吾的心受到了打擊:「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生活只能使我們越走越遠……」
    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沖騰起來,使整個車廂升起在空中,旋轉起來。我
雙手死死抓住乘務室的門把,才沒有使自己摔倒。但是我已經失去了自持力,身不
由己地張開雙臂抱住車廂,把火辣辣的臉緊緊地貼在了冰冷的牆壁上!
    她說的是誰?是誰那樣深地打動過她的心?難道是我嗎?……不錯,我曾經向
她講過一些大道理,但那不過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永遠也沒有答案……
    「後來,當我們再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卻使我完全失望了……」這第二次見面,
難道就是夏夜的那次抄家嗎?……
    不,不可能是我,那可能是她在另外一個地方碰到的另外一個什麼人……
    整個世界都變得混亂起來。我什麼都不能想,什麼,也不能再想了……
    一陣劇烈的震動,從車首傳過來,一直傳向車尾。列車掛上車頭了。廣播器中
響起乘務員親切的聲音:
    「送行的家長和親友同志們:現在列車馬上就要開了,請您們下車吧。您們的
子女和親友,在農村的廣闊天地裡,一定會在毛澤東思想的燦爛陽光下成長起來的。
現在。讓我們分手吧。我們會把你們的子女和親友安全地送到目的地……」
    廣播員重複的聲音,喚起了車廂中所有送行的人。
    楚軒吾站起來,開始與南珊和南琛擁抱。一刹那間,南琛的大眼睛向我這邊投
過驚奇的一瞥。
    也就在這同時,一個乘務員在我背後打開了車門。頓時,寒風卷著站台上震耳
欲聾的喧囂猛烈地撲進車廂。僅僅是借助這股巨大聲浪的衝擊,我才猛地驚醒起來,
在楚軒吾一家就要跨出座位的時候掙扎著跨到門口,跳到了寒冷的站台上,但是我
卻站在那裡,一步也不能再前進了。
    楚軒吾扶著他的夫人跟在我身後走下車廂,乘務員砰地將門關上,鎖住了。
    我轉過身來,看到我正站在這一對老夫婦的身後。楚軒吾戴著皮帽子和黑皮手
套,老太太戴著灰毛線手套,圍著寬大的圍巾,正一齊向列車揚起手來。
    南珊在車廂裡飛快地升起寬大的車窗,探出身子,高高揚起手大聲地喊道:
「爺爺,姥姥,放心吧!——再見!」
    南琛也探出頭呼喚著:「再見!再見!」
    但是南珊的手突然在空中停住了,她在老人們的身後迅速地發現並認出了我。
    直到現在,我才看清了南珊的全部外貌:她穿著風雪大衣,沒有扣緊的大衣領
子中露著一件藍呢外衣,領口圍著白色的紗巾,她沒有圍頭巾,也沒有戴手套,臉
頰和手掌都由於激動和寒冷而微微泛著紅色。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嘴唇是剛毅的。
這一切難言的變化,都在那兩年未見的臉上顯現出來:天真爛漫與蒼白慘淡的神情
都沒有了。有的,是成熟的氣質和堅定的神色,以及猝然相遇時那種驚愕與震動的
神情。
    老太太並沒有注意到外孫女神情的細微變化。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拼命捂
住嘴,趔趄著撲向車窗下,緊緊拉住孩子們的手,哭泣起來。
    楚軒吾從後面扶住她,極力想使她從快要開行的危險的車身邊離開。
    南珊低下頭,手無力地垂下了。她顯然不願意在外人面前流露這家庭的離愁別
緒,緊緊咬住嘴唇,強忍住就要落下的淚水,毅然幫助爺爺將已經失去常態的老太
太從車廂旁扶開。
    列車吭哧吭哧地發出巨大的聲響,開始移動起來。老夫人緊跟不舍地蹣跚著緊
隨車廂向前走去,但立即被擁擠的人群撞回來了。
    「千萬把琛琛……帶好!……」她嗚咽著叫道。
    楚軒吾扶住妻子,也大聲叮囑道:「珊珊,琛琛,你們自己要保重!」
    南珊用淚水迷蒙的眼睛看著老人們,痛苦地點點頭,緊緊摟住了弟弟。南琛好
象這時才感到了離別的傷心,放聲哭起來。
    這揪人心肺的場面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猛地轉過身子,悄悄地迅速抹去
了眼角的一顆淚水。
    車身向前滑去。
    當我轉回身來的時候,列車已經在加快速度。我看到南珊,慢慢把手揚了起來。
她就保持著這個姿式,兩眼呆呆地望著我們,隨著車廂迅速地向前駛去。很快,就
在她和身影將要被人山人海淹沒的時候,她重新振作了起來,手臂在寒冷的空中用
力一揮,用蓋住一切喧囂的聲音高喊了一句:
    「再見——!」
    她退去了,退去了,迅速地淹沒有一片亂紛紛的紅旗、彩帶、頭巾、帽子和紙
花中。
    我無法斷定那最後的告別是向她的爺爺姥姥喊的,還是也包括了我在內。但我
卻不由自主地舉起了手,默默地在寒風中揮動。
    列車越來越快,終於疾馳起來,迅速地消失在大雪彌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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