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時候

                    第四章 秋

    十二年,漫長的十二年過去了。
    這一年的深秋,在千里京滬線上,一列直快客車在華東金色的原野上奔馳。這
列客車,沿著蜿蜒的雙軌,平穩地帶著風的呼嘯,從華東駛來,駛過無數的山巒、
江河和原野,正風馳電掣般地駛向黃河,駛向華北,駛向我留下了無數難忘往事的
歷史名城——北京。
    就在這列火車的臥鋪車廂裡,我獨自坐在寬大的車窗前,凝視著窗外一幕幕閃
過的秋天景色——那豐收的田野,藍色的遠山,濃密的矮樹叢,和飄浮在天空的大
塊大塊的白雲,在沉思,在遐想……
    十二年,多麼漫長的十二年!現在,我已經在海軍,在導彈驅逐艦和浩瀚的海
洋上,度過了我的全部青年時代。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十二年前那個寒冷的夜晚,我和幾千名新兵一起登上了鐵皮
兵車。我們擁擠在車廂中,經過兩天兩夜的行駛,在冰天雪地中到達東南沿海一座
巨大的軍港。就是這座警衛森嚴的海軍基地中,我們參加了艦艇部隊。從此,我告
別了自己的學生時代,開始了嚴峻的軍隊生活。
    那時候。文化革命經過三年後已經給全國造成了一種畸形的精神狀態。軍隊也
同樣深深地卷到其中去了。艦隊整天陷於沒完沒了的政治學習,很少搞什麼正規的
操課和訓練,更談不上夠水平的考核和演習。最叫人忍受不了的是那些花樣翻新的
敬忠儀式:早請示、晚彙報、忠字舞、語錄操、越來越大的像章…奇形怪狀的頂禮
膜拜,越到後來,就越鬧得烏煙瘴氣。
    我瞭解這支軍隊,我自己就是這支軍隊的兒子。在中國的近代歷史中,還很少
有幾支軍隊能象它那樣清除軍隊生活中種種傳統的惡習,而在人民中樹立起一種良
好的、有時甚至是極為動人的形象。然而今天,它的光輝卻被這些愚昧、粗俗、淺
薄的現代迷信和奴性的儀式嚴重地毀壞了。
    那時,我正是一個血氣很盛的年輕人。雖然混亂的社會狀況和政治現實已經嚴
重地模糊了我心中的許多是非概念,但是對於真善美與假惡醜的根本好惡,在我心
中卻並未顛倒。所以當我實在按捺不住的時候,便常常會任性地流露厭惡與不滿。
結果,當我的言論終於越出了部隊所允許的範圍以後,戰友中立即有人告發了我。
    審查是嚴厲的。然而時隔半年,當我觸犯的那位副統帥突然也變為人人唾駡的
惡棍的時候,我檔案中的全部材料,便轉而使我成了一條政治上的好漢。這時,我
作為一個道地的水兵在軍艦上服役還不到三年。許多比我更能幹、更可靠、更有資
格承擔征途的人都被復員了,而我卻成了一名業務長。我的資歷中有什麼呢?沒有
遼闊海域中的航行,沒有惡劣氣候中的奔襲,沒有實彈演習中的炮火,更沒有軍事
考核的良好成績……總之,沒有一個下級海軍軍官所應具備的一切……
    好在這一切後來終於有了改變。

    列車運行得這樣平穩,快進入山區了。
    我從衣帽鉤上的制服口袋中抽出一支香煙,點燃它,開始想到了年邁的父親。
由於少年時代留下的痛苦回憶,我把自己生活中那件未了的大事完全淡漠了。但是,
每當我想到父親,我就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慚愧,也由於自己這種生活使老人寂寞而
感到深深的內疚。在心底深處埋藏了多年的情感,在家裡發生了一場巨大的變故之
後便突然復蘇了。

    ……四個月前的一個夜晚,雲黑浪猛。巨大的軍艦在海水中晃動著,撞擊著碼
頭。
    突然,一陣撕裂人心的戰鬥警報把所有人的都從睡夢中驚醒。我和戰友們亂紛
紛地跳下吊鋪,飛快地沖出艙室,沿著艙道和扶梯奔向自己的戰位。
    揚聲器中響起艦長響亮而沉著的命令:
    「各單位注意!各單位注意!軍港遇到空襲,全體人員嚴守戰位,加強燈火管
制……」
    軍艦在夜幕中排出巨大的浪花,離開碼頭駛進了黑沉沉的海洋。演習開始了。
    整整六個小時,我抵抗著海浪的晃動,伏在海圖上,緊張地標出軍艦在每一時
刻的準確位置,使這些標記在海圖上聯成一條紅顏色的航線。一直到早晨,當朝霞
泛起的時候,我交過班走到甲板上,才發現並不是我們一艘軍艦,而是整整一支混
合艦隊,在遼闊的太平洋上擺開壯麗的陣勢,一齊駛向朝陽升起的地方。從那天開
始,我們在密克羅尼西亞大群島進行了為期一百零五天的遠航訓練。
    年老的父親和母親事先沒有得到我將參加這次演習的消息。四個月以後,當訓
練結束,軍艦返回軍港的時候,我竟一下接到了父親的七封來信。
    在第一封來信中,父親象往常一樣寫道,他與母親的身體均好,要我安心服役,
不必掛念。但在第二封信中,父親痛心地告訴我說,在一天淩晨,母親突然去世了,
叫我回去。第三封信是寄給部隊領導的,問我為什麼在接到這樣的凶訊後仍不能給
家裡回信。在第四封信中,他則請領導在我結束演習後立即把消息通知我。顯然領
導已經將我們赴外洋演習的事情通知他了。
    隨後,他又先後寄給我三封信。年近七旬的父親顯然忍受住了巨大的悲痛,用
那麼冷靜的語句,在這三封信中陸續詳述了母親去世和安葬的全部過程。我終於獲
悉,變故是在我們離開軍港的第十九天發生的。那天淩晨一點,當艦隊悄悄掠過洋
面上一組群島的時候,母親在沉睡中死去了。由於來得很突然,她臨終時沒有感到
任何痛苦。她那安詳的睡容,成了父親在悼亡的悲痛中唯一的安慰。
    在母親的追悼會上,父親宣讀了他親筆寫下的悼辭,隨後便與她的同事和戰友
們護送她的遺體到革命公墓火化。父親給我寄來了那份悼辭的副本。在那充滿暮年
覺悟的悼辭中,父親回述了他們四十餘年的共同生活。他在悼詞中說:他們是在異
國的土地上相逢的。在蘇聯衛國戰爭爆發前不久,他們作為即將畢業的軍事和工業
留學生結合了。返回延安不久,兩人即分赴晉綏與魯南兩個根據地,投入抗日戰爭。
建國以後,母親在繁忙的工作中仍以主持家務為己任,對父親的工作給以了極大的
支持。但是在文化革命中由於父親被審查,母親亦因留蘇的經歷而受到牽連。在監
獄中,她因受到打擊,得了心臟病,終於釀成今天的死因。父親在信中說:「她是
一位好同志,好黨員,好戰士,是與我共同奮鬥了四十餘年的戰友。她的去世,預
示著我去和犧牲的戰友團聚的時候也快到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對此我並不悲
觀。只是在回首往事,總結一生的時候,我為沒有完全盡到一個共產黨員的責任而
慚愧。解放三十年了,我們的成就是有負先烈厚望的,而且在十年浩劫中,革命事
業遭到了極嚴重的損害。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場嚴峻鬥爭中黨和人民再一次顯示了不
可戰勝的力量。我們為之奮鬥的事業又勝利前進了。」
    父親得知我參加了遠洋演習之後說:「在我們這一代人相繼去世的時候,你們
青年一代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得知你隨艦隊參加了遠洋演習,我的心情激動不
已,我為你感到高興和自豪。在歷史上,我們中國人從來不是一個海洋民族。僅僅
是近百年以來,無情的世界現況才迫使我們發展海上裝備。可是一百年來,我們的
海軍卻經歷了如此曲折而不幸的道路,以至直到今天,它才更正地走向了海洋……
不管怎麼說,它總算強大起來了。你參加了這一壯舉,我是非常滿意的,你的母親
也可以瞑目了,我相信,在祖國需要的時候,你一定會挺身而出,盡職責,全氣節。
現在,既然軍隊需要你,你就留下吧,不必以家為念。只是每想到你以前在複雜鬥
爭面前的莽撞行為。我總有些放心不下。你已經不小了,但是閱歷很淺。不太瞭解
社會,還要很好鍛煉。如今我已經太老了,你母親的去世使我常常想到我自己。我
們這些年在一起的時間極少,所以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你能夠在今年秋天回來看
看我……回來吧,我的淮平,我唯一的兒子。在我的餘年中,我們還應該好好談一
談。……」
    讀著父親的這一封封書信,我不禁潸然淚下。已經十二年了,他們唯一的孩子
不在身邊,以至母親臨終竟未能見我一面。現在,年老的父親孤身一人,他將怎樣
度過自己的殘年呢?再何況這是一個面臨自己的歸宿,多麼需要心靈安慰的老人!
我突然強烈地感到自己沒有盡到一個兒子的責任。
    於是我顧不得安頓,在返回軍港的第三天便啟程回家了……
    「前方到站;泰安。前方車站:泰安……」列車播音員平靜的報站聲打斷了我
的回憶。「有轉乘長途汽車去萊蕪,博山,及遊覽泰山的族客,請您準備下車!……」
    一些旅客已經站起來,開始從行李架上取下行李。
    我升起車窗,探出頭向前方望去,只見一帶層巒疊嶂的群山,烘托著一座巍峨
奇拔的高峰。我知道,那就是「一覽眾山小」的泰山了。在這秋高氣爽的日子裡,
它顯現著異常清晰的輪廊。繁茂的樹木給它染上了一層又一層碧綠和金黃的顏色。
這景色頓時在我心中激起一陣波動。
    自古以來,泰山在中國的歷史上就享受著無比崇高的讚譽。還是在多少萬年以
前,當我們華夏民族剛剛開始在黃河流域形成的時候,先民們便發現了這座聳入雲
霄的高山。在中國史籍所記載下來的五千年歲月中,這裡不知有多少朝佛的香客晉
謁,不知有多少封禪的帝王臨幸。我們的祖先,世世代代、祖祖輩輩在那條盤桓而
上、直通極頂的千古小道上,印滿了他們一層又一層的腳印。
    許多年來,我聽到許多人講起過它,看到許多書提及過它。它以雄渾的氣勢、
壯麗的景色、悠久的歷史和動人的傳說,強烈地吸引著我的心,使我一直懷著一個
美好的願望:到泰山去,去攀援古道,去登臨絕頂,去到與雲天相接的地方看看祖
國;
    此刻,那百感交集的個人回憶,在祖國的大好河山面前突然化為一股以身許國
的強烈願望。父親的來信所喚起的軍人的愛國激情,劇烈地衝開了我的胸膛。我想
道:
    「作為一個海軍軍官,我的生命已經是軍艦的一個組成部分。無論如何,我將
以自己的生命保衛祖國。假如有一天,我們的軍艦在戰爭中沉沒,那麼當我也離開
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的心中應該裝著這片古老的土地,裝著這片土地所哺育的這個
偉大的民族!」
    我掐滅了煙頭,毅然地站了起來。
    列車又繼續向北疾馳。當這列客車轟鳴著沖過黃河大鐵橋的時候,我已經一個
人走進了泰沂山脈的崇山峻嶺之中。
    山中林木繁茂,草莽蔥籠。山林中一聲聲清脆的鳥叫使人心明耳悅,浸泡在青
草綠苔中叮咚作響的溪水和泉潭,更使人神清氣爽。就在這綿延起伏的群山中,一
條石板鋪成的小道在莽莽森林中迂回曲折,蜿蜒而上,一直通向海拔一千多米的泰
山極巔:岱頂。
    這是一條唯一的道路,它是這樣崎嶇,但絕沒有歧途。所以當任何一個行人在
踏上它那古老的路面時,不管他是個識造者還是個陌路人,都永遠不會迷失在深山
中。
    在山道的起點「岱宗坊」下,我向一戶社員買了一根青竹手杖。其實我並不需
要靠這種東西在山中行走,完全是由於那清新的顏色和輕巧的造型使我格外喜愛,
才買了它。於是,這根手杖成了我手中盡情揮舞的玩物。
    一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遊客不斷迎面走過。他們把盈盈笑語零零落落地撒在
這十裡小道上,使我並不感到寂寞。更何況那些鐫刻在雨跡斑駁的山崖峭壁上的一
幅幅古老的題詞,不斷地映入我的眼簾,使我不時停下腳步,憑弔祖先的遺跡。五
岳之尊,這秀麗而又神秘的峰巒,它吸引著我的興趣,振奮著我的精神,驅散了旅
途的全部疲勞,使我邁著堅強的腳步,毫不猶豫地沿著這條無可選擇的道路向上攀
登。
    如今,我已經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壯年人了。生活的磨練,使我已不喜喜歡嬉戲
談笑,而習慣了獨自的沉思。我獨自一人在這秋高氣爽的山林中行走,正可以懷著
一顆安靜的心,去欣賞那風光的美麗,領略那古跡的深沉,同時因循蹤跡,默默地
回顧我那與這山道一樣起伏曲折但又是通暢平靜的人生。
    然而我的青竹杖,卻使我無意中在回馬嶺結識了一位不同尋常的旅伴。
    回馬嶺是掩映在濃密樹林中的一座很小的城樓。山道從門洞中穿過後向右一折,
臺階就變得陡起來。如果騎馬進山,在這裡是非下馬不可的。
    當我遙遙看到它的時候,我前面不遠,一位老人正健步前行。他光著頭,穿著
寬大的衣服,飄然走著。他走到回馬嶺下,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城樓前的臺階。但那
些石級顯然是太陡了,使老人略感吃力地放慢了腳步。我快步趕上去。從後面將老
人扶住,登上了臺階,我們在門洞中站住了。
    他轉過身來,帶著慈祥的笑意看著我。
    我扶住的,顯然是一位久居深山的老人。他紅銅般的臉上刻滿皺紋,氣色非常
剛健。那灰雜的濃眉,深邃的目光,安詳的神色,以及一捋觸胸的銀須,都使人不
禁謂然生敬。
    「頭回上山吧?年輕人。」一個長者和藹的聲音在我面前渾然響起。
    「是的。」
    「海邊來的嗎?」
    「對。」
    「單身進山,可是寂寞喲!」
    「正想和您結個伴呢,可以麼?」我尊敬地將手中的竹杖遞過去:「山路陡,
用這個吧!」
    老人微笑著接過竹杖,用力在地上頓了頓,它顯得十分結實。「很好。」他稱
贊了一句,隨即招呼了聲「走吧!」便繼續向上走去。
    這位氣度不凡的老人,對於我的幫助和敬意並沒有表示絲毫的謝意與謙讓。但
他卻用一種對於晚輩來說是非常親切的邀請撫慰了我的心。
    我們就這樣結識了。
    「您多大年歲啦?」我一邊跟上,一邊與他攀談了起來。
    「七十七啦!」老人執杖健步而行。
    「聽您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祖籍廣東。」
    我著實有些吃驚:「廣東!您怎麼定居在山東了?」
    他捋著鬍鬚笑笑,並不正面回答:「廣東是東,山東也是東。總之還沒到西去
的時候哪!」
    我被老人的開朗逗得大笑起來:「老人家,您可真有意思!——您是住在山上
的吧?」
    「對。」
    「全家都在上面嗎?」
    「不,」老人搖搖頭,「我是個孤身。」
    「那您靠誰來養活呢?」
    「養活?」他爽朗一笑:「我自己有工作。我管理著山上的古跡,有時做做導
遊,領取我自己的工資。年輕人,與我這個老泰山一起行走,不會寂寞的。」
    「如果您肯帶我上山,那不是我三生有幸,也算我一時造化呢!」
    我們又一齊大笑起來。
    的確。認識這樣一位引路的老人真是太可慶倖的事了。尤其是對於一個初上泰
山的人來說,還可以再希冀什麼呢?果然,老人的風土知識很快就使我感到不虛此
行。
    一路上,他不斷地指點出一處處古跡,告訴我關於它們的故事和傳說,有時還
發一番長者的議論。而在他的談吐中融匯行一種很高的技巧,往往他優哉遊哉地走
著,趣味橫生地講著那些傳說的始末。可是我正聽得出神,他便會停住腳步,信手
一指,那處古跡已赫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就象他變出來的一樣。這位常年的職業導
遊者,以他出神入化的精采介紹,好幾次把我驚奇得差點叫起來。聽著他的介紹,
泰山在我心中漸漸已不是一座高山,而是一部歷史和神話了。
    我跟著這位在山道上扶仗而行的老人往上登臨,他久居在這名山大川中,深知
那些古老傳說的來龍去脈,但他絕不以浮光掠影的傳說來誇誕稱奇。他象一位古樸
的鄉間學者,在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古跡中嚴肅地分辨歷史的真偽,又像是一位深
沉的哲學家,從簡潔而深刻的語言來解釋它們真正的價值和意義。我開始意識到雖
然泰山有不少東西實際上很膚淺,但是我在回馬嶺邂逅相遇的這位老人,卻實在是
有些深不可測。
    中午時分,我們登上了中天門,在這裡,我弄明白了老人的真實身分。
    所謂中天門,是一座字跡斑驅的石牌坊。這座牌坊淩駕在山道上,正好將由岱
宗坊到南天門的全程分為兩半。由此上行,我們還得走相同的路程才能到達岱頂。
    就在離中天門不遠的地方,座澆著一幢淺綠色的現代式建築物。在那裝飾著白
色線條的寬闊牆壁上,鑲嵌著一排巨大的玻璃窗。通亮的大廳中,影影綽綽地坐著
一些休息的遊客。
    我和老人踏上光滑的水磨石臺階,推開寫有「中天門茶廳」的彈簧玻璃門,穿
過飲食大廳來到陽臺上。在涼風習習的蔭棚下,許多遊人散坐在大理石面的簡易鐵
桌旁,一邊喝茶和談笑,一邊欣賞著廣闊的原野景色。
    我為老人要了壺綠茶和幾樣點心,自己則要了杯很濃的咖啡,揀了一張空桌一
同坐下,一種安穩舒適的感覺,使我頓時感到已經很累了。
    現在,整個齊魯大平原就鋪展在我們的腳下,從陽臺向群山外面望去,黃綠相
間的顏色,把大地裝飾成一塊鮮豔的巨幅地毯,從山腳一直鋪到搖遠的地平線,我
們坐在這和白雲一樣高的地方向廣闊的天空平視,萬里雲朵就像是停泊在遠近海面
上的無數巨大的白色軍艦。
    我取出煙。敬給老人一支。
    「不會,」他笑著擺擺手,「你自己吸吧。」
    「您的生活真是太簡樸了。在您這樣的高齡,正該享享晚福,您連煙都不吸。」
    「身心清淨,自然眾苦皆消。」老人隨口應道。
    「是啊,生活清苦一些,于身於心都有禪益。」我表示贊同。
    「不,你聽錯了。清即不苦,苦即非清;清而不苦,何謂清苦?我是說:身心
清淨,眾苦自消。」
    我有些疑惑起來:「那到是,苦誰都難免,心清原是緊要的……」
    「是呵,」老人呷下一口茶:「古人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由來無一
物,何必惹塵埃。話雖玄奧,終有透解,無奈世中我不肯深思!」
    我心中吃了一驚,這是四句唐時流傳極廣的佛偈。我心中疑惑了一下,頓時明
白了八九分,不禁目瞪口呆地望著老人。
    他深邃的目光正遠望著群山,銀須在高風中拂動著,頗有幾分仙風道骨。
    他轉過臉來慈詳地看著我:「想不到吧,年輕人,我是山上的住持和尚。」
    我驚呆了,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和尚。當我開始懂事的時候,這些在人間傳播迷
信和膜拜事佛的人就已經銷聲匿跡了,僅僅是在成年以後,由於閱讀了一些哲學和
歷史,才使我瞭解了一些古典的佛教理論。因此,那此虔誠和僧侶在我看來就象佛
教本身一樣的古老和神秘。現在,當我突然知道一位真正的和尚竟正坐在我的面前,
並且已經和我同行了這樣久,那種神異怪誕的感覺馬上就這樣近地籠罩了我的每一
根神經,使我愕然了。
    他看出了我的激動:「怎麼樣:可以和我走在一起吧,海軍同志?」
    「那、那當然太好啦!」我好容易才恢復了常態,早已是又驚又喜,差點把咖
啡都打翻。
    這可是一次真正的奇遇。剛才,我們是一個海軍軍官與一個深山老者在林中結
伴而行;而現在,是一個共產黨員和一個佛教信徒在傾心交談。這使我感到異常興
奮、新鮮。
    也正是從這時開始,我才從長老的言談舉止中,處處都看出他出家人的本色。
    「山上的供奉神師佛祖還在麼?」我關心著泰山的全部古跡。
    「依然如故。」長老回答。
    「還舉行佛事?」
    「雲寂香消。」
    「大部分僧侶都還俗了吧?」
    「落葉歸根麼。」他將手中的茶杯輕輕放在大理石桌面上。
    「那您為什麼留下了呢?」
    「佛不棄我,我不棄佛,」他滿意地捋了捋鬍鬚,「青燈古佛,經幢寶卷,我
已經相守多年了。」
    老人年事已高,不會再放棄他多年的信仰,他對佛教已經一往情深,肯定會抱
守著這些陳舊的信條去頤養天年的。這種固執的迷信與他那明達哲理和風度是多麼
的矛盾啊!
    當我們重新上路的時候,我們已經就古代哲學中許多高深莫測的東西談了許多,
老人的知識是相當淵博的。我們從宋明理學談到魏晉的玄學,從印度的婆羅門談到
日本的禪宗,從歐洲的現代科技談到清代的孝據學術。他的話不少我都難以接受和
理解,但那些玄奧精深的思想卻發人深省。
    「那麼,究竟什麼是哲學呢?」在推開門步下茶廳臺階的時候,我開始就我曾
經百思不解的一些問題向他請教。我已經看出來,這位久居深山的老僧有許多博大
精深的學識和思想。
    長老在和煦的東南風中踏上了山道:「你想要一個準確的定義,是嗎?可是這
不可能,因為它太廣泛了,它囊括了天地今古,神界人間,從宇宙講到原質,從天
下講到人心,幾乎無所不包,然而歷來的哲學家,雖然他們的著述浩如煙海,卻從
來沒有一個人能給哲學本身下一個定義。」
    我們轉過山麓,向更高的深山前進。
    「真可惜!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多年,至今也搞不清。雖然哲學書著實看了不
少。」
    老人不在意地笑笑:「其實叫我說,哲學一詞實在是定名不確。在古代,哲、
知、智為同一詞源,所以當初西學輸入的時候,何妨叫做知學或智學?何況前輩的
哲學家們正是專門以逞智為能事,以致知為鼓吹的。他們想人之不能想,說人之不
能說……」
    「所以,他們便能知人之不能知。」
    「哪裡!」長老輕蔑地一揮手:「此輩道地是愚人自欺。其求知也,非即知也。
哲學家的求知術,無非思辨而已。然而這並不可靠,可靠的是科學家的觀察,所以
德謨克裡特的原子論要待道爾頓來證實,而托勒密的宇宙體系由哥白尼所推翻,泰
勒斯說萬物皆成于水,科學家知他是無稽之談,柏拉圖設計了「理想國」,政治家
知他是癡人說夢。然而古代人科技畢竟貧弱,觀察無由,也只好靠思辨,所以一部
哲學史,不過是古人對世界本質所進行的不斷猜測的集大成。自然科學一旦興起,
便是這種古典哲學的衰落。」
    「為什麼又興起了現代哲學呢?」
    「因為自然科學的領域畢竟有限,它不能回答人們對社會提出的問題。現代哲
學的興趣主要在這裡,不過哲學至此早已面目全非了。」
    長老投給了我一束思想的火花,它在我的腦海中熊熊燃燒了起來:「您是不是
說,哲學僅僅是一種古老的思想方法,它的特點是思辨,是虛致,而科學則是一種
現代的思想方法,它的特點是觀察,是實求?您是不是認為,用思辨得到的真理並
不可靠,只有被觀察證實的真理才可靠?您是不是斷定,哲學的立足之地僅僅是科
學目力所未及的地方。一旦科學的目力所及,哲學便會銷聲匿跡。因而哲學終將被
日益發展的科學徹底代替?」
    「你講得太混亂了,不必講什麼虛致、實求,如果一定要打譬方,可以說哲學
是想,科學是看,所以科學看不到的地方可以用哲學去推測。你說的也不完全對,
科學真實,然而有限;哲學朦朧,然而廣大。既然科學的力量永遠有限,它也就永
遠不能徹底取代哲學。雖然人類受到它不少愚弄……」
    長老的話使我陷入一片沉思。他雖然言辭古奧,講的卻盡是我從未聽過的嶄新
的思想。他似很脫俗,然而思路嚴謹,條理分明,絕然未脫世間的學者風範。他通
哲理,也重科學,然而篤信的卻是宗教。我恐怕永遠也不會理解,在這樣一個人的
身上,何以竟能統一起這樣多的矛盾?
    山道向直插雲天的高峰延伸上去,我們在山道緊貼山麓向右強烈曲折的端角處
站住了。在我們面前,一塊尖利的怪石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兀立在山道邊緣,俯臨
著低回的山谷。怪石上,赫然鐫刻著三個朱紅大字:斬雲劍。就在這裡,我差點冒
犯了長老的尊嚴。
    我站在長老身邊,撫摸著那鐵銹色的岩石:「形狀不錯,但它真能斬雲麼?」
    「那倒是名不虛傳。」長老向山谷中略一顧盼,又轉身向山外望瞭望,便將手
向南方搖搖一指:「你看!」
    我轉過身,只見廣闊的原野上空,萬千朵白雲正在緩慢地飄浮著。它們絕大多
數向北飄來,又慢慢飄向兩邊的山後,但是有幾朵卻徑直向山口飄進來。轉眼,一
朵白雲已飄進山口,從從容容地向深谷飄去。當它飄過這塊怪石與對面山峰的對接
線時,似乎突然被一種什麼力量輕輕托了一下,使它陡然上升,頃刻間便被扯成碎
絮,轉而如煙消散了。
    我驚奇得幾乎要叫起來。但長老又指給我看第二朵。同樣,它在飄過這塊怪石
面前時也被一揮而盡。隨後飄來的幾朵,竟沒有一朵能進入山谷。
    「奇怪!簡直太奇怪了!」我忍不住叫起來。
    「安靜,注意看!」長老喝住了我。
    巨大濃積的雲團正向山口湧來,這團白雲的體積是這樣大,象一座四層樓一樣,
以致強烈的陽光都不能照透它,使它的背陰部分黑沉沉的,它的來勢是如此沉重,
我無法想像剛才那個輕飄飄的力量將怎樣阻擋它。
    我睜大了眼睛,準備看看這巨大的雲堆怎樣湧進山谷,一頭撞在山谷深處的崖
壁上。
    它被東南風穩穩地推進了山谷,一直通過了斬雲劍。然而當它繼續湧向山谷深
處的時候,那股力量猛地沖騰起來,把它整個翻了個滾。與此同時,滿山谷的茂密
樹木發出了一種奇怪的沙沙聲,我定睛望下去,原來那團白雲竟化作一陣細雨傾泄
而下!
    我被這大自然的奇妙表演驚得目瞪口呆。我用力搖撼著那堅硬的岩石,大聲問
道:「斬雲劍,斬雲劍!難道你真有這樣大的神通麼?」
    斬雲劍沉默著,它的根基牢固地聯結在堅硬的地殼上,紋絲不動。
    我堅信科學,並不相信自然界中會有任何奇跡。然而現在我卻無法想像那個輕
而易舉地將白雲覆手為雨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麼。
    當我們繼續向上走去的時候,長老問道:「你知道什麼是鋒面嗎?」
    我想了想:「知道。」
    「你剛才看到的,就是鋒面。」
    長老說的鋒面,是氣象學上一種最基本的現象:當一團巨大的暖空氣和一團巨
大的冷空氣相遇時,它們之間會形成一個傾斜的接觸面,這個接觸面就叫做「鋒面」,
鋒面所覆蓋的廣大區域,就是雲區和雨區,自然界的一切雲雨現象,都是在鋒面的
基礎上形成的。但是,一個鋒面起碼也要有幾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的範圍啊!
    「鋒面?難道這樣一個山谷中也會形成鋒面嗎?」
    「大小不同。其中的道理是一樣的。你看——」我順著長老所指向山外望去,
一望無際的雲朵仍在半空飄浮著,「東南風帶來了這些海洋上的暖空氣,而山谷中
的空氣卻是冷的。」
    我觀察著山谷,只見那裡面陽光遮蔽,氣象森森。我開始明白了,正是那裡面
隱藏著的一個看不見的冷氣團,用那些暖洋洋的白雲玩了一出雲消雨落的把戲。
    「那山谷中又怎麼會產生冷空氣呢?」
    長老冉冉地向前走著:「可能不是產生,而是積留。當大片冷空氣從山區退去
的時候,在那裡留下了一團。」他和藹地看了我一眼:「不過,你是有福之人哪!
我在此地四十餘年,象這樣的雲雨奇觀,也不過是第三次看到。」
    我沉吟了起來,他竟有如此豐富而全面的科學知識,那個百思不解的問題在我
心中再也憋不住了。我緊走兩步,追上了他。
    「長老,我想向您請教一個問題。當然,這樣問可能很不禮貌。」
    「說吧。」長老胸有成竹。
    「長老,我並不想奉承您,但我承認,您的哲學思想使我起敬,您的科學知識
也讓我深為欽佩。正是因為這樣,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您為什麼還要相信宗教?
請您原諒我的冒昧,我不能理解。要知道,我們的時代是一個科學如此發達的時代,
科學不但發現了無數的真理,而且證實了許多古人不能證實的推測,糾正了許多古
人無法糾正的謬誤,正如您方才所說,現代科學甚至已經取代了整個古代哲學。這
就使我想起了您的宗教,要知道,它幾乎和古典哲學一樣的古老,難道它至今還沒
有和古典哲學一樣地顯得陳舊了嗎?難道人類的科學知識還沒有糾正它的種種謬誤
嗎?」
    我大膽地跟隨著長老那穩健的步履,慨然直陳己見:
    「我不能否認佛教有著光輝燦爛的歷史和傳統,但是,一個人假如懂得天文學
和氣象學,他就不能想像怎樣在宇宙中構築天宮神殿;假如懂得力學和物理學,他
就不會相信騰雲駕霧真能發生。而您恰恰是一個深知科學的人,您的學識使我相信
您也必定是一個熱愛科學的人。因而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您為什麼仍然要相信
宗教?」
    「宗教又到底為何而不可信呢?」
    「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它不真實。它對世界的解釋和它那些對過去和未來和
傳說完全是虛幻的。」
    長老沉吟不語。
    這問題對於任何一個信仰宗教的人來說都帶有挑戰性質。這樣的問題,在提問
者可以是一種請教,而在被問者卻常常是一種褻瀆。因為它公然懷疑那個只能虔誠
崇拜的神明。宗教信仰曾經構成人類最基本的尊嚴。為了捍衛自己的宗教信仰。曆
史上在異教徒之間和異教派之間發生過多少慘酷的衝突啊!我後悔自己提了一個極
失禮的問題。然而慶倖的是長老在這方面涵養極深,並沒有表示絲毫的責怪。他只
是默默前行,卻什麼也沒有回答。當我看出他並不打算與我議論這個問題時,就趕
快知趣地撥轉了話頭。當時,我並沒有奇怪長老為什麼這樣輕易地就讓我的無神論
占了上風。
    不知什麼時候,我們已經走出了森林,正在嶙峋的山石之間攀登。一路上,我
們仍然興致勃勃,幾乎每一處古跡都能引起我們的無限談機。
    終於,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們到達了登臨絕頂的最後一段險路。
    我喘著氣向頭上望去,只見一溜筆直的階梯直插藍天。在階梯盡頭,一座紅牆
金瓦的城樓遙遙高架在天上,透過那細小的門洞,還可以看到一隙玻璃般明淨的天
空。它看上去是那樣小,簡直如同盆景上的石雕小城一樣。
    長老也微微喘著。他抓住欄杆向我說道:「這就是天梯了。上去就是岱頂。怎
麼樣,年輕人!上吧?」
    我一把扶住長老:「好,上!」
    長老健步而上,我緊緊跟在後面拼命攀登,卻無法超越這個常年在這條山道上
行走的老人。很快,我感到氣力不接了。
    「別忙,小心風嗆著!」長老停下腳步,伸出手來將我一把挽住,我突然發現
老人的手力很強。
    我邁著兩條已經和石頭般堅硬的腿,終於登上了最後一級。我站住腳,胸膛劇
烈地起伏著,一種高空低氣壓所造成的急促呼吸,使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痛快!
    現在,我們已經置身于藍天之上。我緊靠在鐵欄杆上。回身向下望去。一幅無
比廣闊的景色呈現在我的眼底:
    大地已變得煙波浩渺,鮮豔的綠色原野變得彌慢了。那一望無際的雲朵正在我
們下面很遠的地方飄浮著,就象撒下了無數綻開的棉桃。在我們腳底下,是起伏的
群山,濃郁的森林一隻蒼鷹,正在這崇山峻嶺中盤旋。我仔細尋找了一下,四個小
時以前我們休息過的「中天門茶廳」就象遠遠擺在那裡的一枚棋子。
    陣陣強勁的山風有力地掀動著我的衣襟,吹得長老寬大的衣服膨脹起來,噗噗
作響。山谷中,佈滿山麓的林海發出海嘯般的林濤。
    「喏,那就是黃河!」長老的手向遙遠的地平線指去。
    那裡,煙波彌漫中,隱隱約約一痕米黃色的細線從平原的盡頭劃過,在太陽的
照射下閃著亮光。
    「黃河!」我在心中發出一聲歡呼。那就是我們民族發祥的淵源嗎?我曾經在
火車上注視地它混濁的波濤,我曾經在濟南大鐵橋下捧起過它渾厚的泥漿。在內河
訓練時,我也曾在它寬闊的河面上航行過。但是我卻從來不曾想像過這條氾濫起來
如野獸般兇猛的黃河,在祖國無邊無際的原野上竟顯示著這樣優美的曲線,在燦爛
的陽光下竟閃動著這樣柔和的金光。
    無從噴發的激情沖蕩著我的胸膛,我真想伸開雙臂,伸向那煙靄磅礴的萬里山
河,發出傾盡肺腑的呐喊和歡呼!
    「黃——河——!」
    十幾個回聲呼應著,將我的呼喊傳遞出去,消失在回環激蕩的山風中。
    長老微笑地看著我:「你已經在人間的最高處了。」
    我激動地回過頭來,才發現那座紅牆金瓦的巨大城樓已經高臨在我們的頭頂上。
這座古老的城樓已經破舊了,牆皮剝落處,裸露著陳舊的泥灰和城磚。黃色的琉璃
瓦上,幾叢茅草在呼嘯的風中抖動。
    就在這破敗城樓的巨大門洞兩旁,一付綠底金字的對聯映入我的眼簾。我讀道:
    「門辟九霄仰步三天勝跡,階崇萬級俯臨千嶂奇觀!」
    橫額上,赫然題著三個大字:南天門!
    面對著這鐫刻在雲天之上的題聯,我盪氣迴腸,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寫得太好,太美了!」
    然而長老卻冷冷一笑,說道:
    「空蒙宇宙,豈有三天?一路行來,又何止萬級!哼,好什麼?美什麼?」說
罷,他一拂衣襟,逕自穿門而過,頭也不回地踏上了天街。
    這兜頭一瓢涼水,澆得我好不掃興!
    我快步追了上去:「您說得不對。這是藝術,藝術可以誇張,更可以虛構。就
此聯而論,非三天不足以盡其高,非萬級不足以盡其長,如何不好,如何不美?」
    「誇張?虛構?」長老呵呵大笑起來:「要知道:不美即是不真,不真即是不
美,言不符實,還有什麼藝術可言!」
    「不然,」我當即搜索枯腸,據理力爭:「真並不是美,美也並不是真。數學
枯杭,醫學污垢、它們是真的,然而不美。舞蹈可以悅人耳目,音樂可能動人心弦,
它們是美的,然而也沒什麼真可言。可見美與美並不相干。真而不美,方成其嚴肅,
美而不真,方成其浪漫。假如真即是美,那麼數學與醫學就是最好的藝術。假如美
即是真,歌舞便可以代替科學。不,長老,這無論如何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在我們
的生活中常常是在真中有醜而沒有美,在美中有假而沒有真。怎麼能說真即是美,
美即是真呢?所以不真實的東西,不但可以是優美的,而且常常是最優美的。」
    長老已經在突然之間變得非常不講道理。他冷嘲熱諷似地爭辯道:「完全不對。
科學性是衡量一切的準繩,凡是不合於科學的說法,自然應一律掀翻……」
    「您錯了!完完全全地錯了!」我緊追不捨地叫道,「對科學真理的探索,並
不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全部內容。在這之外,我們還要求美的享受,要求感情生活的
滿足。假如我們的生活中只有科學而沒有藝術,只有探索而沒有欣賞,人類歷史就
會成為一部枯燥的教科書,人類生活就會失去全部歡樂!」
    我簡直不明白,這個老和尚怎麼突然這樣漫無邊際地誇大和侈談起科學來。
    長老停住腳步,在天街中間站住了。他用一種異常深刻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淡
淡一笑:
    「年輕人,你說得很對:人類要求感情生活的滿足,要求美的享受,而科學並
不能提供這一切,它目能使我們獲得對自然的瞭解。但是,你說的並不完全。如你
所說,在真之外,還有美。但是你卻忘了,在美之外,還有善。對真善美的追求,
才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全部內容。而追求真的,是科學,追求美的,是藝術,追求善
的,這就是宗教。來路上,你曾向我說宗教不真實。那麼現在我可以向你說,藝術
既然可以不真實,宗教又為什麼一定要真實?藝術的意義不在於真而在於美。同樣,
宗教的意義也不在於真而在於善。世上的宗教,西方有耶穌、阿拉,東方有佛祖天
師,支派紛繁,何止百種,難道都是真的不成?但那教義儘管紛紜,主旨卻終不過
是勸導人間,使強者憐湣,富者慈悲,讓人生的痛苦得到撫慰,於靈魂的空虛有所
寄託。所以,只要善行布於天下,我佛究屬有無倒在其次。至於經幢寶刹,無非肅
穆其心,而吃齋打坐,則不過養生之道而已。宗教一事,本為人心所設,信之則有,
不信則無,完全在於虔誠,古人早就說了:我心即是我佛。可見宗教以道德為本。
其實與科學並不相干,只是後人無知,偏要用塵世的經驗去證明與推翻天國的存在,
才惹出這無數爭論,萬種是非!……」
    長老長歎一聲,神情已變得異常嚴肅,他懷著誠敬的心,沉吟著自己那些釋神
的話向前走去,不再說什麼了。
    機關已經點破,我被說得無言可答。我看看默默前行的長老,心知我們已談到
了話盡頭,竟也沉吟起來,只有緊隨其後,踏進了山頂的連天衰草。
    是的,這並不是一種迷信,並不是一種對虛妄傳說的膜拜,而是一種充滿了理
智的信仰。從外表看,那信仰似乎是毫無根據的,似乎完全是受了一系列古老故事
的欺騙。但是那些並不真實的說教,卻可以在精神上發揮一種奇妙的作用,使這位
佛門弟子在他可能經歷過的複雜人生中獲得一種心靈上的安詳與和諧。我再一次感
到了這位老人的深不可測。猛地看起來,他是一個昏聵的和尚。但是在他的心靈深
處,在那個可能他自己的理智也不常能達到的心靈深處,卻是一個清醒的世界。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一直走上了碧霞祠的山門。
    我們面前出現了一座古色古香的宮殿。正中,緊閉著兩扇紅漆金釘的大門。門
前有四根紅漆大柱,支撐著一排金黃的琉璃瓦頂。瓦頂上面,矗立著一層華麗的樓
閣。兩尊彩塑的高大山神分守在宮門左右,一個手握金蛇,一個高擎利劍,正呲牙
咧嘴地怒視著我們。
    長老在門邊按了一下電鈕,大門打開後,我們徑直穿過這座寺廟,轉入一座小
門。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座整潔而寧靜的庭院。但院中廳廊古樸,油漆半舊,
與那座瑞氣照人的宮門顯得不大相同。
    我跟著長老來到他的住房,隨手將制服和軍帽搭在一把交椅上,長老卻將它們
拿起來,掛在了衣帽架上。
    「今晚,你就在這裡下榻。」
    我趕快推讓:「這怎麼行!一路上已經多承您照顧,怎麼好再打擾您!」
    他挽住我朗聲大笑起來:「你這就差羅!如果軍人住廟不妥,自可請便。但要
說怕打擾,那倒大可不必。說實話,這裡輕易也是絕不接待遊客的。但是既然一同
走了上來,我們也不必就這樣分手。更何況,有人相伴,在我是求之不得——你先
坐,我去更衣就來。」說罷,他將竹杖靠在書架上,指給我熱水,逕自出去了。
    我一個人留在屋子中洗過臉,便抽著一支煙,打量起這間禪房來。
    其實,這只是一間書房。因為這屋子並沒有絲毫的宗教氣息。雪白的粉牆,光
滑的細木地板,天花板上是日光燈管,門邊配著很美觀的按鍵開關,這些都和一般
的城市住宅沒有什麼兩樣。靠窗一張書桌,玻璃檯曆翻著前天的日期。檯曆旁有一
座鬧鐘和一架半導體收音機。靠牆是一排鑲有玻璃拉板滑門的巨大書櫃,而裝在書
櫃上的那具折臂檯燈,竟和我在軍艦上用的那付一模一樣。
    我走到書櫃前,看見與我那根青竹杖並放在一起的,還有一根波斯手杖。這根
手杖看去十分貴重。檀紅色的杖體,兩端都包了金。手柄上用金絲鏤成了斜方格的
精緻圖案,柄頭上還裝飾著一塊寶石形狀的藍色鋼化玻璃。我忍不住拿起它掂了掂,
卻並不沉重。
    所有這一切,都與我想像中的僧侶生活太不和諧了。
    我站在書櫃前,開始瀏覽那無數的藏書。它們種類與內容十分龐雜。除了各式
各樣的讀物、目錄和單行本外,有整整三排是全卷集的。我看到史學方面有全套的
《資治通鑒》和《清史稿》,哲學方面有《莊子》、《淮南子》和《呂氏春秋》,
評論著作有《章氏叢書》和《胡適文存》,外國著作有從洛克、盧梭、黑格爾、馬
克思,一直到羅素、杜威等人的著述,還有一本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
甚至有些書還是外文版。當然,最多的還是佛著和佛經。我在那整整四排的線裝古
書中,看到了無數古奧費解的書名:《兜沙經》、《金剛經》、《華嚴義海百門》、
《大正藏》這些無疑是佛經了,《唐高僧傳》、《西京伽藍記》和《景德傳燈錄》、
《古尊宿語錄》、《宗鏡錄》等等。這些書密密層層地擺滿了書架,書中夾滿了無
數作記號和摘錄的紙條。這些書本身就是一個浩瀚的大海,所以我覺得只要抽出任
何一本,我就會被這片大海所淹沒。
    我回到書桌前,注意到桌上整齊地擺著一大疊手稿。最上面的卷首用粗狼的毛
筆題著:《大乘宏解》。我掀起一部分稿紙,看到上面寫滿了蠅頭小楷以及朱筆作
的修改。其中一行標題:「卷七十三:涅鬃精微」。顯然這是長老尚未完成的宗教
著述。
    門開了,長老提著一隻紅木大匣走進來,他從岱頂餐廳買來了晚飯。現在他換
了一身灰色的短襖和一雙底子很厚的布鞋。盥洗後的老人,顯得精神煥發。
    吃飯的時候,我打定主意:在今夜和明天一定要與他好好談一談。在不觸犯老
人忌諱的前提下,我渴望著對他有更多的瞭解。
    臺鐘發出一陣輕微的蜂音,時間是六點整。那架半導體收音機啪地一聲打開了。
現在,山東省台正在轉播中央氣象臺發佈的天氣預報。女播間員的聲音是單調而又
平靜的,然而她報告的,卻是此刻正在亞洲上空一萬米雄厚的對流層大氣中發生的
一種雷霆萬鈞的變化。
    我意識到,泰山馬上就要處在一場暴雨之中。
    當我們喝完湯放下碗的時候,長老一邊遞給我一條毛巾,一邊在悅耳的音樂聲
中說道:「年輕人,今天我佛對你真是格外慈悲:中午,他讓你在中天門看到了斬
雲奇觀;而傍晚,他還要讓你在月觀峰看到日落和雲海。」
    一陣感激的熱浪從我心頭撲過。我這才意識到剛才的預報對我究竟意味著什麼:
雷霆和暴雨將在我們腳下發生,而我們這些居於雲天之上的人將看到的,卻完全是
另外一番景象。
    我們當即收拾好碗筷,一同向寺院外走去。當我們走出門,站在高高的臺階上
時,泰山上的景色已為之一變。無邊無際的雲海,已經淹沒了一切。廣闊無垠的齊
魯大平原看不到了,綿延起伏的泰沂山脈也看不到了,氣勢磅礴的雲的波濤在我們
腳下翻滾著,一直鋪展到遙遠的天邊。攢動的雲頭在斜陽的照射下映出明暗相間的
金色和紅色。泰山,就象一座海島一樣孤懸在這一望無際的雲的海洋中。
    此刻,在南天門那裡正發生著極其壯麗的景色。渾厚的雲濤,在泰山的北麓翻
滾著湧上山頂,幾乎淹沒了整個南天門,然後又順著天梯向南麓傾泄下去。巨大的
雲流在日觀峰與月觀峰之間的鞍狀部位緩慢地滾滾流動著,遠遠看去,就象一條滔
滔大河,它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從山北湧向山南,覆蓋了沿途的一切。只有南天門的
金頂飄浮在這白色的波濤之上。
    我驚歎著這壯麗的景色,與長老順關臺階步下山門,沿著天街向西走去。我們
將從南天門那裡登上月觀峰,在峰頂的望亭送別日落。
    這時,從天街上面一百多米遠處的岱頂賓館走下來一群外國人,他們男男女女
大概有二十多個,顯然也是要去月觀峰看日落。身著筆挺的西服和花花綠綠時裝的
一群人,在斜射的陽光中談笑著。指點著,不時傳來陣陣愉快的哄笑。當他們沿著
小道踏上天街的時候,我和長老也走到那裡,於是我們在岔口處交會了。
    我和長老停住了腳步,想讓他們先過去。但是顯然我的海軍裝束和長老的僧侶
風度引起了這些外國人的注意。他們也站住了腳步。這些外國人零零落落地停止了
談笑,開始用好奇的神情打量著我們,人群中的幾個外國女子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並且互相低語了幾句外國話。
    我看看長老。
    「我們還是走在後面吧。」長老笑著告訴我。
    於是我伸出一隻手臂,表示請他們先走過去。可是他們互相看了一下,仍然沒
有動,似乎在推舉自己的代表。
    人群中很快笑著走出一位唯一的軍官。當他走到我面前,與我照了面以後,我
們以軍人的習慣互相敬了禮,然後把對方的手緊緊握住了。
    他的禮節是相當瀟灑的。手臂幾乎是垂直地屈折起來,用併攏的食指和中指啪
地在堅硬的帽檐上一碰。我忍不住仔細打量了一下他。這是一個面孔微黑的歐洲人,
眼睛很溫和,鼻子下面蓄著一綹英俊的小鬍子,看上去親切而幽默。他穿著灰色軍
服,深紅色的領章上一邊綴著一隻鷹,一邊綴著兩輛交叉的短劍。由於他的肩章上
編織著我不認識的符號和花紋,因而我無法判斷他的軍階。此刻,他也正愉快地打
量著我。
    外國人發出爽朗的笑聲,並且有微型鎂光燈閃了幾下。我用力握著他的手,試
圖用英語問候了一句:「你好。」
    他笑著點點頭,表示聽懂了。但他作為回答而說的一句完整的外國話,卻不是
我所熟悉的英語,而是一種西班牙的混合語。這就使他的國籍很難弄清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把臉轉向一旁。一個衣著樸素的女翻譯已經快步來到了我們面
前。她和善地看著我,微笑著介紹道:「這是波西寧上尉。他說:很高興與你相識。」
    這使的的確感到非常高興,於是馬上答道:「我是中條山艦航海長李淮平。我
也同樣高興與你相識,上尉。」
    我們的手經過友好的自我介紹以後,互相鬆開了。但是翻譯卻並沒有把我的話
譯過去。
    波西寧上尉轉過臉向翻譯又問了一句什麼。從翻譯那裡傳來的,仍然是沉默。
    我感到奇怪了。翻譯這莫名其妙的沉默已經開始在影響這愉快而有趣的氣氛。
於是我轉過臉,用詢問的眼光去看她。可是當我終於看清了那張熟悉的面孔時,我
頓時目瞪口呆地留住了。
    南珊,闊別了十二年的南珊!她在我的生活中銷聲匿跡了這樣久以後,現在重
新站在了我的面前,而且這一回竟是這樣的近!
    我呆呆地看著她,很久很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的心被這突然的相會震懾住
了。而一種驟然產生的驚慌、迷惘、震動的神情,現在也正浮在那張曾經是多麼清
秀的臉上。我緊緊盯著她那揚起的眉毛,睜大的眼睛,疑慮的前額和驚愕的嘴唇,
心臟不可遏制地狂跳起來。
    是的,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女翻譯,正是我十幾年前認識的那個少女。那一切熟
悉的特徵,和這久別重逢的驚愕神情都向我證明,她就是南珊。然而此時的南珊已
經是一個成年的女幹部打扮了。我呆呆地端詳著那剛剛出現淺紋的眼角,那不再圓
潤的臉龐,那已經有些乾燥的頭髮,和我從來沒有發現過的鼻子上的幾點淺淺的雀
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眼中開始湧起一層薄薄的淚水,那雙濕漉漉的眸子已
經不再那樣黑,那樣亮了。這一切,都正在漸漸地模糊著我心中那個少女的影子。
我開始意識到:那個天真大膽的女孩子早已不復存在。如今的南珊,已經不會再把
任何歡樂的情緒和調皮的念頭匯在坦率的談吐和響亮的笑聲中,清澈見底地透露出
來了。不會了,永遠不會了。在她的胸中,已經是一個深思熟慮的心靈。這個心靈
已經永遠改變了她的音容笑貌,同時也給她的臉上換上了一切中年婦女都會有的那
種沉著而幹練的神色。
    周圍開始響起了竊竊的低語聲。
    南珊的表情正在發生著迅速的變化。驚愕,迷惘,難過,隨後是內心深處的痛
苦。當她的神智終於在劇烈的感情波瀾中鎮靜下來的時候,她勉強控制住了一碰就
會掉下來的眼淚,咬著嘴唇,把頭痛苦地垂下了。
    我萬分抱歉地看了被冷落在一旁的上尉一眼。這個感情豐富的外國軍官正驚訝
地注視著我們。我又用歉意的目光環視了一下那群外國人,他們有的好奇,有的同
情,有的善意微笑,也有的冷靜觀察。最後,我為難地把目光停在了長老的臉上。
他正用無比深情的目光注視著我們。
    「你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他問。
    外國人的目光全部投向了老人。
    「十二年。」我用發哽的嗓子回答。
    「你們之間有一段難忘的往事,是麼?」
    「是的……」
    老人低首合十,向我們微微垂下了和善的眼睛。
    我幾乎忍不住就要掉下的淚水,卻不知用什麼方式來表示感激。
    「謝謝……」我感到嗓子被什麼噎住了。
    「謝謝……」南珊也用極累微的聲音說道,同時尊重地向老人微微鞠了一躬。
    那群外國人驚奇地注視著一向以穩重著稱的中國人之間這感情的流露,顯然意
識到這樣多的人圍觀在一旁是不合適的,於是有人低語了幾句,相互示意離去。首
先是兩個比較年長的男人向南珊禮貌地微笑了一下,轉身去了。然後大家也向南珊
說了祝福的話,結伴離去了。他們漫步走到天街盡頭,穿過南天門那道雲流,又重
新出現在對面的山坡上,不時還有人好奇地回身向我們張望。
    上尉和長老是最後離去的兩個人。滿懷友好之情的上尉很清楚自己在這場重逢
中充當了重要的媒介,他充滿感情地伸開雙臂,用力抱了一下我和南珊的肩,說了
一句什麼。然後,他好象徵詢似地望了長老一眼。長老深沉地向他點了點頭,上尉
後退一步,舉手向我們敬了一個禮,不等到我還禮,便微笑地轉過身,與長老相攜
而去了。
    現在,在天街的岔路口上,只剩下了我和南珊兩個人,但我們好久沒有說話,
直到上尉和長老也雙雙登上了月觀峰的山坡,我才輕輕問道:「上尉說什麼?」
    南珊沒有看我,她望著上尉與長老的背影,靜靜回答說:「他祝賀我們舊友重
逢……」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之中。
    現在,我可以仔細地端詳她了。她知道我在看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散佈在月
觀峰上的許多遊人的身景。此刻,屹立在萬里雲海中的月觀峰已經被斜照的夕陽鍍
上了一層金紅的顏色。金光輝照中,南珊的側影顯得異常的安詳與柔和。那金色的
光線重新勾畫出了她長長的眉毛和眼睛,重新映照出她明亮的眸子。她就這樣安詳
地凝視著,使她少女時代的形影又重新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這使我心中一陣
輕微的俘動。我就這樣看著她,在沉吟了好久以後終於說道:
    「真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看到你。」
    「我也是。」她不自然地笑笑。
    「也沒想到,是在這麼多年以後。」
    「對。」她點點頭。
    此刻,無數往事在我心頭翻滾著。但是那樣多的話,一時竟無從說起。
    「南珊,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你去邊疆的火車上。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
在火車開動的時候你一定也看到我了。」
    她看了我一眼:「對,我看到了。」
    「但是你可能並不知道,在火車開動前,我還在車上聽到了你和你家裡人講的
許多話。」
    她微微一笑:「不,那天我弟弟看到了你。所以事後我猜想到可能是那樣的。」
    「是的,是那樣。當時我在夾道中聽你們全家交談了很久,而且那些話留給我
的印象至今也不能磨滅。」
    「是嗎?」她用誠懇的目光直視著我的眼睛:「我願意這樣。」
    我們互相看著,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我知道那趟火車是向北去的。這些年你一直在草原上嗎?」
    「那趟火車一共送走了三批知識青年,一批去內蒙,一批會吉林,一批去北大
荒。我們到內蒙昭盟去了。不過一年以後又轉到了興安嶺。」
    「一直當牧民嗎?」
    「不,在草原上是當牧民——在那裡學會了騎馬,到了興安嶺後,就在林場當
了女工。」
    「伐木?」
    「不,開拖拉機。」
    「後來呢?」
    「後來我們全家都回江蘇老家務農去了。一九七四年,我在無錫一家醫院裡翻
譯了一段時間的外文資料。三年以後,也就是一九七七年,我又先後調到杭州,蘇
州,上海,南京,最後才在省外事局當了翻譯,一直到現在。」
    「那是哪一年?」
    「一九七八年低。到現在我已經做這件工作兩年多了。」
    「你看,剛一見面我就打聽這樣多。」
    「不要緊,久別重逢的人大都是這樣。」
    我們現在可以坦率地笑了,但是都不看對方。
    「我能想像得出來,在這些輾轉中你經歷了不少波折。」
    「嗯……可以這樣說吧。不過生活也給了我很大磨練。你怎麼樣,這些年在軍
隊中還順利吧?」
    我回想著我所經歷的那些失敗和挫折,卻用肯定的口氣回答道:「是的,我非
常順利。」
    她點點頭:「我相信。」
    她的話是誠懇的。她為我的順利而感到高興,也可能,還為我的幸福感到欣慰。
但是我卻並沒有這些東西。我不由地發出一聲苦笑。
    「你怎麼了?」
    「噢,沒什麼。我在想,你曾經想過要問我一件什麼事情嗎?」
    她不解地搖了搖頭。
    「要知道,你直到今天以前還並不知道我的名字。如果你願意知道的話,我想,
我應該作一個雖然已經為時太晚的自我介紹。」
    她迅速地閃動了一下眼睛,但是並沒有流露出自己真實的心情:「不必了,我
早已經知道了。」
    我感到萬分驚訝:「你怎麼會知道呢?我從來沒有機會告訴你呀!」
    「卻有別人告訴我了。」
    「誰?」
    「我不太想讓你知道這件事。」
    「為什麼?」
    「可能對你不太好。」
    「不會的。」
    她望著蒼茫的雲海沉吟不語,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
    「請你相信我。你的任何話都不會對我有什麼傷害。」
    她望著那遙遠的地方,慘然一笑:「你叫李淮平……」
    我的心跳動了起來:「是的。」
    她凝視著遠方,似乎又不打算說下去了。
    「但是請你告訴我,究竟誰會告訴你。」
    她微微眯起那凝思遠望的眼睛,回憶著那些遙遠的往事:
    「我不知道那個小紅衛兵叫什麼。那天,當你在客廳中盤問我的外祖父時,我
就在門玻璃後看到並認出了你。當時,那個男孩子抽了我一皮帶,說等會李淮平教
訓完了你爺爺再來教訓你。那時,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不過這個名字我卻從來沒
有向誰說起過,直到今天,我也只是頭一次提到它,李淮平。」
    我的心象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我想和她一樣地微笑,但是我的聲音卻發抖了:
「從那天以後,我的心再沒有一天平靜過,真的,沒有一天!……」
    「從那天以後,我的心卻象燃燒過的灰一樣的平靜。」
    南珊在敘述這些往事的時候,他的整個身心都和她那凝視的目光一樣投在了遙
遠的天邊。她完全不看我,好象我並不在她身邊,她那些話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而已。
    一種痛悔與慚愧交加的心情殘酷地折磨著我。但是在這樣的歲數,我卻必須把
少年時代的回憶所喚起的任何一種感情都擠命克制住才行。
    「我希望,不,我相信,那天晚上的抄家不會成為你生活中的轉折……請你相
信我的話,你應該永遠是你!……」
    「整個國家都發生了那樣巨大的變化。我們誰也不可能,也不應該依然故我。」
她垂著眼簾,臉上顯現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和淡漠。
    變化了,一切都變化了!曾經是那樣的,今天變為這樣。而失去的,也就永遠
不會再循環回來。現在我面前的這位成熟而剛毅的已近中年的婦女,曾經是一個多
麼天真活潑的女孩子。她曾經在無心中喚起了多少美好的憧憬啊!可是在那個無情
的夜晚,我卻親手將它打得粉碎。多少年來,我夢想著重新見到她,夢想著恢復那
已經失去的希望。然而直到今天,她才為時已晚地回到我的面前。而命運使她重新
回來,似乎也只不過是為了向我證實:十五年前的那個少女已經不復存在,而我那
少年之夢的任何一點影子,也永遠不會再出現了。變化了,一切都變化了!但是使
生活這樣逆轉的原因和力量究竟何在?而我那毀滅性的無情,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人間的一切,就是這樣地難解!
    南珊輕輕歎了一口氣,慢慢轉身看著我。
    「你還記得嗎?當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曾經討論過一個題目?」
    我茫然地看著她,痛苦地感到自己無法去回想起那個題目。不錯,那次林中談
話的愉快情景至今還如此清晰地留在我的腦海裡,但那次談話的內容卻幾乎一點也
記不清了。
    「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麼?」
    我慚愧地搖了搖頭:「我確實記不清了。」
    南珊用責備的眼睛審視著我:「這樣的題目怎麼能輕易就放棄掉?你怎麼能隨
隨便便就把你關於文明與野蠻所講的那些那樣出色的話忘記了呢?」
    「對的,當時我們是談到了這樣一個題目:關於文明和野蠻。但是,我卻得承
認,我從來就沒有好好想過它。至於當時我講的那些……不過是些……怎麼說呢?
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說明我當時怎麼會說出那樣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她看著我,搖了搖頭:「不,你說的並不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話。十五年前,當
我責備人們總是用野蠻去破壞自己創造的文明時,你曾經向我說,文明和野蠻就象
人和影子一樣分不開。你說,在古希臘,人們正是在野蠻的掠奪戰爭中創造了美麗
的希臘神話。你還說,那些把人類引進了文明的東西,也同樣把人類引進戰爭:最
初給人類帶來文明的是鐵,但正是鐵製造了人類歷史中幾乎全部的武器。你問我:
希臘神話是文明的故事呢?還是野蠻的故事?鐵是文明的天使呢?還是戰爭的禍首?
這一切都是你說的。假如這些都是你反復思索結果,你怎麼可能把它們忘掉呢?」
    我真感到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南珊的感情已經被少年時代的往事激起了層層波瀾。她的聲音變得顫抖了:
「要知道,那都是一些發人深省的話啊。幾千年來,人類為了建立起一個理想的文
明而艱難奮鬥,然而野蠻的事業卻與文明齊頭並進。人們在各種各樣無窮無盡的鬥
爭和衝突中,為了民族,為了國家,為了宗教,為了階級,為了部族,為了黨派,
甚至僅僅為了村社和個人的愛欲而互相殘殺。他們毫不痛惜地摧毀古老的大廈,似
乎只是為了給新建的屋宇開闢一塊地基。這一切,是好,還是壞?是是,還是非?
這樣反反復複的動力究竟是什麼?這個過程的意義又究竟何在?」
    我默默地注視著她,心中滿含了淚水。她那真摯的談吐又將我帶回了那個難忘
的林間空地。我多麼希望她就這樣講下去,永遠不停地講下去啊!她深深地歎了一
口氣:
    「你的那些話,就是這樣深地啟發了我。使我想了整整十五年。十五年來,你
在我的記憶中模糊了,遺忘了,但你說的那些話在我心中卻始終沒有淡漠,沒有氓
滅,為了找到它的答案,我思索了這樣久。可是今天當我再一門見到你,希望你能
告訴我的時候,你卻說你完全忘了,甚至說你根本就沒有很好地想過。難道,它不
值得一切人都去好好思索一下嗎?」
    我的感情受到了莫大的衝擊,一滴冰凍的淚水順著我的臉頰滾了下來。但我絲
毫也不想掩飾自己的衝動,我用發哽的嗓子說道:「我應該……感謝……你的看重,
但是我……不能再為你說任何有價值的話……因為只有認真思索過的人,才有權利
回答,而我……」
    「是的,既然你從來沒有很好地想過,當然什麼也不必說。」
    我深深地籲了一口氣:「可是請你告訴我……在思索了十五年以後,你究竟……
領悟到了些什麼,你可能在什麼地方……找到它最後的答案。」
    她否定地搖了搖頭:「遠不是一切問題都能最後講清楚。尤其是當我們試圖用
好和壞這樣的概念去解釋歷史的時候,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在我們之間,從此就永遠結束了這個難以窮究的題目。但是我卻相信,它再也
不會有比南珊說的更好的答案。
    此刻,落日正迅速地向天邊接近。南珊的全身都和我們腳下的巉岩翠頂一樣被
染上了一層金色。
    我開始想起她的外祖父。很久以來,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使楚軒吾與我父親
重新見面。
    「你的爺爺——姥姥都好吧?一九七六年冬天,我曾到靈隱胡同七十三號去找
過你們,但那時你們已經不在北京了。十幾年來,我一直希望能重新見到楚老,因
為我有一些事情想告訴他。這些事肯定是他非常想知道的。」
    「已經晚了。」南珊輕輕歎了一口氣,「就在你去的那年,一九七六年一月,
我的爺爺——姥姥在宜興老家相繼去世了。當時我正在無錫的醫院裡,突然接到姥
姥病逝的消息。可是當我請假趕回宜興時,又僅僅趕上和爺爺見了一面。那一年的
冬天特別冷,兩位老人都得了感冒……現在,四年已經過去了。」
    「老人臨終留下什麼話了嗎?」
    「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彌留的時候,要我將他的骨灰與姥姥合葬。」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我再也沒有希望見到楚軒吾了
    「老人的喪事辦得還好吧?」
    「還好。當時琛琛也不在家,多虧了鄉親們幫助……」
    「真難得……」我不能再說什麼。楚軒吾去世的消息,使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
沉思。
    「對了,忘了告訴你,我的父親已經回國了。」
    「啊,他在國外的三十多年是怎麼過來的?」想到在碾莊突圍的蘇子明還在,
我感到一陣由衷的高興。
    「他跟著李彌逃到緬甸不久,就脫離了軍隊,重新搞他的電訊專業,他的專業
是由於抗戰爆發而中斷的。不久,他便與我母親一道由香港遷居法國。在布勒斯牡
一家電訊公司任職。一九五七年,他在日內瓦見到了國內的老同學,才和我爺爺姥
姥聯繫上。後來為了讓琛琛能在國內受教育,又在五九年通過華沙將他送回了國內。
從一九七一年開始,他一直申請回國探親,由於我們一家缺乏政治影響而始終未能
如願。直至一九七七年,由於僑務政策的變化,他才終於在前年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你的母親呢?她沒有回國麼?」
    「她沒有能夠回來。我的爺爺姥姥亡故後,她非常痛苦。就在那年春天,她以
五十五歲的高齡駕車外出,在巴黎郊區死於車禍。從她生我到她去世,除了一些照
片和袖珍電影的片斷外,我從來也沒有見到過她。」
    她在講這些話的時候,神色是冷靜的,語調是平淡的。但是在那平靜的話語中,
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顆痛楚的心。
    「那麼南琛呢?他現在很好吧?」
    南珊沉思的臉上這時才浮現出一絲親切的微笑。她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說:
「他在北京的電廠裡當工人,生活得很美滿。去年秋天,中秋月圓的時候,他和一
個姑娘在相愛了四年以後結婚了。」
    「真好……」
    我們一同看著遠方蒼茫的雲海,都不再說什麼了。
    這時,從月觀峰的山坡上遠遠傳來一片歡呼聲。我和南珊一同向那邊望去,只
見火紅的夕陽正懸掛在萬里雲海上,開始向天空投射出無比絢爛的光輝。青色、紅
色、金色、紫色的萬丈光芒,象一面巨大無比的輕紗薄幔,在整個西部天空舒展開
來,把半個天穹都鋪滿了。無邊無際的雲海,在這美麗天光的輝映下,全部染上了
層層深淺不同的玫瑰色,引起了人們的讚歎和驚呼。奇觀開始了。
    我們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那火紅的光輪在下沉,下沉,沉向波濤洶湧的雲海之中。
我從來沒有見過落日象今天這樣巨大,渾圓,清晰。它平穩地,緩慢地,然而卻是
雷霆萬鈞地在西方碧青色的天邊旋轉著,把它偉大的身軀懶洋洋地躺倒下去,沉向
宇宙的另一邊,這光輪在進入雲濤之前,驕傲地放射出它的全部光輝,把整個天空
映得光彩奪目,使雲海與岱頂全都被鍍上了一層金色。
    此刻,整個月觀峰在這枯目光輝的強烈迸射中已成為一個漆黑的輪廊。峰面上
的望亭和山坡上的遊人全部成了鑲上金邊的剪影。人們就站在那金碧輝煌的天幕上,
向著夕陽的光輝做出各種各樣的儀態和動作。
    他們有的被這壯麗的景色震懾得仁立著,一動也不動;有的向著夕陽高舉雙手,
發出胸襟深處的讚美和歡呼。幾個外國人和攝影愛好者,正緊張地用電影攝影機和
照相機拍下這絢麗的景色。在人群的最邊緣,長老寬大的衣袖在晚風中拂動著,上
尉則作著種種手勢,他們談得十分投機。
    我和南珊並肩站在天街中央,靜靜注視著月觀峰和夕陽。從那邊,各種語言的
讚美和感歎不斷傳來。
    「著火了……宇宙在燃燒……」
    「阿波羅!偉大的火神……」
    「先知普羅米修斯就是從那裡面盜取天火的嗎?……」
    「那不是火,是可怕的核能……」
    「……」
    到處感歎不已,到處贊口不絕。上尉挽住長老,胳膊在金色的天空中劃了一個
很大的弧形,說了句什麼。長老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遠遠傳來上尉咯咯的快活笑
聲。
    這時,凝固的波濤在天邊處突然斷裂開來,就象一張猛獸的嘴,開始把血紅的
太陽吞噬下去。那西垂的夕陽似乎知道自己必然還會回來。所以並不留連末路,並
不顧盼人間。它毫不理會那些渺小人類對它的讚美和歡呼,懶洋洋地躺在金色的波
濤上,從容不迫地沉入那猙獰的獸吻。與此同時,它仰著半張通紅的臉,傲慢地向
天空投射出最後的光輝。雲海開始飛快地變暗下去。
    一個穿著緊身皮上衣,紮著寬大腰帶的外國女子,在凋殘的落日面前好象感到
了難以忍受的痛苦。她雙手緊緊抱在胸前,緊張地注視著太陽的沉落。當太陽肖零
殘破,已經化為幾痕血色的時候,她突然抓住燙卷的長髮。緊緊地捂住臉,竟唔唔
地痛哭起來。
    誰也沒有理會她的多愁善感,人們繼續向著太陽發出快活的歡叫。
    終於,雲濤合攏了陰暗的嘴,太陽完全沉沒了。
    當最後一線晚霞在天際消失的時候,我聽到南珊在我身邊發出了一聲輕輕的歎
息!
    「它還會重新升起來的。」我說。
    「不,它正在升起來。」
    「你是說在他們的國度嗎?」
    她看著散佈在月觀峰上的那些外國人:「是的。」
    「但是在那裡它很快也會下沉。」
    「那時,它就會在我們這裡升起來。」
    「我相信。」我肯定地看著她。
    「我也相信,」南珊仰起臉。我們對視著,交換著會心的目光。
    此刻,我的心情是這樣平靜,好象我自己已經溶解在這安謐的黃昏中了。
    「但是並非一切事情都能這樣周而復始。在十五年前的那個清晨,我們誰也想
不到會有今天這樣的黃昏,而今天的黃昏又將向我們預示著什麼樣的清晨呢?」
    「這麼說,你相信人的生命是不能循環的。」她微笑地看著我。
    「我堅信這一點。你呢?」
    「我不能肯定,因為我無法知道生命以後的事情。但是有一個人卻能給你指點
另一個世界。」
    「是他嗎?」
    「對。」
    我們一同轉過臉,向月觀峰那邊望去。在漸漸暗淡下去的暮色中,那位仙風縹
緲的南嶽長者正端然直立在山破上,聽著身邊的上尉在向他談著什麼。而這時,遊
人們已經開始零零落落地返回了。
    「你相信?」我想起她十二年前在火車上講的話。
    她無言地笑了笑。
    「十二年前,我在火車上曾聽到你講起過上帝。也可能,在信仰上你與上尉他
們是共同的。」
    「不,並不是那樣。」她把臉轉向我,「在信仰問題上,我們中華民族自己有
著更好的傳統。十幾個世紀以來,西方的各種宗教象浪潮一樣沖刷過中國的國土。
印度的,希臘的,猶太的,羅馬的,還有阿拉伯的和拜占庭的,卻始終未能征眼我
們這個民族的惱。中國人那種知天達命的息信和對於生死浮沉的豁達態度,成了中
國儒家風範中許多最優秀的傳統之一。你可能以為我在外國找到了心靈的寄託,可
是我的感情卻一直更傾向于自己的祖先。」
    「這麼說。我們的信仰是共同的了?」
    「可能吧,」她看著我,嘴角掛著未置可否的微笑。
    天空殘留著微薄的光明。茫茫無際的雲海一臉去陽光的照射,便開始噴湧而起,
緩緩漫上山頂。涼嗖嗖的霧氣一陣又一陣向我們身上襲來。
    外國人夾在遊客中,三三兩兩地踏著薄霧走過我們面前。他們大多向我們笑笑,
便禮貌地走過去。
    這時,一位穿著深紅色短皮大衣的中年女人陪著那個被日落感動得掉淚的年輕
女子走了過來。她們雙雙在我們面前停下了。
    「能告訴我們他是你的什麼人嗎?」那個深紅色的女人問南珊。
    「一位分手多年的朋友。」南珊用英語簡短地回答了她,同時親切地示意我。
我把那位中年女人伸過來的手握住了。
    「您真幸福。要知道南是很動人的。」她說。
    「是的,我一直都這樣認為,夫人。」我也用英語回答了她。
    「祝福您,軍官。」
    「謝謝。」
    那個眼中仍然閃著淚花的年輕女子也走上前來:「我也祝福你們。」
    「謝謝!」
    她們極為親切地吻別了南珊,也離去了。
    當遊人幾乎全部走盡的時候,南嶽長老和波西寧上尉才從南天門慢慢地踱了過
來。這位無所不曉的長者顯然已經用他那高渺的風度強烈地吸引了這位年輕的外國
軍官。上尉一邊走,一邊精力充沛地用各種手勢幫助他並用不純熟的英語向凝神細
聽的長老講著什麼。我和南珊默默地注視著他們信步前來。
    「……在古埃及,它叫阿頓。在古希臘,它叫阿波羅。在古阿拉伯,它叫阿拉。
不管在什麼地方,它的名字總是以第一字母阿為開頭的。那麼是不是在古代的時候,
人們到處都尊它為萬物之首?」
    「不,在古中國。就從來沒有什麼太陽神。」
    「據說中國的太陽神叫誇父。」
    「他不是太陽神。他又不過是一個追逐太陽的神人。」
    「難道中國從來沒有關於太陽的傳說嗎?」
    「當然有。中國人傳說古時候天上有十個太陽,後來月神的丈夫將它們射下了
九個……」
    「喔!地面上沒有起火嗎?就象……」上尉做了一個轟炸的手勢,「凝固汽油
彈一樣?」
    長老笑道:「不。掉下來的不過是九隻死去的烏鴉。」
    「烏鴉?」上尉大為驚奇,「那是太陽的化身嗎?那是多麼難看的鳥啊!……
一種……雜食類。」
    「然而在古代它卻被人們尊為神鳥。就象青蛙……一種很難看的青蛙被尊為月
亮的化身一樣。」
    「為什麼?」
    「不清楚。大概以其響亮的叫聲吧。」
    他們大笑著,在我們面前站住了。我和南珊向他們點了點頭。
    長老用和善的目光看著南珊:「看起來,你們兩個都是頭一次上泰山吧?」
    「不,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和外祖父母一起來過。」
    「那是哪一年?」
    「一九五四年,我六歲。我記得,那時山上的一切都非常陳舊。」
    「現在呢?」
    「現在到處煥然一新,但卻顯得浮淺多了。」
    「是呵。不過那時又何嘗不浮淺!」
    南珊敬重地點了點頭:「長老,我明白您的意思……」
    的確,對於祖國文物的遭遇和民族文化的變遷,南珊與長老是會心的。
    「你們剛才在談什麼?」我問上尉。
    「太陽神。」
    「你們好象有爭論?」
    他聳聳肩膀:「我無法全部聽懂他的話。」
    南珊笑了:「在來路上,您就對全世界的太陽都很感興趣。那還是由我來充當
這些太陽的中介吧!」
    「是的。我去過爪哇,去過孟買,也去過麥加和耶路撒冷,我到處都看到人們
跪在高山和沙灘上向著旭日與夕陽高聲祈禱。」
    「那是很壯觀的。」我說。
    「也很神秘。」
    「那麼你呢?你自己也崇拜太陽麼?」南珊問。
    「我在科學觀念是崇拜它對地球的貢獻,但在宗教上不是這樣。」
    「你在宗教上崇拜什麼呢?」
    上尉指指正在變暗下去的天空:「當然是上帝。」
    我抬起頭看看空空蕩蕩的天幕。我知道,那裡面有無數個由億萬顆日月星球組
成的銀河系。但是世界上卻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他們之中包括了上尉,長老,或
許還有南珊——雖然她絕不會承認——以及絕大多數的人類,卻相信在那個由冪數
無窮大的光年所維繫的引力場的中心,還有著一位至高無上者。這位至高無上者就
生存於那個絕對沒有空氣、水、光線和溫度的冰冷陰暗的宇宙中,並且主宰著一切。
我從來就沒有感覺過那個世界的存在,可是對於他們來說,那個世界卻是存在著的。
    南珊冷靜地看了看他,突然說道:「您這樣的軍官大概都是相信上帝的。但是
你們卻用手槍打碎了多少無價之寶的腦袋。」
    我驚奇的看到她的神情是嚴肅的。
    「請您原諒,南,我還年輕,並沒有參加戰爭的機會。」
    「你會有這個機會的,並且很容易與你現在的朋友在戰場上相逢。」她說的顯
然是我。
    「南珊,我希望那是做為盟軍而不是做為敵人。」
    「是的,」上尉挽住我的胳膊,「你不能預言我們兩國會發生戰爭。」
    南珊直視著我們:「這不合邏輯。軍人之間是天生的敵人,你們的存在就是為
了準備在戰場上打死那些和你們一模一樣的人。」
    上尉無可奈何地翹起了小鬍子:「那也只好聽天由命:我打死他,或者他打死
我,因為大家都在盡自己的本分和天職。不過——」他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要
是李向我開槍,我很高興。」
    「要是由你來開槍呢!」南珊堅持道。
    「只要他穿著軍裝,我也很高興向他射擊。但是對您我卻不會。射擊平民是可
恥的。不可理解嗎!南?」
    南珊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那是可怕的。」
    「是的,那是可怕的。」我聽出我的聲音在發抖。
    這不是死亡的恐懼,而是屠殺的恐懼。因為我根本沒有去想波西寧上尉用微笑
的槍口對準我是什麼情景。我想的是我自己,是一幅我在靈隱胡同七十三號的客廳
中。用槍口微笑地對準那個默默無言的少女的可怕情景,這情景是突然在我心中浮
現出來的,然而卻並不是不可能發生的。雖然它荒唐透頂。
    長老顯然不贊成我們三個年輕人進行這種無知的對話。他向著上尉問道:
    「你的太陽神呢?你堅持太陽的崇高,可是又不崇拜名。你對太陽的傳說充滿
了興趣,卻去大談戰爭。」他不滿意地搖了搖頭,「既然你認為東方文明與西方文
明有一個共同的起源,那你就應該證明你是對的。至於戰爭,等名打過來的時候再
說吧。」
    上尉抱歉地將右手放在胸前:「對不起,我們現在就結束這場戰爭。」
    「怎麼,你也是一個文明共源論者嗎!」南珊好奇地看著他。
    「是的,好象堅信這一點。我認為人類的一切都起源於太陽。不但整個地球上
的生命都不過是轉化了的太陽能,而且人類的一切精神文明,也都是以太陽為對象
開始的。」
    「所以,你認為太陽崇拜是人類原始宗教的共同形式?」
    「是的,但是神父卻向我斷言古代中國絕對沒有太陽教。或許,中國的太陽教
還沒有被發現。」
    南珊用肯定的語氣說道:「上尉先生,我敢說你這種不憑考據而憑睚信的歷史
觀是錯了。太陽崇拜在一切民族那裡都不是最早的宗教形式,甚至有原始部落的圖
騰崇拜之中,也很少有以太陽為對象的。你在世界各地看到的,不過是很晚才形成
的拜火教。而在幾種最古老的宗教中,太陽都並不佔有重要的位置。就說阿波羅吧,
他並不是一個上帝,他只是一個眾神。更何況希臘神話還只是一系列的神話而已,
那還遠遠不是一個成熟的宗教。」她和善地看著上尉,「看來您完全沒有瞭解神的
一元性在宗教史上的地位。這是區別宗教與神話的一個準繩。」
    長老滿意地看著南珊:「而且,真正統治著古代埃及的也不是阿頓,而是另一
個神——阿蒙。而阿蒙並不是太陽。阿頓的統治地位,只在阿蒙的歷史中維持了不
到三十年。」
    「那阿蒙是什麼呢?」
    「可能是某一個星辰,但在本質上是一個非常抽象的不變真理。」
    他們的談話,引起了我莫大的興趣。然而我卻未能于加入這玄奧的交談。當然,
我完全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知識對宗教進行駁難,也可以用唯物主義的理論與它爭辯,
但是我不能談論它本身,我不可能懷著和他們一樣的們情去談論它的起源,歷史,
現狀,以及它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中所發生的異常複雜的作用,因為我的宗教知識太
貧乏了。對於這個我永遠也難於理解有題目,我只能站在一旁,懷著一種欽羨與自
愧的心情保持緘默。
    「那麼,東方與西方的文明是否可能有一個共同的起源呢?」上尉問。
    「這有待於考證原始人類是如何遷徒和聯繫的。」
    「這方面的材料不多麼?」
    「不多,四十年前,我注意過這個問題的爭論。然而四十年來,這方面的發現
卻幾乎毫無進展。」
    南珊顯然為長老將自己的學識藏之名山而深感惋惜:「這四十年如果您是在講
學,不知會喚起多少學生對這個問題的注意。」
    長老待著鬍鬚笑笑:「我與學術已經隔絕多年。如果能講經那倒很好,至於講
學,不會了。」
    「師父在說什麼?」上尉問。
    南珊告訴了他。
    「但是請您告訴我,」上尉問長老,「如果不是太陽,那麼究竟又是什麼對人
類文明的產生起了決定性影響的呢?」
    長老笑而未答,卻轉向南珊:「你說呢?」
    南珊略微想了一下,答道「河流。」
    長老再一次滿意地點了點頭。而我馬上也明白了。
    南珊向上尉說道:「河流幾乎哺育了世界上全部最古老的文明。如果沒有恆河,
就不會有古印度;沒有尼羅河,就不會有古埃及;沒有幼發拉底河和底格裡斯河,
就不會有古巴比倫;而沒有黃河,也就不會有古中國。沒有河流,就沒有農業,也
就不會有民族文明的形成。所以,在那樣多的考古發掘中,儘管類人猿的蹤跡幾乎
遍佈舊大陸,可是當原始人類進入新石器時代以後,人們便在各條最偉大的江河流
域定居了下來。上尉,人類文明的起源是一個非常複雜的問題。但是有一點卻可以
肯定,這就是在人類文明的發生和發展上,河流比太陽起了更直接的作用。」
    上尉象任何認真的提問者一樣,本能地尋找著這答案可能存在的漏洞:「那麼
古希臘呢?要知道歐洲唯一的一條大河是多瑙河,而它離巴爾幹的南端還很遠。是
哪條河流哺育了古希臘的文明呢?」
    南珊毫不猶豫地答道:「是地中海。地中海哺育了克裡特島的米諾斯文化。不
過這個晚得多的文化不是一個農業文明而是一個商業文明,它是作為聯結幾個偉大
的最古文明的紐帶而存在的。希臘人的成就繁榮而巨大。然而發人文之端的,不是
他們,而是早已滅亡的巴比倫人、埃及人、印度人,以及至今猶存的中國人。」
    長老異常慈詳地看著她:「你不再堅持東西方文明的共同起源了吧?」
    南珊卻笑了起來:「正相反,我們自己倒全部成了同源論的信徒了。不過我們
堅持的不是天上的火。而是地上的水。」
    上尉的神情早已變得非常謙遜而肅穆。他自語般地喃喃而言:「了不起的中國
人!自從踏上你們的國土,我就為你們這個民族的優美性格驚歎。而現在,我終於
信服了你們的偉大祖先所遺留給你們的天然稟賦!」
    「您認為我們這個民族有著什麼樣的天然稟賦呢?」
    「莊重,禮貌,文雅,博學,每個人都像是一個學者。南,我欽佩你的聰慧,
更崇敬師父的淵博!」
    南珊笑著將上尉的意思轉告了長老,老人爽朗地笑了起來。
    我默默地注視著他們這水乳交融般的談話。這是三個多麼不同的人啊!他們屬
於不同的民族,有著不同的語言,不同的傳統,不同的年齡,不同的性格,不同的
身份和不同的經歷。而且他們的信仰也是多麼的不同。然而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使
他們熱烈地聚合在一起,彼此襟懷相見,談得這樣投機。這是一種什麼力量?我憑
我的直覺意識到,那力量是簡單而有力氣。這就是:對於真理的共同追求,對於正
義的共同熱愛,對於人類文明的共同景慕,以及對於世界未來的共同責任感,使他
們在心底深處感到彼此是同佯的人。我看著在交談中侃侃而言的南珊,心中開始產
生一種異常深刻的感覺。我好象突然發現我一向以為只是潔身自好的南珊,實際上
完全不是一個孤身獨處在這個世界上的人。不,她並不孤獨。在這個世界上,她除
了用自己沉靜的善意和齋摯的胸懷與身邊的一切人都相處得很好以外。還有一條心
靈深處的紐帶,使她與這樣一種人緊密地聯結在一起。這種人廣泛而眾多。雖然他
們分散在這個廣大的世界上,但是同樣一種風尚,一種人類所固有的正直、理智、
善良和剛毅的崇高風尚卻在他們的身上形成了一種永遠也不可戰勝的力量。正是由
於他們的存在,才使得這個世界顯得充滿了希望。在他們之中,萃集了人類多少最
優秀的精華啊!
    是的,南珊並不孤獨。她是生活在他們之中的。
    現在,太陽已經帶著它的全部光輝旋轉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不知不覺中,我們
四個人和整個泰山都一起沉浸在了彌漫的夜霧之中。
    「李,」上尉親切地拍拍我的肩:「為什麼不參加我們的交談?」
    「我不能。您知道,任何宗教對於我都是陌生的。」
    「唔!——你是共產黨員嗎?」
    「在我們的國家中,全部軍官都是共產黨員。」
    他用友好的眼睛看著我:「我很高興。我欽佩共產主義者們。我認為你們是人
類中另一部分充滿了理想和獻身精神的人。當然,你們相信階級鬥爭的學說,而我
們相信論理與道德的力量。但不同的意識形態不應防礙我們互相諒解與合作。那麼,
讓我們在和平的事業中為保衛人類文明而攜起手來吧,上帝和馬克思大概都會同意
我們這一代不發生衝突。」
    我誠懇地笑道:「恐怕你低估了我們的戰鬥性。但是儘管階級鬥爭的學說在我
們的綱領中根深蒂固,今天我仍然要說:但願如此。」
    除了長老對於戰爭保持絕對的緘默,上尉,我,和南珊一起笑了起來。我不知
道南珊在笑聲中想到了什麼沒有,但我在自己的笑聲中卻絕不認為事實還會和這種
談笑一樣的輕鬆。
    終於,上尉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說道:「真對不起,我應該向你們告辭了。」
    我也看看自己的表,已經是九點整。
    上尉和善地看著我:「認識你我非常高興,讓我們在這個星球的兩端永遠做朋
友吧。」
    「我衷心地贊成。」我們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
    上尉又帶著十分敬重的神情轉向長老,向他說道;
    「尊敬的師父,我在這神話般的高山上認識了您,使我深感幸運。您將是我終
生不能忘懷的一位長者。如果說,南象那黑龍潭的流水一樣清澈的話,您就象這座
中國的奧林匹斯山一樣的崇高。將來會有一天,我要拿起筆來寫下在中國的印象。
那時候,請您允許我在我的著作中向您祝福和致敬。」
    長老沒有說任何謙遜和致謝的話,他只是深沉地看著上尉,合起雙掌,用一句
任何一個外國人都難以理解的話回答了上尉那感人的致辭:
    「阿彌陀佛……」
    南珊深情地看了看老人,向上尉解釋道:「這是佛教中的一位福神。禱念他的
名字,是中國一句古老的祝福吉祥的話。」
    上尉受到了深深的感動。他把一隻手放在胸前,虔誠地低下頭,也說了一句同
樣簡短而難解的歐洲古老成語。
    南珊說:「上尉願神保佑我們大家。」
    我們都不再說什麼,默默地目送著上尉轉身走去。他大步踏上了通向賓館的小
道,在暮色中消失了。
    長老轉身看著我們,問道:「我不知道在你們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麼事情。假如
我沒有看錯的話,你們曾經可以得到一種幸福的生活而沒有得到。現在,你們為失
去它而感到痛惜。是這樣嗎?」
    我和南珊愴然默視著他,什麼話也無法說。
    「我看得出來,你們都是很好的人。生活的蹉跎坎坷是任何人都會有的,但是
一個人只要正直而堅強,善良而聰慧,這就好。年輕人,一個超凡脫俗,心無牽累
的人,他沒有痛苦,但也沒有幸福。而一個事事滿足的人,也會在永恆的幸福中沉
寂。只有痛苦與幸福的因果循環,才造成了豐富的人生。李淮平,生活對你是仁慈
的。我想,某些無情的事總會給你帶來一些收益。願你在想到這一點的時候,心靈
能有所慰藉。」
    這些話對我是寶貴的,尤其是當我的感情這樣不穩的時候。我感激地點了點頭。
    長老最後無比深情地轉向南珊,頷首注視了她一會兒,然後說道:「你是個好
孩子。我相信,你的道路會是走得最好的一個。」
    南珊用極為感動的眼睛看著長老,但什麼也沒有回答。
    長老不再說什麼,他合起雙掌表示了祝福和告辭,便踏著夜霧沿天街向碧霞祠
走去。他那飄然的身影,也漸漸在蒼茫的夜霧中消失了。
    岔路口上,重新剩下了我和南珊兩個人。
    一輪圓月,悄悄地在彌漫的霧靄中浮現了出來,向山頂投射出銀色的光輝。
    我看著靜靜佇立在那裡的南珊,感情的浪潮開始劇烈地衝擊著我的胸膛。從她
那冷靜的神態上,我好象已經感覺到,她正在等待著與我告辭。而辭別以後,她便
將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那時,我將再也看不到這個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多少難
忘往事的南珊了。然而我卻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話向她說。
    南珊慢慢轉過臉,眼中閃動著明亮的月光看著我,等待著我說什麼。這使我鼓
起了勇氣。
    「南珊,」
    「嗯?」
    「這次分手以後,我們還再見面嗎?」
    她靜靜地搖搖頭,溫和而肯定地說:「我想,不會再見面了。」
    「為什麼?」我的心受到了輕微而有力的一擊。
    「我們已經有了四次巧遇。這樣的巧遇還可能更多麼?」
    「如果我們約會呢?要知道,我們應該有四百次會面的,但我們都失去了。」
    「我們都已經不是青年人了。在這樣的年紀,你認為約會還是合適的麼?」她
的聲音中帶著幾乎覺察不到的微笑。但我知道那微笑是做作的。
    「不,你應該再見到我。因為我有許多話要向你說,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
    「我不認為那很重要。」
    「可是你並不知道我想告訴你些什麼。關於……」
    「但我知道那並不是必須要說的事情。」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再聽我說什麼了。」
    她看著我:「是的。」
    一種難過的感情襲擊了我的心頭,我無法再抑制自己的衝動,聲音變得急促了:
    「不,這不可能!這不是你的心裡話,這拒絕對你自己也是一樣的無情!南珊,
你從前受過我那樣的對待,難道你連一個歉意的表示都不想看到嗎?這不可能。那
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哭了。這是什麼?是你感情淡漠的證明嗎?不,正相反。
你為什麼要這樣壓抑你自己呢?不要再繼續這樣做了,解放自己的心吧!楚老也這
樣為你擔過心的。更何況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們家族……」
    感情激起的波瀾,使她難過得低下了頭。她打斷了我的話:「你不要再說了,
我什麼也不需要聽。」
    「恨我們嗎?」
    「不!」
    「輕視我們?」
    「也不。」
    「那麼是厭惡?」
    她仍然搖搖頭:「更不。」
    「那到底為什麼?」
    她重新堅強地抬起頭來,勇敢地直視著我的眼睛:「三十二年前,也就是一九
四八年冬天,在你和我出生的那個時候,我的外祖父曾經在淮海戰場上做過你父親
的俘虜。這些話,你原來打算告訴我爺爺的,現在則打算告訴我,是麼?」
    我被這出人意料的話問住了。她竟一語道出了我等待了十幾年想要告訴她的事
情。
    「關於我舅舅的處死,關於我父親的突圍,關於我爺爺的投降,所有這一切,
都是我爺爺自己告訴你的,你今天又打算告訴我。你難道從來就沒有想到過,這些
人都是我的親屬,而這此事都是我的家世。這樣一些難忘的家族歷史,你能知道而
我自己竟會不知道。你認為這是合乎情理的嗎?」
    我無言以對。
    「你應該知道,這些歷史對於我們這個家庭來說是悲慘的回憶。我們不能忘記
它,但也不願常去提起。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我的外祖父有沉痛的人生經歷,他的
後半生完全陷在懊悔與沉思之中。那天晚上,當你追問他過去的那些歷史時,你可
能根本無法體會,那對人的心靈是一種什麼樣的折磨。對於這些情況,我知道的太
多了。你不能體會,我是多麼同情這個老人。這並非由於我是他的外孫女。不,我
是站在一個晚輩的立場上來看待過去的人們的。我的長輩們曾先後走向革命——排
滿,討袁,護法,北伐,一直到內戰。他們輕生噪進,至死不渝,卻先後自相攻殺,
淪落歧路。這段歷史太沉痛了。它與你父親的輝煌歷史是根本不同的。當你把這兩
種歷史聯繫到一起的時候,你是在撫摸未愈的創傷。所以,我請求你,歷史過去了,
讓我們把它記在心裡——永遠記住。只是最好不要再去提它,免得刺痛一些無辜的
心。」
    我不能再提此事了。但是我仍然不能不解除自己的疑惑:「可你怎麼知道接待
你外祖父的李參謀長恰恰是我的父親呢?」
    南珊看著我:「你也真是。你以為你那天作為李參謀長的兒子表現得還不充分
嗎?當時,你那麼急切地追問戰場上的細節,在聽到你父親的種種情況時又流露出
那麼興奮的神情。再加上你們父子相貌上的酷似。都使外祖父漸漸省悟到了這一點。
但這件事給他帶來的是更深的痛苦,因為他感到共產黨人可能永遠也不會諒解他了。
那一夜你們走後,我們全家人的心情都很亂。但是外祖父仍然向我們追述了他和李
參謀長的那一段歷史,並說出了你可能是他的兒子。當時我默默地聽著,並把這一
切都牢牢地記住了。你知道,這巧合在我又更多一層。不過我卻始終沒有告訴爺爺
我早已認識你。這種巧合,在你的生活中可能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對於我們,
可遠遠不是這樣。」
    我深深歎了一口氣:「真想不到,我等待了十幾年要告訴你的事情,你只比我
晚知道了幾個小時。關於我,老人有什麼表示嗎?」
    「他倒是很看重你,稱讚你膽大敢為,剛直果斷,認為你是個值得器重的年輕
人。但他說在你身上看不到你父親當年那種沉穩持重和虛懷若谷的風範。他說你閱
曆太淺,城府不深,甚至擔心你在真的走入生活後會消沉起來,因為你那種鋒芒畢
露的作風太容易被擊中了。你後來果真是那樣嗎?」
    「是那樣的。楚老的預言完全對……」
    「那可真有意思。」南珊的眼睛在月色下又閃現出她特有的那種微笑。這笑容
幾乎和她十五年前在樹林中的那種天真的得意神情一模一樣。「不過那時他對你的
最大擔心是他看出一種跡象,就是你們那樣狂熱地投身於自己毫不瞭解的事業,未
免太輕率了。他歎息說,辛亥以來,有許多熱血青年都是這樣投身於各種各樣的政
治潮流中去的,結果卻是國家在整整半個世紀中陷於不斷的戰亂。他說,我們這個
國家走向穩定非常不容易,但願你們的不慎不至於又給國家鑄成大錯。現在看起來,
他的這個擔心倒是多餘了,但他的心願總算沒有落空。」
    聽了這些,我對楚老的胸懷深為感動。
    「可是南珊,雖然我要說的事情你都已經知道了,但我的心情你卻不能體會。
我並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你應該理解,那件事,就是那次抄家,它對於我一直
都是一個不小的折磨。你應該給我一個解脫的機會。」
    她真誠地看著我,輕輕歎了一口氣:「真想不到,你把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
得這樣沉重。其實,如果公正地看待你們的話,我更感激你們。在那個時候,當整
個社會都被敵視和警惕武裝起來的時候,你們能那樣對待我們一家人,應該說是很
難得了。真的,你在那件事中給我的印象是相當好的。畢竟,你是拋棄了自己的一
切在為理想而戰鬥,雖然它並不正確。」
    「不,這不是真話。我相信你沒有怨恨,這你大概還沒有學會,但是我卻不能
相信你沒有痛苦。要知道,那是什麼樣的衝擊啊!家庭被侵犯了,生活被破壞了,
感情受到了蹂躪,尊嚴受到了踐踏……而且,我看到你落了淚!南珊,我要求你,
丟掉你的寬容,拿出你應有的哀怨和憤怒來!無論是在法律上還是在道義上,你都
有這樣的權利,這樣我也會好受一些。」
    「破壞的,可以恢復;撕碎的,可以彌合。你以為那樣一次衝擊,就能使人永
遠不息地悲傷下去嗎?」
    「能的!多少人都是這樣留下了永遠也醫治不好的創傷。抄家,那僅僅是抄家
嗎?那些印滿私人情感和家庭往事的財物,一去不返……是我們破壞了你們生活的
寧靜與和諧……」
    她再一次笑起來:「別再說傻說了。」
    現在,我只有緘口不言了。我已經看出來,雖然我自己的情緒從那次抄家以後
就一直陷入痛苦的波瀾中,可是南珊卻在第一次衝擊以後就鎮靜了下來。不,她並
不需要任何抱歉和悔恨的表示,因為她的心從來就不曾在那件事情上徘徊過。
    霧氣夾雜著冰涼的細小水點一陣又一陣向我們臉上撲來,月亮在彌漫的夜霧中
時隱時現。
    我們沉默著。從賓館那邊,遠遠傳來一陣笑聲。大概是那群外國人在賓館門外
與一群中國遊客歡聚了。
    南珊向那邊看了一眼,輕輕說道:「淮平,我們分手吧。」
    我心中一陣偶然:「現在?」
    「對,現在。」她在迷蒙的月色中溫和而親切地看著我,把手伸了過來。
    我茫然地伸出手,十五年中第一次,也是平生第一次,把她的手緊緊地,緊緊
地握住了。當我接住並握緊這只溫暖的手時,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動了。這是我未能
得到,並且即將永遠失去的她——那個少女和成年婦女的南珊所給予我的第一次友
情的表示。我的心劇烈地顫抖著,久久也無法把她鬆開。
    她被我的情緒感染著,震動著,順從地把手留在我的手裡,難過地低下了頭。
    「南珊!」我努力鎮靜著自己的聲音,「十二年來,我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想
起過你。有時,你使我堅強起來,有時你使我更加軟弱……你要知道,我多麼想成
為你的朋友,然而我卻沒有能……」
    「我已經承認了你是我的朋友,在剛才。」她的眼睛仍然看著附近的地面。
    「可是你卻拒絕和我再見面。」
    「那有什麼益處呢?」
    「因為我渴望著有一天,」我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能成為你人生道路上的終
生旅伴!」
    南珊慢慢地抽回了手,抬起頭來,用溫情而責備的眼睛看著我:
    「你錯了,淮平。你應該看到,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已經過去了。我們少年相識,
成年重逢,這中間隔了整整一個青年時代。許多只能在這個時代發生的事情,都已
經隨著這個時代的過去而永遠過去了。因此,你和我都應該面對這個現實。是的,
我們之間有過三次難忘的會面,既然那些往事並沒有成為我們美好未來的基礎,那
麼我們何必一定要苦苦地糾纏它呢?要知道這筆痛苦的夙債對我們的精神是個多麼
沉重的負擔!淮平,把一切都忘掉吧。要不是突然在這裡又遇到你,我本來已經把
你忘記了。所以請你接受我的勸告:把我也忘掉。為了忘掉那些往事,真的,我們
以後再也不要見面了……」
    「不,我不能!南珊,與你的結識對我的影響是不可磨滅的。這使我不可能、
也不應該把你忘掉。你難道真的意識不到這點嗎?你的出現,完全改變了我的生活。
我不能!我不能忘掉這樣一個人,她的出現,和我對她的做法,使我把人生最寶貴
的幸福永遠地失去了。」
    「你指的是什麼?」
    「愛情。」
    愛情,在我們相識了整整十五年以後,一直到現在,我才在我們之間第一次真
正想到並說出了它。而當我在突然之間把它說出來的時候,這個甜蜜而無情的字眼
把兩顆早已不再年輕的心都深深地震動了。
    南珊呆呆地看著我,眼睛在月光中閃著隱隱的淚花。
    我什麼也不能再說,懷著惜悔交加的心情與她那雙淚水晶瑩的眼睛對視著,等
待著她可能說出的任何回答。
    那淚水已經永遠不會再掉出來,它消失了。
    「我在等你的回答。」
    「不,不是什麼回答。我是要否定你的人生信念,對於你來說,那個信念太庸
俗了。」
    我從心底裡心甘情願地聽到她這樣的評語。恐怕再沒有任何一句話能比這樣的
回答更使我的心感到親切與平靜的了。
    「南珊,你說吧。」
    「看來,你和那些庸夫俗子一樣,認為情投意合的戀愛是人生最大的歡樂,而
纏綿悱惻的婚姻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不,你們錯了。人生,就和整個人類歷史的進
程一樣,是一個各種各樣的複雜內容交替出現的漫長過程。在不同的階段,便有不
同的主題。我這樣說,你能明白嗎?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中,人類曾經創造了完全不
同的文明;原始的傳說,遠古的神話,中古的宗教,近古的文學,和現代的科技。
這些遺產都是同樣的燦爛奪目,照耀著人類的幼年、童年、少年、青年和成年。它
們裝點並充實了備個不同的時代,甚至過去了幾千年還令我們傾慕和神往。但是,
如果我們顛倒它們,比如在今天還去編造原始時代的神話或中世紀的頌神詩,那就
顯得荒唐了。人生,也正是這佯。人在自己一生的各個階段中,是有各種各樣的內
容的。它們能形成完全不同的幸福,價值都是同樣的珍貴和巨大。幼年時父母的慈
愛,童年時好奇心的滿足,少年時榮譽心的樹立,青年時愛情的熱戀,壯年時奮鬥
的激情,中年時成功的喜悅,老年時受到晚輩敬重的尊嚴,以及暮年時回顧全部人
生毫無悔恨與羞愧的那種安詳而滿意的心情:這一切,構成了人生全部可能的幸福。
它們都能給我們帶來巨大的歡樂,都能在我們的生活中留下珍貴的回憶。怎麼能說
人生只有愛情才是最寶貴的幸福呢?不錯,貞潔的愛情對於年輕人的心是溫暖而甜
蜜的,甚至是崇高而神聖的,但它畢竟不是人生幸福的全部內容。在很多人那裡,
勤奮的創造和充滿激情的奮鬥給他們帶來了更巨大而且更持久的幸福。在那浩瀚的
書海中,對他們的描寫還少嗎?任何一個有抱負的人,對你來說,就是任何一個有
志氣的男子漢,都不應該不注意到這一點。也可能,你由於生活的激流轉折得太急
促而失去了青年時代的愛情,但是你並沒有失去全部的人生幸福,也沒有失去最大
的。這就要看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把什麼事情看得對於人生最重要。長老說的是
對的:痛苦與幸福的因果循環,才造成了豐富的人生。誰能得到那全部的幸福呢?
不,沒有任何一個人。我們在自己曲折的人生中常常由於得到這一個而失去下一個。
現在,你把青年時代的幸福失去了——其實,失去這種幸福的人太多了——那麼,
你們的中年呢?淮平,你必須把那個使你庸弱的信念丟掉才行!青春是最美麗的,
但並不是最寶貴的。在一個有所作為的人那裡,壯年和中年才是真正的黃金時代,
因為你在這時才真正地成熟了。我們的祖先說過:春華而秋實。現在,就正是你人
生的秋天,這是一個果實累累的季節。它可能沒有了花朵,但它卻有著多麼豐碩的
收穫。淮平,鮮花失去了,果實比它更好,愛情凋謝了,懷念卻更鼓舞人。你說呢?」
    我眼中早已滿是淚水。
    我不能再用任何纏綿的語言來回答她這樣堅強的意志,我不能再用任何無力的
舉止來面對她這顆火熱的心靈!南珊,她在我心中已經不再是一個名字和一個人,
而是一種信念,一種對於我的人生正在開始發生無比巨大的影響力的嶄新的信念!
    我聽任一顆淚水冰涼地掛在我的臉頰上,但我的心卻是嚴肅而堅定的。
    「南珊,我會把你的話……和你……永遠記在我的心中,永遠,永遠……記在
心中!」
    她不再說什麼,無言地伸出手,再一次和我緊緊地握住了……
    霧,更濃了。月亮在大霧彌漫的天空中只映出一塊微黃的亮影。
    「南珊,」我注視著她。
    「嗯?」她抬起頭來。
    「有一本書,你還記得嗎?」
    她閃動著眼睛:「記得。」
    「現在,這本書已經是你母親的遺贈了。十五年來,我一直珍藏在身邊。如果,
你希望我還給你,我……」
    「不,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我心中又湧過一層熱浪:「謝謝你,南珊。」
    她的手與我緊緊握了一下,終於鬆開了。我的手心又感覺到了夜霧的涼意。她
慢慢地後退了一步。我向她莊重地把手舉到了帽沿上。
    「再見,」她微微低了一下頭。
    「再見。」我注視著她。
    她沒有再看我,慢慢轉過身,走下了通向賓館的小路。她在昏暗中邁著輕盈而
端莊的腳步,踏著秋草,很快地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當她在我的目力已經無法達
到的地方踏上了賓館的臺階時,在那遠遠傳來的談笑聲中又開始響起南珊平靜的聲
音。
    我獨自一人站在天街的岔口上,透過重重夜霧注視著南珊消失的地方,追記著
她留給我的並沒完全聽懂的話語,此刻,我的心是平靜、安詳、而且充滿了力量的。
    從此,南珊便一去不返地從我的生活中遠去了。而她在十五年中留給我的一切
回憶和我那少年之夢的一切憧憬,也都隨著她一起遠去了。是的,往事已經過去;
從今天開始,我們的視野應該轉向更加廣闊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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