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時候

                    第二章 夏

    炎熱的夏天,轟轟烈烈的紅衛兵運動開始了。
    僅僅幾天的時間,學校裡突然變得面目全非。一向乾乾淨淨的牆壁上貼滿了大
字報,到處擁擠著看大字報的人群。教室裡再也無法上課了,桌椅被亂七八糟地堆
在一起,肮裡肮髒的屋子變成了各種集會的場所。學生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教
室裡、走廊中、操場上、柳蔭下、校牆邊,到處是議論著和爭吵著的人們。
    這種混亂很快就從學校波及到社會上。一批又一批穿著軍裝、戴著袖章的學生
幾乎同時出現在街頭上。這些紅衛兵以一種不可阻擋的神氣和勁頭,取消了各種古
舊的路標,拆毀了公園裡奇形怪狀的花卉和欄杆。砸掉了幾乎所有商店的霓虹燈……
    到處是一種狂熱的激情。這種激動不安的情緒裹脅了所有的年輕人,也裹脅了
我。我們不顧一切地行動了進來——沒有明確的動機,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只要是
破壞某種陳舊的東西,幹什麼都行。
    這天傍晚,在我們學校的一間教室裡,人聲嘈雜。六七十個紅衛兵亂七八糟地
坐在桌子上,椅子上和窗臺上,滿屋子都是綠軍裝、綠軍帽和紅袖章。幾乎所有的
人都在大聲地議論著,同時注意著教室中央兩個紅衛兵針鋒相對的辯論,他們激烈
的言辭不時在人堆中激起陣陣叫聲。
    我坐在講臺桌上,正主持著這個亂糟糟的會議。在我的手裡,拿著一份抄家名
單;這是今晚爭論的焦點。
    「喂,你們要吵到什麼時候是個完啊!」一個穿軍裝紮小辮的女孩子沖著爭吵
的人尖聲喊道。
    「我的同志,不能把黨的政策踩到腳底下去!」那個戴眼鏡的高個子紅衛兵正
說得十分激動。他猛烈地反對我們今晚的抄家,在大家眾口一辭的反駁下,他現在
正拼命想保護一個政協的舊將領。
    他的對面,就站著我最要好的那個朋友。他義正辭嚴地逼視著對方,一手叉腰,
一手斬釘截鐵地在空中揮舞著:「不對。黨的政策是為了黨的鬥爭!」
    「黨對他們的政策已經定了:保護!」「眼鏡」大叫道。
    「文化大革命中不應該有新的政策嗎?你為什麼造反呢?」
    「對!政策是變的,變的!」人堆中馬上有不少人響應。
    「但是基本的不能變!」
    「什麼是基本的,什麼是不基本的呢?」
    「不放過一個壞人,但也不能冤枉一個好人!」
    「好人?你能斷定他是好人嗎?我再說一遍,他是國民黨的軍長、中將!」
    「但是他投降了!」
    「那又怎麼樣呢?」
    「眼鏡」一下被噎住了。屋子裡一陣哄笑。
    「別打岔!」這個外校紅衛兵頭頭是專門來表示反對意見的,他一再威脅著要
抵制我們這次大規模的抄家行動。他大聲向滿屋子的紅衛兵們嚷道:
    「我再說一遍,我們絕不同意你們這樣蠻橫地踐踏黨的政策。我們要求你們愛
護紅衛兵的榮譽。要從革命的需要出發,不要從革命的激情出發。因此,我代表我
們的組織呼籲你們:全市的紅衛兵都應從街道轉入學校,從破壞轉入批判!」
    「你混蛋!」「軟骨頭!」「呸!敗類!……」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怒駡。
    這時,早已不耐煩的人群中啪地飛來一隻軍帽,正好打在我懷裡:「喂,頭頭!
別光坐在那兒啦,到底幹不幹哪?」
    「是啊,都他媽什麼時候啦?」「不跟他費嘴,幹我們的!」
    「對!!」人們一致附合。
    「眼鏡」此刻早已徹底孤立了,在這突然激起的一陣怒駡聲中惘然不知所措地
站在那裡。
    我對原定計劃受到這樣的阻撓早已感到十分討厭。於是我站起來環視了一下會
場,看也不看「眼鏡」一眼就打開手中的抄家名單,念出了最有爭議的那一家:
    「楚軒吾,原為國民黨偽國防部高級專員,後任國民黨第二十五軍代理軍長。
其父楚元,原系軍閥馮玉祥舊部。一九四四年洛陽陷落時陣亡。其子楚定飛,為國
民党下級軍官,在解放戰爭中被人民解放軍擊斃。楚軒吾本人於一九四八年在淮海
戰役中戰敗被俘。」
    隨後,我念出了最後意見,並且有意加重了語氣:
    「楚軒吾為國民黨高級將領,追隨反動軍隊征戰多年,血債累累,但解放後一
直受到寬大處理,從未嚴格審查。我們認為,歷史上的重大反革命分子,不應長期
逍遙法外。因此,為維護無產階級鐵打江山,應對其徹底改造,予以查抄。」
    「對!」「抄!」「應該幹!」人們拍著桌子,跺著腳,紛紛大叫起來。
    「你們胡鬧!」「眼鏡憤怒地揮著手臂大叫。
    「呸!窩囊廢!……」他又被一陣笑駡聲淹沒了。
    我看了那位斜睨著眼向滿屋子人挑戰的書生一眼。斬釘截鐵地說道:
    「這次抄家,是我們紅衛兵自成立以來一次最大的行動,也是一次最大的考驗。
它不但將標誌出我們的革命熱情是否強烈,也將標誌出我們的政策水平是否堅定。
不錯,今晚的行動應該無愧於紅衛兵的光榮稱號。但在這裡,我們要強調一個基本
的問題,這就是:我們紅衛兵究竟是幹什麼的?我要說:我們紅衛兵是造反的!正
因為這樣,我們在這場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就承擔著一種偉大的任務,這
就是要以我們的力量,形成一種革命的洪流,沖向四面八方!不如此,就沒有革命
的下一個高潮!而我們今晚的抄家行動,就正是這洪流的一個巨大洪峰,它對於文
化大革命新高潮的形成非常重要!我認為,這才是我們的歷史任務,這才是我們政
策的基點。剛才有人說:我們蠻橫!會傷了好人!請問:革命難道不是暴烈的行動
嗎?暴烈的行動難道能夠是不蠻橫的嗎?至於什麼好人,對不起,在馬克思主義的
辭典裡沒有這樣的詞匯。作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者,作為一個紅衛兵,說出這樣的
話來是喪失覺悟的,可恥!如果裝在他頭腦中的不是階級和鬥爭,而是什麼好人和
壞人,那麼,我要向他說:這不是我們紅衛兵在這場激烈的階級大搏鬥中所使用的
語言,而是無知小孩在看電影時所使用的概念!」
    「說得好!!」人們再次叫起來。
    我的心也被自己的演說深深地激動了:「楚軒吾是個什麼人?是個操過屠刀的
人。他的手上有人民和我們父兄們的鮮血!當然,在強大的革命暴力面前,他把屠
刀放下了。但他是否立地成佛了呢?我們只能說,我們還不知道。那就讓我們闖進
去看看吧!看看那個楚軒吾是個放下了屠刀的佛,還是個藏起屠刀的妖!當我們把
他的真面目弄清了以後。人民群眾會掌握正確的政策的!」
    我的演說在他們爭吵的時候已經醞釀了很久,現在終於轟動了會場。紅衛兵們
的歡呼聲差點把屋頂都掀起來!
    「我聲明,」「眼鏡」叫道,「你們這樣做是要受到懲罰的!……」
    他下面的話完全被起哄的歡呼淹沒了。他氣得掀起軍帽往頭上一扣,憤怒得扭
歪了臉。用力揮舞了一下拳頭就離開了會場。門在他身後被人用腳砰地一聲關上了。
    「去他的吧!沒有他,我們幹得更好!」我的朋友興奮地大叫道。
    於是,這項人人都期待著大幹一場的行動計劃,就在一片歡呼聲中獲得了一致
的通過。
    就這樣,在天黑以後,幾十個學校的幾千名紅衛兵一齊行動了起來。大規模的
抄家開始了。

    卡車駛過燈火輝煌的大街,在一條僻靜的胡同口停下了。我一跳下駕駛室,滿
車的紅衛兵也撲通撲通地跳了下來。一個守候在黑暗中的紅衛兵從路邊走向我。
    「靈隱胡同。沒錯吧?」我問。
    「沒錯!」
    「門牌多少號?」
    「七十三號。」
    我立即把手一揮:「集合!」
    二十四個紅衛兵馬上排成了整齊的一列。
    「大家注意,行動要肅靜,一致,出其不意!」
    「知道了!」大家回答得精神抖擻。
    一隊人靜悄悄地走進黑暗的胡同,很快在七十三號的門前停住了。
    這是一座很漂亮的小門,深紅色的門臉兒,黑色的門框,在路燈下反射著微弱
的光,緊閉的門側,刻著兩行對聯,陳舊的字跡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我踏上石階,從門縫向裡望去,裡面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於是我伸手撳了
下門旁的電鈴。從很深的院子裡遠遠傳來一陣鈴聲。
    「誰呀?」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在過道盡頭大聲問道。
    「電報!」我用早編好的話應了一句。
    「等一下。」那個聲音走過來,哐啷一聲拔開了門栓。
    「不要動!」門剛打開一條縫,我便一步搶進去,把那個農村打扮的婦女嚇得
差點叫起來。我定睛看了一下,斷定這是個保姆,馬上厲聲問道:
    「楚軒吾在家不在家?」
    保姆已被嚇呆了。她驚恐地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一群紅衛兵,卻不肯說話。
    「我們是紅衛兵,快說!」我急了,生怕裡面有什麼變化。
    「都……都在正房看,看電視……」她結結巴巴地答道。
    「快進!」我趕緊把手一揮。
    大家立即蜂擁而進。」一陣紛亂的腳步聲踏碎了夜晚的寧靜,沖向深處的庭院。
    當我們向右一拐,沖進那道月亮門以後,看到的是一個乾淨整齊的小四合院。
這院子寬長各二十來步,地面鋪著平整的方磚,院子東南角,立著一架葡萄,院子
中面擺著一對盆松和一對夾竹桃。西廂房的燈全黑著,只有東廂的一間房子亮著一
盞檯燈。北房是正屋,此刻正傳出陣陣電視機的音樂聲。
    我大步踏上臺階,一把將客廳的門拉開了。
    在電視機閃爍的微弱亮光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個老人坐在沙發上的背影。他
頭髮花白,肩膀寬闊,手放在靠手上沉靜地坐著,並不回頭後看。只是略微把頭向
右偏了一下。在他旁邊,一個弱小的老太太正驚慌地立起身來。
    啪嗒一聲,電燈開關被拉開了。四支日光燈管在頭頂的天花板上一齊閃了幾下。
頓時把雪亮的燈光射向整個屋子,刺得人睜不開眼。
    我迅速環視了一下這間客廳,它佈置得雅致而古樸。紅漆地板上,鋪著一塊灰
綠色的舊地毯。藏青色的沙發前,擺著一張玻璃茶几,幾上散放著幾本線裝古書和
一套青瓷煙具。電視機顯然是剛剛挪過來的,擺在一張大寫字臺上,正對著沙發和
門口。屏幕上,一群手執紅旗的舞蹈者正在蹦來蹦去。四面的牆上掛著幾幅山水字
畫,窗戶上拉著青竹窗簾。在屋角的一架簡易鋼琴下,兩尊巨大的青花瓷缸裡插著
一些卷軸和一柄拂塵。顯然這個老人就是楚軒吾了。
    一個紅衛兵走到電視跟前,一把拉掉了天線,螢光屏閃了一下就滅掉了。我以
不可抗拒的威嚴口氣問道:
    「誰是楚軒吾?」
    老人慢慢站起來,轉過身看看這突然出現的滿屋子的紅衛兵。冷靜地答道:
「我就是。」
    「這是誰?」我用手指著驚呆在一邊的老太太。
    「我的妻子。」
    「家中還有什麼人?」
    「兩個外孫。」
    我緊緊盯著這個略微矮胖的老人。他前額寬闊,眉毛很濃。眼睛不大,卻炯炯
有神。雖然他那身夏布長褲和柞綢短衫完全是一副閒散家居的打扮,但那很自然地
挺起的胸脯,卻仍舊保持著舊軍人那種訓練有素的氣概。他正很鎮靜地看著我。
    「楚軒吾,我們是紅衛兵。你要明白,你在歷史上是有罪的,因而我們有權力
對你進行審查和改造!我先告訴你:今天你要老老實實將你的歷史問題交代清楚,
同時,對你解放後的問題也要老實交代。否則一切後果由你自己負責。別動!」我
喝住老太太,「還有,為了審查你改造自新的情況,我們現在決定對你的老窩進行
查抄。你們要老老實實對待——聽清了沒有?」
    老太太這時再也抑制不住了。她叫起來:「你們要幹什麼呀?我的天……」
    「安靜點,不會出什麼事……」楚軒吾安慰她。
    「少廢話!」我厲聲喝道,「把她帶走,先押起來!」同時把手一揮:「抄!」
    一聲令下,所有的紅衛兵馬上散開了。一時所有的房間都大放光明,照得院子
一片通亮。各房間裡,開始傳出兵乒乓乓砸門撬鎖和翻箱倒櫃的聲音。
    老太太被連推帶搡地趕到了西廂房。我叫人把客廳裡的家具全部搬空,只留下
寫字臺和三把椅子。然後叫楚軒吾站在客廳中間,由我當主審,我的朋友和另外一
個紅衛兵當記錄,擺出一個法庭的模樣對他開始了審訊。
    「姓名?」為了有一個莊嚴的開端,我把這個問題重複了一遍。
    「楚軒吾。」
    「出身?」
    「軍人。」
    「是軍閥!」我厲聲糾正。「你老婆呢?」
    「官僚。」
    「一對老混蛋!」我的朋友在旁邊發出了一聲厭惡的怒駡。
    楚軒吾沒有什麼表示。
    我仍然緊緊地盯著他:「你的年齡?」
    「六十二。」
    「籍貫?」
    「江蘇宜興。」
    「職務呢?」
    「市政參事室參事。」
    「還有!」
    「歷史學會會員和軍事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問你軍內職務!」
    他想了想:「當過國防委員會的顧問。」
    「政治方面呢?」
    「市政協委員。」
    「哪兒的市政協委員?」我感到越來越不對味兒了。
    「北京。」
    我聽了一愣,突然明白過來,氣得一拍桌子罵道:「他媽的!老滑頭,我問你
國民黨職務!」
    噗妹一聲,兩個記錄都笑了。我憋了半天,也忍不住好笑。
    楚軒吾搖了搖頭:「我四六年到四八年是國民黨偽國防部高級專員。」
    「還有?」
    「後來兼任國民黨第二十五軍代理軍長。」
    至此,已經無可再問了。
    「楚軒吾,你少搗蛋。你老實不老實吧?」
    他以肯定的神情看著我:「我可以回答任何問題。」
    「那好,——把你窩藏的反動地契和變天帳交出來!」我猛地一拍桌子。
    「說!!」兩邊一齊喝道。
    「我從祖父開始,三代都是軍人,從未經營過土地。這些東西我確實無所收藏。」
    我和記錄交換了一下眼色:「狡賴!那就把你暗藏的國民黨狗牙旗和蔣介石的
狗像給我交出來!」
    「說!!」
    楚軒吾抬起頭來,他的神情已經完全變了。這個整整一生的經歷都和國民黨的
軍隊聯繫在一起的人,當我強迫他去回憶那些充滿痛苦和恥辱的往事時,他的心情
再也不能平靜了。
    「年輕人,你們瞭解得很清楚。國民黨,曾經是我的過去。是的,那使我磋砣
年華,虛擲半生。我應對它痛加悔悟!但是,我投降已經十八年了。十八年來,我
目睹了祖國的巨大變化,目睹了共產黨的偉大成就。作為一個從舊中國經歷過來的
人,人類的良知使我能夠做出正確的判斷,愛國的良心了使我能夠做出正確的選擇。
所以,儘管我的前半生並不光彩,後半生也無所貢獻。但我卻願把我這一生的教訓
留給我的後人,使他們……」
    「你是投降的還是被俘的?」我打斷了他。
    「是投降。」他痛苦地回答。
    「誰能為你證明?」
    「我的檔案中都有記載。」
    「我們會查清的。但你要老實!現在,你就把你被俘的全部經過老老實實地交
代出來。要有半句不老實,小心你的腦袋!」
    楚軒吾痛苦地垂下雙肩,在我無情的追問下,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這個老
人就這樣站著,站在這洗劫一空的客廳中,站在這慘白雪亮的燈光下,向我們敘述
了他的人生中一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那是一九四八年年初,解放軍東北野戰軍首先在遼沈戰役中全殲了國民黨四個
兵團,解放了東北全境。隨後,華東野戰軍也於濟南戰役後整補完畢,從濟南、泰
安一線向郯城前進,顯出南下淮海,進逼徐州的動向。而國民黨徐州戰區的四個兵
團則以徐州為中心,沿隴海鐵路從商丘到海州一字擺開。做出北進山東,收復濟南
的態勢。到十一月初,華東戰場上的對峙局面已經形成,大戰在即了。
    當時,我們國民黨剛剛在東北戰場上慘敗,已經元氣大傷,所以對於華東戰場
非常憂慮。白崇禧鑒於國民黨已經喪失了軍事上的優勢、力主放棄隴海鐵路,而將
主力收縮在徐州、蚌埠之間,在津浦鐵路兩側與共軍尋機決戰。但是蔣介石對於國
共兩黨軍事力量對比已經發生的深刻變化嚴重估計不足,所以堅決反對放棄徐州,
妄圖依仗華東的幾個精銳兵團,在隴海鐵路上擺開戰場,與解放軍進行中國歷史上
最大的一場決戰!
    十一月二日,我作為國防部的高級專員,飛到徐州向「剿總」司令長官劉峙詳
細說明蔣介石的戰略意圖和作戰方針。隨即又幹第二天飛往海州視察東線防務情況
——我的兒子楚定飛和女婿蘇子明都在這裡。
    我下飛機後,立即向第七兵團司令黃伯韜傳達了戰役部署。黃伯韜聽後,大罵
參謀總長顧祝同無能。他用長杆敲著軍事地圖向我說:「見他媽的鬼!現在各方面
的情報都證明共軍華東主力早已在魯南集結,我們卻他媽擺得到處都是。如今我一
個兵團孤懸海邊,如果陳毅第一口吃向我,我連逃都沒地方逃!而且,許多跡象都
表明陳毅部隊的運動方向正是我這裡,上面偏讓我們坐以待斃。混蛋!顧祝同是他
媽怎麼指揮的!」
    我是專員,不是司令,只能詳細解釋總部的意圖。不過我也感到這裡的情勢已
經十分不妙了。
    可是到了十一月五日,蔣介石突然變更作戰部署,越過徐州「剿總」直接電令
黃伯韜放棄海連一線,火速向徐州集結。顯然解放軍的戰略動機正如黃伯韜所料,
是首先要一口吃掉他的第七兵團。但第七兵團這時要運動已經太遲了。
    五日晚上,黃伯韜連夜召開緊急會議,命令第二天淩晨立即動身。深夜會議剛
一結束,整個海州市頓對人聲鼎沸,馬達轟鳴,陷入一片混亂。
    會後,黃伯韜與我一起來到我的住處,大發牢騷。他說:「這次作戰,共軍始
終在急速調動,我們已經輸了一著棋。現在共軍十幾個縱隊的兵力正向我壓迫,老
頭子不叫劉峙向我增援,反令我孤軍西進,是何打算?!」他憂心忡忡地拉住我的
手說:「軒吾兄,你我多年深交,我的家事就託付給你了。這一仗搞得好,我能帶
一兩個師打到徐州去見劉總。搞不好,也只有與官兵共存亡。你在我軍中並無職務,
夫人和女兒又都在上海。你就不必隨軍行動了。至於定飛、子明,也由我做主隨你
一同去上海吧,何必與我同歸於盡!」
    黃伯韜和我都是馮玉祥的舊部。被蔣介石收編以後,他一直受到重用,是非黃
埔系中唯一做到兵團司令的一個。因此他矢志為蔣介石盡忠效命,反共異常堅決。
在皖南事變中設伏茂林,生俘葉挺的就是他。當時我出於世誼,不願在這個關頭將
他一人撇下。再說,我也已多年不握兵權了,在這危困之中很想勉為其難,重溫故
業。於是我正色說道:「國難當頭,軍人效命沙場義無反顧,豈有脫身而去的道理!
至於定飛、子明,能在黃老伯身邊一逞身手,也是他們的造化。你不必說了。士璋
不在,我已電呈南京方面委任我為第二十五軍代理軍長。軒吾此心無他,惟願與黨
民同舟共濟!」同時我安慰他說:「只管放膽西行。如果軍情險惡,杜聿明和黃維
他們會來救應的。我們也只有果斷行動才有生路可尋。」
    「晚了!晚了!我們敗局已定,第七兵團難免全軍覆沒!」黃伯韜連聲長歎,
連我也給弄得心情沉重起來。直到他的作戰處長親自來報告說最後一個師部也即將
開拔了。他才匆匆而去。
    果然,戰局的發展比我們的預料要險惡得多。
    十一月六日,第七兵團五個軍浩浩蕩蕩地離開新安鎮、海州和連雲港,分南北
兩路向徐州急進。當天晚上,南路的第六十三軍就在窯灣渡口突然與解放軍遭遇,
不到六個小時,第六十三軍的防線被突破。七日拂曉五點鐘,我和黃伯韜在行軍途
中與第六十三軍軍長陳章通話,他只報告了該軍覆沒的消息後便在報話機旁拔槍自
殺了。戰鬥的激烈可想而知。
    黃伯韜聞訊,氣得在吉普車上頓足長歎。
    空前規模的淮海戰役就這樣開始了。
    十一月九日,我們北路的四個軍不顧一切地向西突進。但剛剛到達運河便與解
放軍發生接觸,遭到猛烈的狙擊。當時運河兩岸已經冰凍。黃伯韜立即命令各軍同
時強渡運河,因為我們無論如何不能被這條大河與增援部隊隔開。十幾萬士兵們拼
命用船將輜重渡過河,有不少人冒著嚴寒從刺骨的河水中泅渡了過去。
    十一月十日,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勉強渡過了大運河。但是當我們且戰且
走,離開運河西岸又前進了四十裡到達碾莊後,解放軍的猛烈狙擊已經使我們再也
無法前進一步了。於是黃伯韜命令第四十四軍、第二十五軍、第六十四軍和第一百
軍分守碾莊的四角,兵團司令部就設在鎮外的深溝中,開始固守待援。就這樣,我
們四個軍十幾萬人的兵力在受到重創以後,被壓縮在一個十幾平方公里的狹長地帶
內,陷入了重圍。
    事後我們才知道,包圍我們的是華東野戰軍十二個縱隊的兵力,整整是我們的
三倍!
    戰鬥的發展在開闊的淮海大平原上是極其猛烈的。我在二次直奉戰爭中參加過
長辛店大戰,在抗戰中參加過棗莊大會戰,可從來沒見過象這次這樣排山倒海的攻
勢。解放軍的衝鋒常常擺開一個極大的扇面,象一陣潮水般地湧上來淹沒了我們的
層層陣地。這種情況逼得我們的炮兵不得不壓平炮口,以密集的主射把成百噸的鋼
鐵傾泄在剛剛失去的陣地上。但是炮火一停,前沿馬上又壓過一層層人流。在這樣
的攻勢下,我們的四個軍相繼土崩瓦解了。
    整整十天的苦戰以後,我們的兵力已傷亡過半,司令部掩蔽所也暴露在解放軍
的機槍射程之內了。
    十一月二十日,第一百軍軍長周志道陣亡,副軍長楊蔭隻身來到掩蔽所。這個
軍完全打光了。第六十四軍也丟失了全部陣地,軍長劉鎮湘下落不明。第四十四軍
在打到只剩下一個半師時,第一五○師長趙璧光率部起義了。軍長王澤倫同時被俘。
現在,我們只剩下第二十五軍和兩個不滿員師和兵團直屬的一點殘餘兵力,而且這
一萬多人中,連一個整團也沒有了。於是我不得不把第二十五軍軍部撤銷,而與兵
團司令部合設一處,以與黃伯韜共同維持殘局。
    黃伯韜在戰鬥打響以後,一直保持著鎮靜。這個身經百戰的反共宿將,每天用
上萬人的傷亡做代價,沉著地逼著士兵們死守每一寸陣地,等待著鐵軍。他知道,
這塊戰場上的進退得失,不但關係著他一個人的命運,而且關係著党國的命運。他
只要還能保住一個師,一個團,甚至只保住一個兵團司令部。他也在美國顧問團面
前為蔣介石保住了面子。因為他並未完全覆滅。否則的話,他最後的敗亡對整個華
東戰場的影響將是無法估量的。但是,當戰鬥打到最後一天時,連他也堅持不住了。
    十一月二十一日,天空飄起大雪。天剛亮,解放軍便開始以猛烈的炮火向我們
陣地傾泄炮彈。攻擊的浪潮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撲上我們最後的幾道防線。形勢急轉
直下了。
    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在我們的西面和西南方向,杜聿明帶著李彌、邱清泉和黃
維三個兵團拼命趕來。先頭部隊已經打到離碾莊只有十幾公里的地方了。邱清泉的
第二兵團和李彌的第十三兵團正與中原野戰軍的四個阻擊縱隊進行著激烈的戰鬥。
    這一天飛機也來得特別多,炸彈和凝固汽油彈傾瀉在戰場上,到處燒成一片焦
土和火海!
    但也就是在這一天,我和黃伯韜完全絕望了:我們的殘餘兵力已經只剩下五千
多人,指揮體系也破壞殆盡。這樣的力量除了勉強招架一下,任何反擊的能力也沒
有了。
    直到這時,我們才真正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這次大戰從一開始,雙方就投入
了幾十個軍的兵力,而我們在這鐵錘與鐵砧的撞擊之中正首當其衝。這種戰爭的規
模是我們從未經歷過的。現在,在幾千平方米的陣地之內,每一個倉促掘成的戰壕
和彈坑中都擠滿了人和死屍。每一顆炮彈下來,都會飛起一片殘肢斷臂。在這樣的
戰場上,除了死和降,再也沒有其他出路了。
    解放軍的陣地上開始響起廣播。他們點著黃伯韜和我的名字,反復陳說利害,
指明出路。他們大聲警告說:杜聿明集團和黃維兵團均被中極野戰軍頑強地阻截在
戰場以外的地方,任何待援的希望都是沒有的,因為解放軍徹底結束我們的頑抗只
在今天——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黃伯韜這時已經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鎮靜。他象一頭被囚在籠子裡的野獸一樣。
披著軍大衣在深溝中轉來轉去。不許任何人向他轉達解放軍的勸告和遞送打到陣地
上來的傳單。
    但就在這時。突然從我身後沖出一個軍官。他不顧一切地一頭撞在黃伯韜腳下,
抱住他的腿大叫道:「司令!仗打到這種地步,不能再叫弟兄們白白送死了!總統
無能,不該叫士兵們喪命!黃司令!黃公!幾千條性命在你手裡,不能再抵抗了!
我們投降吧!投降吧!」
    我大吃一驚:這個軍官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兒子楚定飛!十幾天的激戰中,他
一直在陣前廝殺。想不到卻在這個關頭闖回到司令部來了。此刻,他滿身是泥和血。
也不知道是他負了傷,還是從死人身上沾的。
    「什麼!」黃伯韜瞪著充血的眼睛,暴跳起來,劈胸抓住他的衣領從地上抱起
來,狠狠抽了兩個耳光:「你大膽!臨陣畏縮者殺無赦,不知道嗎?你敢抗顏違命!
你敢陣前請降!你敢褻瀆總統!該死的——來人!」
    兩個全副武裝的憲兵應聲而來。我的兒子一言不發地從地上站起來。
    我默默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我知道,在這樣的時刻,定飛的行為在黃
伯韜面前是難以饒恕的。
    黃伯韜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咆哮著要槍斃我的兒子,但是被副官們拼命勸
住了。
    這時,一個參謀鑽進來遞給我一份電報。我看了一下,只見上面潦草地注譯著:
    「總統飛臨戰場上空。」
    我無言地將電報遞給了黃伯韜。他看罷,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空。蔣介石的飛
機盤旋了幾周,並未與地面通話,便向西遠去了。
    「是否轉達全軍?」我問。
    「不必了。」黃伯韜咬著牙長歎了聲,將電報揉成一團丟在了地上。
    這時,又有一個通訊參謀把一份電報遞給黃伯韜。黃伯韜匆匆看完,竟望天空
失聲痛哭起來。他捂住淚臉將電報遞給我:
    「楚兄,你自己看吧。」
    我接過電報,只見上面寫著。「總統手諭:杜部已火速馳援,務必堅守至一兵
一卒,有動搖軍心者,就地處決!」
    我的頭轟地一聲炸了!
    不知過了多久,黃伯韜的聲音才把我從呆滯中驚醒過來:「執行吧。」
    我唯一的兒子,兵團情報處參謀,這個魁梧健壯的年輕人,正垂手直立在我們
面前,身後站著憲兵。他冷靜地看著我,說道:
    「爸爸,仗打成這樣,是全體軍官的恥辱。我勸降不是自己畏死,而是認為叫
倖存的士兵徒死無益!屠戮無幸誰無憐湣之心?但是既然只有我一個人做這樣的事,
也是早已決心伏法了。」
    他走到我女婿面前,緊緊拉住他的手說。「我去了。告訴姐姐,來日方長,你
們好自為之!」
    子明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他抱住定飛,狠狠地捶著他的胸脯罵道:「阿弟,你
糊塗!你犯禁逞死,難道叫老夫人泣血終生嗎?」他一把扭住定飛:「你給我向黃
司令跪下求饒!」
    定飛早已異常鎮靜。他推開子明,冷冷地說道「殺我者,不是司令,而是總統。
誰求情也無濟於事,又何必為一己屈膝。既然不容於軍法,惟求一死而已。爸爸,
黃公,孩子去了。望你們以士兵為念!」說完,他轉身頭也不回地向掩蔽部外面走
去,憲兵無可奈何地跟了出去。
    坡後傳來兩聲槍響。子明猛地跪倒在我的腳邊。掩蔽部中一片歎息之聲。
    黃伯韜兩眼發直,神情呆滯可怕。好久,他才猛地驚醒過來,一屁股坐在箱子
上,抱頭大哭道:「該死啊,該死!……我從小把他看大,掌上膝下,何等疼愛!
想不到……」
    他的身體在痛哭中痙攣著。突然,他的猛地撲過來,從我手中奪過電報,幾把
便撕了個粉碎!
    密集的炮火重新鋪天蓋地地打到我們頭上,子彈颳風般從頭頂上呼嘯而過,沖
鋒的呐喊象海嘯一般湧上來,陣地爭奪戰正在我們幾十米以外的地方進行。掩蔽部
裡的高級軍官和副官們已經開始悄悄溜掉了。
    黃伯韜叫過我的女婿,咬著牙說:「定飛不肖,敗壞了忠烈家風。現在我要你
為楚門將功補過:我給你最後一個連,你敢不敢沖出重圍?」
    子明是黃伯韜的機要參謀。這個文弱書生,此刻也象一頭困住的狼一樣,戴著
鋼盔,倒提著卡賓槍,卷袖敝懷地立在黃伯韜面前:「願拼死一用!」
    黃伯韜緊緊盯著他:「如能沖出重圍。就告訴杜長官和劉總,說伯韜待援不及,
殺身殉國了!」
    子明畢恭畢敬地向黃伯韜敬了最後一個禮,然後含淚轉向我:「岳父,您還有
什麼要囑咐的嗎?」
    我料定自己已不能生還,於是說:「你自顧去吧,不可魯莽!如果你有幸突圍,
就告訴夫人和雨蟬不要以我為念。如果你也……唉,何必多說!……」
    子明跪下,只說了句:「岳父大人千萬珍重……」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頓足催促他道:「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軍機要緊,你去吧,快去吧!」
    他這才咬咬牙,一轉身走出了掩蔽部。
    黃伯韜把勉強調集到的六十多個下級軍官和憲兵全部交給他,命令他們隱蔽在
高坡後面。當解放軍的衝鋒再一次退下去的時候。子明帶著人突然躍出深溝,卷在
這股潮水中一齊向外沖去。
    我和黃伯韜一直緊張地從掩蔽部裡盯視著他們。當他們的身影終於消失在陰霾
中的時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氣。
    但就在這時,我身後發出當的一聲槍響;
    我一驚,猛地轉過身來。只見黃伯韜張開雙臂,向後倒下,手裡還握著手槍。
此刻,所有的高級軍官已經一個也不見了。
    黃伯韜自殺了。這一槍他是從嘴裡打進去的,因而保持了面部的完整。鮮血翻
著泡沫從他嘴裡流出來,他兩眼老淚橫流地看著我,已經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將他的頭緊緊抱在懷中:「你不該,伯韜……」
    他眼睛中的神色在迅速地消失,猛然頭一歪,手槍嘩啦一聲掉在了凍硬的土地
上,黃伯韜就這樣死在我的懷中,我將他慢慢放在地上。脫下大衣覆蓋在他的臉上。
    這時槍聲驟起,解放軍最後的攻擊開始了。
    黃伯韜一死,再也無人能鎮住軍心。一個營長滿身泥雪沖到我的面前,抓下軍
帽和手槍一齊摜到地上,然後雙膝跪下,撕開胸膛,發瘋一般地大叫道:「槍斃我
吧,軍長!我們不能再拼了!」他用膝蓋走到我跟前,死死抱住我的雙腿哭叫道:
「軍長!黃司令已死,不能再叫弟兄們送死了!為了楚公子的好意,我冒死再進一
言:我們投降吧!投降吧!……
    這個軍裝破爛,蓬頭垢面,神經幾乎已經錯亂的中年軍官匍匐在地上。整個臉
都埋在我腳下的泥雪中。從他那抽動著的泥濘的脊樑上,從他渾身上下的血跡彈痕
中。我深深感到,國民黨徹底完蛋了。
    我一句話也沒說,將他從身邊推開,冒著彈雨走上了高坡。
    這時,我才看清了全部戰場:冰封雪蓋的淮海平原上,炮火在白雪下面翻出了
黑色的土地。遠遠近近到處是屍體,到處冒著硝煙。我們最後的幾處殘餘工事正與
解放軍瘋狂地對射。這是黃伯韜留下的死令:頑抗到最後一兵一卒。
    我站在高坡頂端,摘下軍帽丟在了地上。然後從身邊掏出一條白巾,直立在呼
嘯的彈雨和凜冽的寒風中高高地舉了起來。我希望能在最後一刻被橫飛的流彈打死。
但是在這最後一刻我卻必須向解放軍宣佈:我們投降……

    楚軒吾講完了他的經歷,深深歎了一口氣:「這樣,我率領最後的一千多倖存
者投降了。」
    我的心被震懾住了。他的故事在我聽來是如此驚心動魄。我看著這個經歷過殘
酷廝殺和無情失敗的老人,好象看到了他當年是怎樣穿著國民黨將軍的服裝,高舉
白巾,垂首直立在寒風彈雨之中!
    「你說的都真實嗎?」
    「這樣的經歷是無法偽造的。」
    這麼說,你是頑抗到最後一分鐘才投降的?」
    「是這樣。」
    「哼,這和被俘有什麼區別!」我的朋友冷笑一聲:「你知罪嗎?」
    「那時我有三條道路:或死,或降,或走。但它們都不能洗刷那場戰爭的罪惡。」
    「有這樣的認識很好。」我說:「但你仍得證實你履歷的性質:你到底是投降
還是被俘?」
    「我並不關心他人對我的結論,但從主觀上講,我承認我的結局不是被迫的而
是主動的。我服從了自己的選擇。」
    「我們要人證。」
    他搖了搖頭:「完全見證到這一點的倒是有一個。可是十八年了,恐怕很難找
到他了。」
    「什麼人?」
    「華東野戰軍第五縱隊的參謀長。在由五縱負責的接待工作中,他與我們戰俘
相處了整整四天之久。」
    「三野五縱?」我幾乎驚叫起來,這是我父親呆過的部隊啊!
    「是三野五縱。」楚軒吾回答。
    我急急問道:「參謀長,他叫什麼名字?」
    楚軒吾望著窗外夜空中無比遙遠的星辰:「他是令人難忘的。我永遠都記得這
個道德極高而又修養極深的人。他叫李聚興。」
    我頓時心花怒放,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李聚興,他就是我父親呀!我萬萬沒
料到,在今晚的抄家中,在這個小小的庭完裡,我竟抓到了一位當年敗在我父輩手
下的老將軍!
    「李聚興參謀長的事情你都記得嗎?」
    「我與共產黨作戰二十餘年,他卻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共產黨人。我至今認為,
他是我對共產主義發生認識的啟蒙者,他對我後半生道路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因
而儘管我已經十八年沒有再見到他了,但他的人格我永遠難忘。」
    我清清楚楚地看出老人對我父親懷著深深的欽佩和懷念。這使我深受感動。我
迫不及待地想從他的口裡更多地瞭解一下父親的經歷。
    「那麼好吧,你把當時的情況詳詳細細地講出來,我們將找到那個李參謀長進
行核實。」同時我示意一個紅衛兵報給他一張凳子。
    各處房間的查抄仍在繼續著,紛亂的響聲不斷傳來。
    楚軒吾坐下來,很快又陷入了沉思……

    ……槍聲平息下來以後,一個解放軍的戰士很快從他們的陣地跑到高坡下面:
「你們是怎麼回事?」他問。
    我回答道:「黃伯韜自殺了。我們投降。」
    他登上高坡向掩蔽部門口黃伯韜的屍體看了一眼,便轉身向陣地發出了信號。
    於是我率領全部殘餘人員放下武器,七零八落地走出戰壕,隨他走到解放軍的
陣地上。我們的正面,就是解放軍的第五縱隊。
    很快,從後方開來一輛美制「道吉」吉普,停在我們面前。上面下來一位穿棉
大衣的首長,這就是五縱參謀長李聚興。這位參謀長當時剛剛過了三十歲,是一個
個子高高的江西人。他面龐清瘦,眼睛很有神。據後來瞭解,他一九二九年參軍時
只有十三歲。後來參加長征,在川黔滇作後衛,與薛岳將軍打過不少硬仗。在共產
党的創業戰爭中,這位將軍幾經生死憂患,積功甚偉。
    他主動迎上來,和我握過手,第一句話是:「歡迎你們投向人民。請你轉告全
體官兵,解放軍絕不會難為你們的。」
    我作為敗軍之將,只有唯唯諾諾而已。
    當時杜聿明兵團和黃維兵團在黃伯韜兵團覆滅後立即收縮,企圖重整陣容。解
放軍華東部隊很快即撤離戰場,以數路縱隊直撲徐州外圍,尋機再戰。但是李參謀
長卻抓緊時間做了一件事。他們由我們被俘的全部高級將領陪同,巡視了整個戰場。
巡視中,他非常詳細地察看了我的第二十五軍的陣地,因為這個軍是最後崩潰的,
防守也最為頑強。他仔細地詢問了我們的防禦意圖和兵力配署,並不時與自己的參
謀們交換一下看法,甚至要他們記下一些東西。記得當他看到我們已被完全摧毀的
炮兵陣地時,曾經嚴厲地批評我們說:你們在這佯近距離作戰中使用炮兵盲目射擊,
完全是一種無效的戰術動作。我爭辯說我們作過平射。他立刻反駁道:你們應該毀
棄大炮作為工事,將炮兵編入步兵序列。完全是因為過於珍惜優勢兵器的威力而沒
有這樣做,結果你們的炮兵不但沒有摧毀我方任何重要的目標,而且成了你們防守
的沉重負擔。聽他的口氣,好象擺在他面前的不是頑敵的陳屍狼藉的陣地,而純粹
是一道不太漂亮的軍事作業。可是當他看到我們在戰鬥中倉促構築的工事系統時卻
讚不絕口。他向參謀們說,正是這樣的工事佈局和火力配備,才使得他們的穿插手
段在整個攻擊中始終未能奏效,而只能一口一口地把我們的陣地硬啃下來。在這些
交談中,我馬上就在這個農民出身的將軍身上看到了非常出色的軍事才能。我真想
不到一向以騷擾和奔襲為主要作戰手段的共產黨遊擊戰中,竟能造就這樣通曉正規
教范的人材。共產黨軍事指揮員給我的這第一個印象,就與國民黨那些勝則爭功、
敗則諉過的將領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四天的休整結束以後,我們這些戰俘經過學習準備解送後方,陳毅將軍指示五
縱為我們餞行。而宴會又是由李參謀長主持的。四天中,他親自為我們上過課,也
個別地和我們談過話。也可能是由於職業上有著共同興趣吧,這次簡樸的宴會幾乎
成了老相識們的一場軍事討論會。
    宴會上,我們一邊用搪瓷缸子喝著熱騰騰的老窖,一邊談起了這次戰役雙方的
部署情況以及它的過去和未來。
    當然,勝利者對於全域看得更清楚一些。因而李參謀長的看法便成了最權威的
意見。他首先從分析全國戰場形勢開始,指出在淮海戰局的形成過程中,解放軍華
東和中原野戰軍就已經是凝聚了巨大力量的兩個拳頭。而國民黨徐州剿總的四個兵
團卻撒在華東廣大地區的各個重鎮上,從而造成了被各個擊破的可能。而後,在戰
役和整個發展過程中,解放軍的戰略意圖始終非常堅定,一直盯在大運河一帶尋找
戰機。而第七兵團在幾經徘徊以後,又恰恰在毫無接應的情況下冒然西進。這又順
理成章地給他們提供了在運動中對我們實行毀滅性打擊的機會。
    「如果黃伯韜不向西運動,而是固守海連地區呢?」一五0師師長趙璧光忍不住
問。
    「逼迫你們背海作戰,正是我們原來的計劃。那樣你們與增援兵團之間的距離
將被分割得更遠。而蔣介石之所以倉促地命令黃伯韜西進徐州,也正是想使你們靠
攏。看來,他嘗夠了被我們各個擊破的苦頭,但這一次他卻又低估了我軍在運動中
殲滅強敵的作戰能力。」
    「那麼,隴海鐵路諸重鎮的永固工事不能延長我們固守的時間嗎?」
    不能。因為我們將在你們兵力收縮以前發起攻擊。十一月六日晚,我們的待機
點均在你們各軍駐防地五十到二十裡的地方,陳章正是在那裡陷入了重圍。儘管蔣
介石一誤再誤,終於坐失了一切挽救第七兵團的機會。但最荒謬的人,應該說是劉
峙。他對於你們的西進竟毫無接應,甚至在第六十三軍迅速覆滅以後,他也未向徐
州以東邁出一步。」
    當時,宴會上的氣氛十分激動。四十四軍軍長王澤倫聽了氣得大罵劉峙與顧祝
同無能。幾個師、團級將領竟不顧李將軍的在場,「共軍」「總統」地抱怨起來。
    「我們情報模糊,優柔寡斷。協同混亂,各行其是,如何不敗!」
    「乖乖。總統三變計劃,還是落在共軍妙算中了。」
    「唉,黃伯韜至死不悟!」
    「是的。黃伯韜的死,不但是做了蔣介石錯誤戰略的犧牲品,而且也是做了蔣
介石反動政治的犧牲品。」李將軍炯炯地環視著會場,「蔣介石不顧民族大義,不
顧國家在抗日戰爭結束後尚未恢復民族元氣,悍然發動反共反人民的內戰,這就是
橫下了一條心要陷手下成千上萬的官兵于死地。而黃伯韜不願向人民屈服,甘心情
願為蔣家王朝殉葬,這就構成了他的悲劇。在座的諸位在最後的時刻能夠猛醒,這
是令人高興的。希望你們能在民主陣營中找到真正的出路,並終於跟上歷史的潮流。
我相信,凡是有愛國心的人都不能做到這一點。來,為國家更新,為諸位新生,幹
杯!」
    我們一齊站起,杯觥交錯地碰了一番以後,一齊把酒喝下去了。
    隨後,他又問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家庭情況。他安慰我們說,一俟全國解放,便
會立即安排我們與家人團聚。他還特別問到我兒子被槍決的情況,對此深表同情。
他說:這樣一個剛剛開始覺悟的年輕人,應該活到今天而沒能活下來,非常令人惋
惜。希望你的女婿能夠吸取教訓,早日脫離反動軍隊,回到人民一邊來。因為我是
全座最年長的人,他又專門為我夫人的安好祝了酒。看到共產黨竟是如此通情達理,
全體戰俘無不為之感動。
    這時門開了。一個機要員拿來一封電報和一封信。他迅速看完電報,頓時面露
喜色。
    看到他神情變化得如此開朗,王澤倫忍不住小心地問了一句:「是否貴軍又有
勝利的消息?」
    「是的,」李將軍興奮地站起來,高聲宣佈道:「昨天,黃維兵團在徐州以南
雙堆集陷入我軍重圍。」
    宴會的氣氛刷地一下沉寂下來。這消息是震動人心的:五天以前,我們在千軍
重圍中曾經絕望地等待過黃維的援救。現在,他們也陷入重圍了;
    李參謀長馬上設法打破這難堪的氣氛。他斟滿一杯酒說道:「當然,我們絕不
希望黃維也象黃伯韜一樣地死去。我們希望能重新見到他!」
    但大部他戰俘心情煩亂,竟無人響應。
    他平靜地笑笑:「軍情如火,人情如水,不要把它們攪在一起。還是談家常吧!
諸位,如果我個人有什麼喜訊,你們是否願意向我祝賀呢?」
    為了不使他獨自支撐這尷尬的局面,我首先立起身來響應。我也斟滿了杯酒舉
起來說道:「禮者事之度。只要李將軍不吝相示,老朽當領銜恭維!」
    人們重新笑起來。
    這時,那個營長已衣著整齊,頭髮也剪過了。他咋地一聲跨出座位,畢恭畢敬
地將一杯酒高高舉起:「我願為李將軍的喜訊一飲而盡!」
    人們笑著,紛紛相問。李參謀長笑視著我。估計我已猜出十之八九,卻又笑而
不答了。倒是營長忠厚,他一把拉住了機要員不叫走,非要她透露不可。機要員便
笑著看了李將軍一眼,大聲向大家說:「兩天以前,李參謀長的愛人在後方生了一
個兒子!」……

    我緊緊盯著楚軒吾那閃著隱隱淚花的老眼,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我們紛紛起立。為這個兒子向他祝賀!
    我端著酒杯,離開座位徑直走到他面前,一手拉住的手,一手將酒高擎在空中
說道:「中年得子,乃人生一大幸事。李將軍,軒吾雖不能造福後人,在這裡卻願
為我們的子孫永不征戰而連盡三杯!」
    「不,」李參謀長也異常興奮地看著我:「使天下赤子永不廝殺,乃民族一大
幸事。但假如四海未平,一旦國家有警,我卻願為我們的子孫共同征戰而連盡三杯!」
    這一席話,使在場的人無不稱歎!
    我與李參謀長對視了一下,這杯酒竟是含淚而盡。
    最後,我問他:「你打算給孩子起個什麼名字?」
    他思索再三,說道:「他出生之時,我軍已首戰告捷。當前我們國共兩黨大戰
方酣,兩淮人民生命財產損失不小。為了紀念這次我軍迅速獲勝,為了預祝下一步
戰局進展順利,更為了希望戰事早日平息。我想給他起個名字,叫做:李淮平。」

    一種從來體驗過的激動衝擊得我一陣暈眩。李淮平,這個提前出生在戰場後方
的孩子就是我啊!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名字竟浸透著父親如此器重的深情。自我懂事時起,
父親在我眼中就是一種威風很重的形象,令我生畏。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一向不苟
言笑的父親,竟也有過如此動人的情懷!
    父親對國家的感歎,父親對內戰的譴責,父親對後人的希望,父親在那個宴會
上所說的和所想的一切,都象酒一樣的浸醉了我的心。
    我仔細地端詳著楚軒吾,端詳著這個已經蒼老,但依然筋骨剛健的老軍人,心
中突然感到他是這樣的慈祥,威武,親切!
    這時,各處房間裡翻天覆地的抄查已漸漸停止了,大家聚集在院子裡,喧鬧地
清點著那些堆積如山的東西。夏夜的沉悶空氣中,混濁著樟腦氣味兒。
    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深夜一點鐘了。這時一個紅衛兵推開門走進客廳,
一邊撣去滿頭滿臉的灰塵,一邊沒好氣地向我說:「他媽的,這個老傢伙真是個滑
頭。到處翻遍了,什麼反動的東西也沒發現!」
    「你們在院子裡堆了些什麼?」
    「全是浮財!老東西簡直太闊了。」
    我命令道:「把生活必需品給他們留下,其他東西統統拉走!」
    「好!」那個紅衛兵轉身出去了。
    我看看楚軒吾,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凳子上,好象仍然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
    「楚軒吾,你能擔保你講的都是真實的嗎?」
    「我說過,這樣的經歷不可能偽造。」
    「那好,把你講的全部寫面書面材料。尤其是關於李參謀長,更要詳細一些,
我們將找到他核實。有一句扯謊,拿你是問!」
    「好吧,我可以做到。」
    「現在去看看你的妻子吧,安慰安慰她,就說除了抄一些你們不該有的東西,
我們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他點點頭,慢慢站起身往通向西廂房的小門走去。到了門口,他轉身望了我們
一眼,似語而未語的樣子,歎了一口氣,轉身消失了。
    「老東西,來頭不小!」我的朋友津津有味兒地回味著楚軒吾的故事,不禁嘖
嘖稱歎。他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腳,笑道:「怎麼樣,叫你爸爸會會這位老相識吧?」
    「說什麼?現在還搞不清他到底是什麼人。」
    他把全部記錄往我面前一推:「我看假不了!不過行啦,咱們該收兵了吧?」
    我把材料拿起來說。「好,收兵!」
    這時,又有一個紅衛兵推門進來,俯在我身邊輕輕問道:「這家裡還有兩個孩
子,你是不是做做工作?」
    「孩子?多大的孩子?」
    「噢喲,挺大了,和咱們差不多。」
    「那帶來吧。」我翻閱著潦草的記錄,心裡一點也不想見他們。說實話,對於
不得不放下這珍貴的回憶而去開導那些子女,我感到非常討厭。
    在楚軒吾消失的小門中,又出現了兩個人。他們穿著夏季的淡色短衫,一大一
小默默地站在那裡。
    「過來。」我掏出鋼筆,對一處記錯的細節做了補正。
    也可能他們沒搞清我這心不在焉的招呼是向誰說的,晃了晃沒有動。
    「過來!」我不耐煩地再次命令。可是他們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我有些
奇怪了:
    「聾子嗎!你們……」我生氣地將記錄啪地摔在桌子上,抬起頭沖他們呵斥起
來。可是當我終於看清了那個姐姐時,卻瞠目結舌了。
    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裡的,正是我三個月前在樹林中結識的那個女孩子:南珊。
    她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站著,腳上是一雙乾淨的黑布鞋,眼光就停在鞋尖前的那
一小塊地上。現在,她穿著單薄的夏衫,一個比她小三四歲的弟弟緊偎在她身邊,
手攥著她的衣襟,正用膽怯的眼睛望著我們。此刻,她已經完全不是樹林中的那個
女孩子了。這不是由於她的裝束變了,而是由於那種天真爛漫的氣息已從她身上一
掃而光。她那整齊樸素的身影籠罩在這慘白的日光燈下,真是一片茫然和蒼白。
    我的心突然凝固了,隨後便開始猛烈地劇跳起來。一股痛苦的浪潮從我心頭湧
起,那沉重的杖力立即把一切都蓋住了。
    是的,站在那裡的,就是我不久前才剛剛熟悉的那個女孩子。我們曾在一場小
小的衝突中獲得了友好的諒解,我們曾在一番海闊天空的談論中交換了各自心中的
真理,而她還那樣信任地把一本心愛的書借給了我。可是現在,我們卻在這樣一種
場面中重逢了:她將要受到一番無情的盤問和訓斥,而我卻坐在審問席上。
    我兩眼直瞪眼地望著她,好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直到屋中開始響起了竊竊私
語聲,我才如夢初醒,勉強招呼了一句:「過來……」
    身邊的人立刻用憤怒的眼光瞪了我一眼。我吃驚地聽出來,我的聲音竟突然變
得如此無力和溫柔!
    那個小男孩聽後想向前走,但是被南珊緊緊摟定,一步也無法挪動。我不得不
咬咬牙,直視著她,第四次發出了命令:「過來!」
    這是一個陡然變得強硬起來的命令,因而更加顯得不可抗拒。南珊似乎猶豫了
一下,終於摟著弟弟弱小的肩膀,慢慢走到客廳中央,在楚軒吾坐過的那把凳子旁
邊站住了。
    「坐下。」我說。
    南珊卻堅定地站著。她的手顯然抓得很用力,以致那個乖怯的小弟弟一動也不
敢動地緊靠在她身邊。
    我明白了:我不可能命令她去做任何事情。她現在已經是一個被不幸和痛苦武
裝起來的人。任何力量,哪怕再嚴厲,再無情,也不可能更沉重地打擊那顆已經木
然的心靈了。
    周圍是一片嚴肅的沉默。一切都在等著我的命令去開始。環境和氣氛都不允許
我再有任何的猶豫和徘徊。於是,我不得不開始審問了。
    「姓名?」
    沒有回答。
    「我在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她慢慢抬起頭,無言地看了我一下。她的眼睛中並沒有絲毫的惱怒和哀怨,只
是充滿了失望。在那雙空空蕩蕩的眼睛後面,再也沒有那個天真大膽的心靈在望著
我了。她嘴唇緊緊地閉著,連回答的表示也沒有。但那茫然失望的神情卻好象在說:
「何必還問呢?你早已經知道我叫什麼名字了。」
    面對這令人難以忍受的無言,我毫無辦法,只得轉向她的弟弟。
    「你叫什麼?」
    他怯生生地看著我:「我叫南琛。」
    再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我狠狠地咬著牙,心中隱隱感到有些生氣。也可能是
難言的痛苦吧,但它已經開始把猝然相遇時產生的那種慌亂和難堪壓制下去了。這
時,我身上的軍裝,我臂上的袖章,我所處的位置和身份,以及這大舉查抄的嚴厲
場面,都使我獲得才不久的那種沖天的,然而虛偽的正義感和使命感迅速地復活起
來。我開始猛烈地譴責自己的軟弱,這就再也不容我對南珊抱有一絲一毫的同情。
於是,我的耳邊響起了我自己斬釘截鐵的聲音:
    「南珊,南琛,我們是紅衛兵。對於今晚的抄家,你們作為子女,我必須嚴肅
地向你們說明一下。今天來抄你們的家,對於革命來說是完全必要的,或者說,這
是一次必須進行的革命行動。你們應該很好地對待。你們必須懂得,你們這個家庭
是罪惡的和可恥的。這是國民黨反動派遣留下來的一個角落,它使你們從小就生活
在剝削階級的殘渣餘孽和污泥濁水中。因此,你們應該仇視它、反抗它、拋棄它!
現在,這個行動正在全市進行,所有你們這些做子女的,都必須與家庭劃清界限。
你們要清醒一些,脫胎換骨的改造雖然痛苦,但革命的潮流是無情的。誰要是甘心
情願做反動軍閥的孝子賢孫,誰就難免成為剝削階級的狗崽子,為舊制度殉葬!—
—你們聽到了沒有?」
    「嗯!」南琛馬上點了點頭。這個幼稚的小男孩在這樣小的年紀就已經習慣了
屈服,但他顯然根本就不能理解我的話對他一生的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麼。
    「你!」我盯著南珊狠狠追問了一句。
    仍然是令人難以忍耐的,不可侵犯的沉默。她似乎就依靠著這沉默與我對抗著,
並且簡直是用它築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
    我的朋友終於被激怒了。他啪地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來,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用手指直指著南珊那低垂的頭,憤怒地咆哮了起來:
    「你是在反抗!在猖狂地反抗!你想用沉默來表示你的抗拒、仇視、詛咒和一
切反革命的情緒,是嗎?你說出來!你的階級立場站在哪一邊?你的階級感情傾向
誰?你的階級本能又將使你想什麼,說什麼,做什麼?你說!你不敢說,是嗎?你
想把你心中的一切惡毒都隱藏起來,然後在適當的時候把刀口——如果可能的話還
有槍口和炮口對準人民,對準我們,對準無產階級專政,是不是這樣?告訴你:你
想錯了!你必須唾棄你的外祖父!你必須鄙棄你亡命國外的父母!你必須拋棄你這
個罪孽深重的家庭!否則,你,你弟弟,在這個社會中都永遠也不會找到出路!」
    對於自己的過去,誰可以沒有自尊?對於自己的將來,誰可以沒有自信?然而
我們這急風暴雨般的呵責和斥駡卻把這個女孩子的過去和將來掃蕩得乾乾淨淨。
    南珊仍然無言地站著,她抱著弟弟的手臂已經沒有了力量,頭也垂得更低了。
    「你聽到了沒有?」我知道她心中那沉默的城牆已經完全崩潰了。
    南珊站著,過了很久,才咬著嘴唇輕輕點了一下頭。一顆淚珠順著她的衣襟滾
落下來,沉甸甸地在撤去地毯的地板上跌得粉碎。
    直到今天,我都無法理解,我怎麼竟能對她說出那麼一套冷酷無情的話,更無
法理解,為什麼在她受到了那樣猛烈的打擊以後,我還能對她心中那道已經傾頹欲
墮的防線做了最後的一擊,竟然把那一連串大張撻伐的字眼兒與南珊這樣一個女孩
子聯繫在一起。當我的朋友把那些肮髒和醜惡的字眼兒接連向她打去的時候,我清
清楚楚地記得,我的心怎樣被絞得生疼!
    「走吧!」我懷著鐵一般冰涼的心向她發出了最後的命令。
    南珊慢慢轉過身,帶著弟弟向那道小門走去。可是當她已經推開門的時候,我
突然想到了她的那本《莎士比亞戲劇集》。倉促中,我把她叫住了:
    「你站一下!還有一件東西,一本書……」在眾目睽睽之下,我一時竟找不到
合適的語言來說起那件事。
    南珊站住了,但是並沒有回頭。她站在門口把頭搖了搖,便痛苦地收縮著雙肩,
摟著弟弟繼續走了進去。她走得那樣緩慢。當她的身影已繹消失在門後的時候,她
留在門沿上的手指很久才慢慢地、發著抖鬆開。

    大街上。裝滿了衣服、書籍、器物、皮箱和一套大沙發的卡車,滿載著紅衛兵,
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飛馳。
    我的紅衛兵戰友們靠在車幫上,腳下踩著滿車「戰利品」,高唱著雄赳赳的紅
衛兵戰歌,全都沉浸在勝利的興奮和歡樂中。
    我一言不發地直立在卡車上,風從我耳邊呼呼地吹過。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
不想,心中亂糟糟的,又像是空蕩蕩的。三個月來,我曾經反復去推想那個叫做
「南珊」的女孩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曾經設想過她的父母是學者,作家,藝
術家,或是和我父母一樣的党或軍隊的高級幹部。我毫不懷疑她一定是在一個極好
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甚至當紅衛運動剛剛興起的時候,我曾希望過能在自己的隊
伍中看到她……可是,我卻沒有料到她的家庭原來是這樣的。她的父母一直逃亡國
外,不,實際上她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她只有一個在戰爭中一敗塗地的老將軍做
外祖父,和一個弱小的老太太做外祖母……
    我想著,想著那滿目瘡痍的戰場——在那冰天雪地的炮火中誕生了我和她;想
著那濃蔭密障的樹林——在那古老高臺上一場天真的高談闊論中我們建立的友誼;
還想著剛才那個寧靜的庭院和古樸的客廳,想著猝然相遇時她那低垂的頭,蒼白的
身影,和那顆摔碎在地板上的沉重的眼淚……我漫無邊際地想著。不,其實我什麼
也無法想。我的腦海被一幕幕急促閃過的戰場、宴會、樹林和客廳完全淹沒了。
    南珊,南珊……我心中反復想著這個名字!
    我就這樣沉默著,任憑戰友們震耳欲聾的歌聲在我耳鼓上震響。那時候,在我
的感覺中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感到那無數雪亮的路燈,從我頭頂上的夜空中一
盞又一盞飛快地向後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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