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消失的時候

                     第一章 春

    在春暖花開的時候,少年的夢,總是非常的香甜,深沉。在我的故事開始發生
的那天早晨,我也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夢。我不能說,那神奇美妙的夢境與我後來的
經歷有什麼聯繫,然而夢是這樣一種東西:它好象沒有發生過,又好象確實發生過;
它不是你命運中任何事件的原因,卻常常導致你的生活中發生些什麼。所以我不能
忘記那個夢。而且,至今我都常常懷疑:夢,乃至一切虛假空幻的東西,對於人的
生活是否真的那樣無足輕重?
    那天晚上,寧靜的月光,從玻璃窗外灑進房間,照得遍地清輝如水。窗外那清
新的月色使人神清智爽,睡意全消。於是我從床上坐起來,悠然走出門外,踏進了
無邊無際的原野。一條灑滿月光的小路,正舒展著長長的身軀,指向遠方的群山。
夜晚的涼風,從原野上輕輕吹來,遍地的鮮花在月色中拂動。天空中,煙波浩渺的
銀河從天幕的這一端流到另一端。明鏡般的月亮高高懸掛在宇宙深處,從那裡發出
美麗的光輝。
    我步履飄然地踏上了那條小路,竟來到了一個神話般美麗的地方。
    這是一個月夜的山谷,無數黑色的山峰高高地矗立在星光燦爛的夜空中,從四
面八方把夜空圍成一個鑲有鏤空花邊的巨大的深藍色玻璃盤。在山谷深處,一片明
淨的小湖,靜靜地躺在群山的懷抱中。像是在微憩,又像是在沉睡。天空浩繁的星
河和黑黝黝的峰尖倒映在湖水深處。在微風吹起的陣陣漣漪中抖動。
    當我的腳步踏上湖岸的時候。從我身邊的花草叢中突然驚起了一大片五色繽紛
的蝴蝶。它們忽地驚飛四散,又聚攏起來,隨著一陣輕風飄向湖面,在那裡問起一
大片光輝!
    我被這奇異的景象驚呆了。
    那些令人目眩的蝴蝶開始莫名其妙地迎風起舞。忽然,它們成群地飄落湖面,
無聲無息地沉入水底。一瞬間,它們又飛出清波,直上夜空,在銀河與繁星間閃爍。
當它們在遠處飄舞的時候,紛紛然就像是一片飛舞的火星。而當一陣輕風卷著它們
從我身邊群飛而過的時候,又像是流過千萬朵燃燒著的火焰,同時滿空中都是金屬
碰撞的輕微響聲。
    這一切簡直是一場神秘的魔術表演,把我的整個心靈都迷住了。於是我鼓起勇
氣,懷著一顆孩子的激動的心,沖著湖面,沖著山谷大聲喊了起來:
    「喂!這是什麼地方?——」
    我的聲音振動著那些飛舞的金翅,蕩過湖面,消失在對岸的叢林中。
    美麗的山峰靜靜地矗立著。蝴蝶仍在神秘地飛舞。湖水與山林一片寂靜。
    我開始懷著巨大的好奇心在湖岸上徘徊。就在這個時候,從對岸我聲音消失的
地方,又開始隱隱響起一陣輕柔縹緲的歌聲。這歌聲在微風中抖動著,由小而大,
漸漸傳遍整個湖面和山谷。在這安詳的夜色中。那歌聲顯得十分遙遠而清晰,抑揚
宛轉,然而我卻一個字也無法聽清,我努力向歌聲響起的地方望去,只見在那邊山
腳的林木中,正泛出一層微明。
    我斷定。那歌聲一定便是這片山林湖谷的主人。並且是這一切奇妙景象的操縱
者。於是我撥開遍地的花草,踏著清寒的泥土,毅然決然地沿著湖岸向那歌聲響起
的地方走去……
    然而正當我努力要在那濃密的天涯芳草中尋找一條小道的時候,似乎是從天外
傳來的一個熟悉而親切的聲音在我耳邊大聲響了起來。同時我的身體受到一陣搖撼。
    「快起床吧,看都什麼時候了?」
    夢中的山林湖水和蝴蝶、歌聲頓時飛散得無影無蹤。我使勁兒睜開眼睛,醒了。
    晨光透過長長的窗簾,在房間裡灑滿柔和的光線,天已經這樣亮了。我一挺身,
從床上坐了起來。
    「快點起來吧,孩子,你爸爸都起來很久了。」媽媽一邊說著,一邊走到窗前
嘩嘩地拉開了窗簾。清晨的陽光,頓時滿屋子傾泄開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推開窗戶,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頓時睡意全消。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早晨,整個城市已經開始活躍起來。這個世界的又一天生活
開始了。對於那時的我來說,這是一種多麼美好的生活啊!
    我站在窗前用力運動了幾下雙臂,一邊心滿意足地回想著那令人愉快的夢境,
一邊動手穿衣服。但是就在這時,客廳裡傳來爸爸那濃重的江西口音:
    「看看你桌子上的表!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睡覺?簡直不象話!」
    我趕緊穿好衣服,悄悄溜進盥洗室,心情不象剛才那樣歡樂了。
    爸爸似乎仍然在生著氣。他很重地放下碗筷離開了桌子,回到自己房間,拿起
了皮包準備去上班。但是他走到門口卻並未走出去,而是隔著走廊沖我大聲問了起
來:
    「喂!你今天上課要不要跟我的車一起走?」
    我卻嚇壞了。
    今天是他那個兵種的聯合演習,他一早要趕到現場去,正好路過我們中學。本
來,坐爸爸的汽車走上一段是件很美的事,這樣的事在我考上中學後簡直還沒有過。
可是由於昨天晚上剛剛挨過爸爸的訓,所以我今天真怕坐到他的車裡去。
    「不要,我得先上公園……」我連忙回答,但馬上就知道這句話又答錯了。
    「又去玩嗎!」果然,爸爸生氣地把門砰的一聲重新關上了。
    「不,我每天都要去那裡溫功課的,」我打著滿臉的肥皂,伏在洗臉池上怯生
生地說。
    爸爸的腳步聲向盥洗室走來。我的心跳得厲害起來了。
    門口出現了爸爸威嚴的身影。他那身筆挺的軍裝今天好象有點嚇人。我接著嘩
嘩的水龍頭,拼命沖著臉上的泡沫,儘量不去看他。
    「騎車子去嗎了」爸爸站在我身旁問,聲音溫和了一些。
    「嗯。」
    「時間夠嗎?」
    「嗯。」
    「光知道嗯!」爸爸沒好氣地說了一句,便把一件硬東西,放在鏡臺上。「上
課不許遲到!」說罷,就轉身走了。
    走廊裡傳來爸爸下樓梯的聲音,隨後汽車的門在院子裡好地一聲關上,一陣馬
達聲很快遠去了。
    我這才放下心,擦乾臉上的水珠抬起頭來,這時我才發現,爸爸把他的手錶給
我留在鏡臺上了。
    一陣感激和輕鬆,使歡樂又重新回到我的心頭。我高高興興地抓起爸爸的大手
表,松松垮灣地往手腕上一套,然後把毛巾丟在洗臉池裡,飛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間。
我把課本、作業和文具收進書包。抓起來就跑過客廳,只見爸爸沒吃完的早點還放
在桌上,於是我把它們也統統塞進書包,端起盛粥的小鍋就匆忙地喝了起來。
    這些舉動,都被正準備上班去的媽媽看到了。她一邊收拾文件,一邊沖我喊道:
    「又吃剩飯!你的飯在廚房裡,自己去端!」
    「不用!」我匆匆喝了幾口,拉開門就往樓下跑。
    「你就那麼忙嗎?」媽媽嗔怪地叫道:「吃飯都顧不得啦?」
    這時我已經從樓梯底下推出自行車。跨上一條腿,就象出窩的燕子一樣,一溜
煙飛出了院門。
    大街上,朝陽明媚,晨風清涼。我騎著車子,卷在上班人流的潮水中,沿著於
淨整潔的街道一直向公園飛去。
    在這個公園的山後,有一片濃密的樹林。樹林中間,有一塊綠草如茵的空地,
那裡有一座不知道是那個朝代修下的石築高臺。這座高臺已經頹勢破敗了。四面的
磚壁上長著灌木和青松,台頂上,漢白玉石的欄杆已經殘缺不全。巨大的鋪地青磚
也破碎了。碎磚亂石中,長滿了青苔綠草和星星點點的黃色或紫色的小花。在石台
的東面,有一條臺階直通高高的台頂。
    當我終於鑽進這片空地,大步登上臺頂,並坐在石欄杆上以後,快跑後的喘息
和心跳很久才平息下來。
    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欄杆外面的青松伸出枝梢,在晨風中輕微地晃動外,
一點聲響也沒有。
    我打開書包,一邊掏出點心啃著,一邊拿出我今天早上必須溫習的俄文課本。
我皺著眉頭翻了翻這門我最討厭的功課,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頓時湧上心頭。我不
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昨天晚上在我房間裡發生的情景,又浮現在了眼前……

    「你把這一課給我背出來。」
    爸爸此刻正和媽媽一起坐在我的桌子前面,手裡拿著我的這本俄文書。由於背
向檯燈,他們的臉都很暗。
    我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上,應付著這場不曾防備的考試。說實話,我根本無法
把它背下來,因為那根本不是我們的作業。但爸爸向來是嚴厲的,在這種時候不容
我不要強。我只好儘量背得快一些,管它對不對,只要顯得熟練就有可能混過去。
    這可真糟糕。三十年前,爸爸媽媽都在蘇聯學習過,這點俄文當然難不住他們。
我的臉紅了。
    「一個學生,不老老實實地掌握功課,投機,取巧,這叫什麼態度?」爸爸聲
色俱厲地說著,好象我是一個隻知淘氣的糟糕透頂的學生一樣。這真使我滿肚子都
是委屈。
    「爸爸!在學校裡我的各門功課都是最好的,就是俄文我實在受不了。它實在
太枯燥了。再說,我又不想當翻譯,學好了有什麼用!」我忍不住為自己爭辯起來。
    本來麼!我在學校裡所有功課都學得不錯、不管是文史地還是數理化,我的成
績都足以叫爸爸自豪。這也沒什麼奇怪的,因為我從小就喜歡它們。但是俄語,它
算什麼呢?在學習的時候,整整一個班的中學生跟著老師喊什麼:「媽——媽」,
「爸——爸」,「桌——子」,「椅——子」,我一點也不喜歡它,也斷定我將來
根本用不著。所以,去年考試,這門倒黴的功課使我破天荒第一次鬧了個不及格。
從那以後,爸爸就不再誇獎我,而是越來越嚴厲了。
    「有什麼用?」爸爸奇怪地看了媽媽一眼,「你看這樣的問題有多奇怪!」
    媽媽笑笑,什麼也沒說。
    「我問你,」爸爸合上書放在膝蓋上,「在我們的部隊裡,戰士們天天要出操。
可是齊步走和立正在作戰中有什麼用?難道有一個士兵提出這樣的問題嗎?」
    我不說話,但我心裡認為這完全是另一碼事。
    「誰也不能提這樣愚蠢的問題。」爸爸繼續說,「因為每一個軍人都曉得,軍
隊必須具備嚴格的紀律才能作戰。而紀律在戰爭中不是一種手段,而是一種素質,
你記住,是素質!一種素質比一百種手段都重要。那麼,你們做學生的是否也需要
一種什麼素質呢?需要的。這種素質就是善於學習,善於記憶,善於思考。要知道
學校裡開了這樣多的課程,並不僅僅是為了教給你們那些專門知識,不,這種全面
的學習還在於培養你們一種善於學習的能力。善於學習,你懂嗎?如果你能學到這
一條,天下的本事都是你的!」
    他說著,一根豎起的指頭還在空中一揮,好象天下的本事都在這根指頭上拴著,
他想丟給誰就丟給誰似的。
    「不錯,你今天學的東西將來並不一定都會用得著。但是,我的孩子,你又怎
麼能知道你將來用得著什麼,用不著什麼呢?人是無法事先挑著有用的東西去學的。
書到用時方恨少,學任何東西都不會多餘!」
    「孩子,你爸爸說得對。我們從前也學了很久俄語,到後來幾乎一點也沒用。
但是那種學習卻開闊了我們的眼界。它的好處現在我們還能感覺得到。」
    爸爸對媽媽的插話很滿意,特地向她點了點頭。
    「媽媽,我根本辦不到!」我叫了起來,「沒有興趣的事我得花十倍的力氣去
做它。您不知道為了這門倒黴的俄語我熬了多少夜了。今年市教育局難得舉行的數
學競賽,我沒有能得獎,就是死摳了俄語的過……」
    「糊塗!」爸爸把書啪地一聲放在桌子上,發火了。「我不要你去爭什麼競賽,
我要你的知識全面發展,我要你完成黨交給你的所有學業!什麼興趣?那是你學習
的出發點嗎?年紀不小啦,孩子,不是你抱著木頭槍趴在泥巴裡玩打仗的時候了!」
    爸爸把手撐在膝蓋上,擺著威嚴的架式。我再也不說話了。

    我坐在石欄杆上,輕輕歎了一口氣:「唉,還得溫它呀!」
    我拍拍手上的點心渣,收斂起那種無可奈何的心情,沒精打采地翻到了昨天的
那篇課文。
    這是一篇糟糕透頂的課文,全課一句吸引人的話也沒有,又那樣長,簡直沒意
思透了。我草草看了一遍,就打算把它背下來,但是不行,心裡好象總不太踏實,
於是我又看了一遍。果然,幾個嬉皮笑臉的單詞藏在字裡行間,正狡猾地看著我。
    我使了使勁。努力把它們的面目記住了。
    可是當我再一次準備去背它的時候,卻被一種什麼聲音吸引住了。我的心不禁
一動。
    這聲音很輕,但是也很近,好象就在高臺的下面。我仔細聽了聽,似乎是有個
人在下面讀著什麼。
    「怎麼,這裡已經有人了?」對於有人闖進這寂靜的小天地,我心中感到幾分
不快。
    我悄悄跳下地,輕手輕腳走到對面,用手指頂著欄杆向下望去,馬上就發現了
這個「入侵者」。他是一個穿著淡藍色外衣和淺灰色長褲的女孩子。她正橫坐在一
尊張牙舞爪的青灰色石獸的背上,聚精會神地讀著手中一本厚厚的外文書。因為她
低著頭,所以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不算長的雙辮搭在肩後,再就是
那白色的襯衫領口。這個女孩子悠然自得地讀著。一邊讀一邊還不停地來回晃動著
兩條長長伸出去的腿,根本不會想到附近早已有了人。天曉得她是什麼時候跑進來
的。
    此刻,幾萊陽光正擠進樹葉的縫隙,傾泄在她周圍的草地上。這個神態安詳的
女孩子,和那尊昂首怒目的石獸,坐落在一片睛翠之中,構成了一幅十分巧妙而醒
目的圖畫。
    我退回來,心中茫然了。
    該怎麼辦呢?溜掉?去路已被她擋住了。從後邊跳下去?又太危險。悄悄地貓
在這裡?可躲在一個女孩子附近偷聽人家讀書算怎麼回事呢?要不,讀我自己的!
唉,那可不行,我這蹩腳的俄語叫她聽到會笑掉牙的——我可領教過這些女孩子的
厲害。有時你要是什麼事沒弄好,一個女孩子的嘲笑比一班男生的哄堂大笑還叫人
難堪呢!我真有些打不定主意了。
    下面的朗讀聲斷斷續續地傳上來。很快我便聽出那不是俄文而是英文。由於平
時接觸的讀物趣味迥異,所以我對英文的興趣反而更濃一些。但我從未發現我竟能
從別人的朗讀中聽出一些單詞和短語來。於是我一邊在肚子裡打著主意,一邊懷著
幾分好奇聽了起來。
    下面念出了一個長句,我聽出一個詞是「王冠」。記得在和一個同學談天中偶
然講到它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記住了。但她那句的完整意思我聽不懂。
    她又一口氣念了一個整段。由於她讀得太快,我只聽出最後一個詞是「命運」。
但是前面那個詞我沒聽清,所以弄不清是個好的命運還是個糟的命運。
    她念得簡直太棒了。又有一個清晰的詞是我非常熟悉的,但一時又忘了。我咬
著嘴唇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了那句歐洲名言:「彼以劍鋒創其始者,我以筆鋒竟其
業」。這名言大概與拿破崙有關。她念的那個詞就正是這裡面的「寶劍」。
    王冠?……命運?……寶劍?……
    她念的究竟是什麼呢?我不禁被吸引住了。那一連串和諧的元音說明這是一首
長詩。隨後我又斷斷續續聽出一些關於宮廷謀殺和貴族決鬥的隻言片語,這又說明
那一定是一篇非常精彩的古典故事。這可真使我大大地嫉妒了起來,因為我這個蹩
腳的俄文學生要聽懂它是無論如何不可能的。
    「反正我聽不懂!」我這樣想著,低頭看看手中那本露著一副苦相的俄文課本,
開始想到我的功課了。是啊,人家倒是念得洋洋得意,可我總不能叫她給困在這裡
不得脫身啊!
    真是「急中生智」,我考慮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將她轟走!我想,
只要我突然爆發出一陣大喊大叫,她一定會嚇得趕緊離開的。
    主意一定,心裡就踏實多了。我憋足了一口氣,沖著天上,沖著半空中那根倒
掛的藤蘿,突然爆發出一連串的大叫。這叫聲是這樣響,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
從來也沒有這樣念過外文,而這樣的喊叫一經開始就再也無法收住了。那一連串的
俄語單詞,就像是被轟出籠子的雞一樣,叫著,撲打著,亂七八糟地飛向空中!
    我緊張得心都不跳了。偏偏這個時候,一個突然忘掉的單詞卡住了這場熱鬧。
    「該死!」我暗暗罵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個現成的
短句送了出去,立即把這一串叫破天的外國話結束了。那句和課文毫不相干的短句
實際上是:「滾開,女學生!」
    樹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靜。高臺下面更是靜得出奇。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陣
暴雨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沖刷得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了。
    好久,下面書包中的鉛筆盒嘩嘩響了一下,同時聽到那個女孩子輕輕跳下草地
的聲音。但隨後而來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陣穩穩當當的腳步聲沿著那臺階走
了上來。
    腳步越來越近。在臺階口那裡開始露了一個女孩子好奇張望的臉龐,隨後是雙
肩、上胸、半腰、全身。當一個女孩子已經完完全全走上台頂,並端端正正地站在
臺階上的時候,我才猛地省悟過來:下面那個女孩子沒有逃走,而是找上來了。
    我警惕地從欄杆上面滑下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對方平靜地回答。
    「不幹什麼你為什麼上來了?」
    「看看不行嗎?」
    「看看?這兒有什麼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討厭!」我嘟噥著,轉過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後笑起來,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說:「我聽出來,剛才你有
一句話說錯了。」
    「什麼?」我騰地跳起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長這樣大了,從來就不
曾有一個女孩子敢在離我這樣近的面前向我說:「你錯了!」
    我不禁仔細打量了一下對方。
    這是一個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細又長,一雙眸子簡直黑極了。她把頭
發大大方方地攏在耳後,露著聰穎的前額,顯得神清氣爽。此刻,她正用幾分好奇
的眼神看著我,好象我不是一個隨時都會向她發火的男孩子,而是一隻和和氣氣的
大熊貓一樣。這種打量真使我格外惱火。
    「錯了?哪兒錯了!」
    「俄文的『離開』,你是怎麼說的?」她認認真真地問道,連眼睫毛都不眨一
下,「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滾開嗎?」
    「滾開?我沒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呀?」
    「我又沒說你!」
    「那你是在說誰呀?」
    「我,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溫功課哪!」我氣得臉上發燒。
    「『滾開,女學生』」也是你的功課?」她竟毫不退讓。
    叫一個女孩子這樣追問簡直不成體統。我氣得叫起來:「天哪,哪兒冒出你這
麼個寶貝來?咱們誰也不要打擾誰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經窘極了。
    「喲!我以為這個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來也會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
來,又尖又脆的笑聲震得樹葉沙沙響,好象對自己這調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豈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對這個又活潑又大膽的女孩子毫無辦法。
    「豈有此理?你叫人家滾開豈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著我,嘴裡可
是一點臺階也不給我下。
    「討厭,簡直是討厭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轉身就去拿我的書包。
這場虧只能吃到這裡為止了,我必須趕快脫身走掉。但就在這時,我大難臨頭了。
由於氣急敗壞,我跨出去的腳投錯了方向,竟對著石欄杆的一處缺口邁了出去!
    那個女孩子立即就發現了危險,臉色刹那間大變。她猛地揚起手驚呼了一聲
「小心!」便不顧一切地沖上來拉我。可是已經完全來不及了。我雖然趕緊收住了
腳。身體重心卻已經完全移到邊緣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勞地在空中劃了兩下,整
個身體便迅速向外倒下去。
    那個女孩子沖上來,一把抓住了我的後衣襟,而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動作:這
會使我們疊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發生的危險中常會有的那樣,當時我還來不及驚慌。對這場
危險的恐懼差不多是過了好幾天以後才籠罩了我的心頭的。在那個間不容髮的刹那
間,我只是飛快地判斷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環境,便使勁掙開她的手,對準了台壁
上一根粗壯的松枝,同時兩腳用力一蹬,就撲了出去。
    身後傳來一聲悲慘的驚呼。但是我成功了。這決定性的一躍,使我準確地抓住
了那根松枝,隨後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頭,看到那個女孩子已經撲到石欄杆上,正驚恐萬狀地探出身子,向下
面的草地上尋找已經摔得半死的我。當她終於在松枝間發現我已平安地吊在這根救
命的「單杠」上晃來晃去時,不禁「呀」地長舒了一口氣,精疲力盡地一下子靠在
了欄杆上。
    「真嚇死人了!」她萬分慶倖地說了一句後,便大著膽子伸下手來:「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來!」我咬著牙,雙臂一收,一側身坐上了樹杈。然後
又攀住磚縫,登上臺壁,翻過欄杆重新回到了台頂上。直到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是
從一種多麼危險的災難中倖存了下來。
    這時,那個女孩子正站在我身邊,使勁兒地絞著雙手,兩眼萬分抱歉地看著我,
似乎這一切過錯都是她給我帶來的。我則儘量不去看她,努力顯得滿不在乎地拍去
了手上和褲子上的灰塵。我知道,經過了這場不大可也不小的變故,我剛才的窘態
早已飛出九霄雲外,現在該輪到她為難了。
    「我……」她似乎在猶豫該說些什麼,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
「啊,沒有傷著吧?」
    「沒有,」我的心已經開始後怕得咚咚跳。
    「真危險。要不是那根樹杈,結果真不堪設想!」
    「哼,起碼摔個半死!」
    「這都是我惹的禍。我,我真不知該怎麼向你道歉才好!」她倒並沒有猶豫多
久,就直截了當地表示了在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多麼難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
只見她臉上正露著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麼一種坦率而誠懇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
被感動了。
    「沒關係,又不怪你。「這不但是表示寬容,也是表示鎮靜,其實本來也不能
怪她。
    「萬一你摔下去,那我一個人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那只好聽天由命了!——這個鬼地方,真他媽……」話一出口,我馬上意識
到又要壞了,臉不禁呼地一下紅了起來。不過她似乎並未在意。「反正只要有個什
麼東西。我總能抓住的。」老實說,這可是有幾分吹牛。因為剛才那根樹枝再稍微
遠一點我就完了。然而她對我的話竟信眼得要命:
    「這我看得出來,」她寬慰地笑笑,「你剛才並沒有慌,一點也沒慌。如果你
掙扎著不下去,那一定壞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還以為你成心想
尋死呢!」
    我開心地大笑起來:「是嗎?我真象一個跳崖尋死的嗎?」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著嘴唇想了一下,便笑著說:「倒像是一頭撲出
去的豹子。」
    豹子!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為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愛的一種身手矯捷的猛
獸。看來,剛才我就是以這樣一個形象從她的視線中消失的。這無疑給她留下了非
常深的印象。從她那驚恐猶存的欽羨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經在這個陌生的女孩子眼
中一下子變成了一位凱旋的英雄。我不禁萬分得意地晃了晃腦袋:
    「只要摔不斷脊樑,我倒願意當個豹子。不過那根樹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
了。」
    這句話終於逗得她也和我一樣地大笑起來。我們那愉快的、毫無顧忌的笑聲互
相交織在一起,震動了整個樹林。直到今天還在我心頭回蕩。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著一個我極力想避免的話題:當一切誤會和意外都消除了以
後,她顯然在打算向我告辭了。
    「你知道剛才我為什麼上來麼?」她問。
    「不是因為我叫你滾開嗎?」我一邊笑著回答,一邊重新坐到了欄杆上。
    「不,我是想上來道個歉的。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這裡已經有了人,所以打擾
了你。」
    「哪裡,你又不是成心的。再說這地方又不是我的。」
    「可是起碼我可以不作聲。所以我想道個歉就換個地方。想不到剛說了幾句話
你就摔下去了。」
    我們又笑了起來。可是,我能說什麼呢?此刻,她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面前等著
我的回答。似乎我只要說一聲「算啦,沒事」,她馬上就會很禮貌地告辭走掉,從
此便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然而這時,她的出現卻早已給這片樹林帶來了一種動
人的氣息。這是我從來沒有感覺過的。這氣息從她身上散發出來,如此強烈地影響
著我的心,使我無論是在與她談笑還是對她假裝生氣的時候,都懷著一種從未有過
的隱隱的激動和歡樂。這種複雜的感覺和心情,在我心中張開了一張無形的網,極
力想去遮擋她告辭的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她這樣快就悠然離去。可是,我能說什
麼呢?
    我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道歉?不做聲?都隨便。反正我是看不下去了。」
    「怎麼啦?」
    「熱鬧了這麼半天,你還能看書?」
    「真是,我也沒心看了。」她想想,笑了。
    「你也在溫習外語嗎?」
    「我在看課外書,瞎翻。你呢?」
    「我也是,溫不溫都行。」
    「那乾脆誰都別溫了唄!」
    這實際上已經是友好的邀請了。我看看她,她正用徵詢的眼睛看著我,顯然很
願意用聊聊天來消磨這剩下的時間。於是我把課本往書包中一塞,又象趕走什麼似
地把手一揮:
    「對,誰也不溫了!」
    至此,我們已經獲得了充分的諒解,並從心底深處感到在一起談一談是件很愉
快的事。最初的對立早已冰消雪融了。冰這樣,在這片春光明媚的樹林中,在這座
古老的高臺上,我忘掉了手中的功課,忘掉了父親的責備,忘掉了世界上正在發生
的一切事情,平生第一次和一個少女開始了長談……
    「你也在念外文?」現在,她也坐在了石欄杆上。舒適地靠在雕有小獅子的柱
子上。她一隻腳低垂在地面,另一隻腳則勾在它膝蓋後面,使我又想起她坐在下面
石獸背上的情景。
    「對,我在念俄語。」我答道。
    「大概你很不喜歡。」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念得不太好。」她還是那麼直截了當,批評起人來一點彎子也不繞。
我不覺有些不自在。
    「這我承認。不過我下定了決心不學好它。」
    「為什麼?」她對這樣的決心顯然大為驚訝。
    「不為什麼,就因為它太枯燥!」
    「枯燥?我也是學俄文的,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覺得枯燥呢?」怪不得她剛才
一下子就聽出了我轟她走的那句話。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說,「反正那些乾巴巴的單詞真要了我的命。發音又
那麼難聽,讀得人舌頭都轉筋了。我們班的同學都說,俄語是豬話,是趕豬的和豬
說的話。」我懷著幾分惡作劇的心情,快活地報復起俄語來。
    「瞎說!」她氣憤得叫起來,連身子都跟著一動。我真怕她會掉下去。可她卻
坐得很穩。「你讀過普希金的詩嗎?沒有?那你去讀讀吧,你去讀讀那是什麼話吧!
我想你會入迷的。」
    「真可惜,我一篇也沒讀過。但我絕不會入迷,更不會神魂顛倒」
    「那麼,你知道金魚和漁夫的故事嗎?」
    「金魚和漁夫?」我想起來,這童話是我很小就知道的。我得承認,那的確十
分迷人。「那是故事,不是俄語。」我爭辯道。
    「是故事,也是俄語。」她不容爭辯地肯定了這個結論。她用這樣認真的努力
來捍衛這樣一個題目,使我覺得她簡直有些可笑。但這種感覺馬上就被她豐厚的外
文知識徹底消除掉了。
    她仰起臉略微回憶了一下,開始用流利的俄文為我背誦這首著名的長詩。這個
外文造詣相當深的女孩子在念著那些不朽的詩句時,神情非常的專注和嚴肅,仿佛
她注視的不是一片空曠的樹林,而是那部俄國童話的一幕幕場景。我靜靜地聽著。
雖然我不能全部聽懂。但那鏗鏘的節奏和鮮明的韻腳,卻在我的聽覺上造成了強烈
的樂感。我清清楚楚地聽出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主角的對話:一個是那條美麗的金魚,
一個就是那位誠實而懦弱的老漁夫。她胸膛深處那感情的回聲,將我的心深深地打
動了。
    「……於是漁夫走向大海。看見海面滾動著黑色的波濤。激怒的海浪在奔馳著,
咆哮著。他開始呼喚。金魚向他遊來,問道:『您還要什麼,老爹爹?』『魚姑娘,
做做好事吧。我怎樣才能對付那該死的婆娘?她不願再做地上的女皇,她要做海上
的女霸王,要您親自在海上將她侍奉……』金魚什麼也不再講,她轉身遊進深深的
大海,尾巴在水中輕輕一搖……」
    她譯出了這些詩句。我知道,這一幕已經接近那條金魚一去不復返的尾聲了。
    這些詩句,在我面前展開了這部童話的奇麗場面:大海在陽光下閃著金光;海
面上翻湧著深藍色的波濤;海底,是雄偉水宮的尖頂,而在晶瑩透澈的海水中,遊
動著那條美麗而神奇的小金魚。……突然,白浪滔天的海面上烏雲密佈,沙灘上,
就孤立著那架先後變成過漂亮的木房、富麗的莊園、雄偉的城堡和金碧輝煌的宮殿
的小泥棚……
    直到現在,我好象才領悟過來,俄語,它根本就不是中學課本中的那些枯燥乏
味的東西。在那廣闊的俄羅斯的土地上,它為那個民族哺育了多麼富麗堂皇的文學
啊!
    我望著這個我後來永遠也沒能完全瞭解的女孩子,深深地折服了。
    現在,我已經清楚地看出來,她完全不是一個潑辣尖刻的女孩子。她大膽,但
這大膽是為一種想瞭解對方的好奇心所驅使;她活躍,這活躍也同樣是受到一種想
和對方保持融洽關係的願望的鼓舞。而一旦兩相投契,她就會向更深的瞭解來發展
她和你的關係。這時,她聽你講話時會很認真。思索你的問題也會很深沉,而當她
自己說的時候,儘管坦率而輕鬆,但神態中仍會隱隱保持著所有女孩子都會有的那
種拘謹。我頭一次在自己的眼睛後面去仔細地觀察一個人,而現在。我用我一顆少
年的心感覺到:我面前的這個女孩子和我見過的一切女孩子都不同。她的學識,她
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一切內在的氣質,都比她表現出來的要豐滿、充沛得多!
    當我想著這些的時候,她已經離開童話世界,迅速回到了我幾乎已經忘掉的話
題上:
    「這難道不是一種最美的語言嗎?你們卻說它是豬話!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
男孩子對什麼東西如果不滿意,為什麼馬上就會說出一些那樣難聽的話來呢?」
    想起剛才的事,我哈哈大笑起來:「那倒是,罵人在我們簡直是家常便飯呢!」
    她臉上掠過不滿:「幹嗎要這樣呢?不是人人都知道這樣很不好嗎?」
    「人人?不,我就認為這很好!」當我明白這個女孩子實際上很老實的時候,
天曉得我怎麼突然想到和她開開玩笑。
    「好?」她果然睜大了眼睛,一罵人還好嗎?」
    「究竟又壞在哪裡呢?」我反問。
    「野蠻。」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野蠻?你可不知道這點兒野蠻對於一個男孩子多麼重要。誰的性格中要是沒
有幾分野蠻,他就是一個軟蛋,就別想在大家中間立足。」
    「我不信。我不信在你們中間沒有友誼,只有強權。」
    「強權?好大的字眼兒!如果得不到朋友的欽佩還能有什麼友誼?不,我說的
野蠻是一種強有力的性格,並不見得就是對別人的冒犯。就說罵人吧,它有時連自
衛都不是,因為根本沒有對象。常常有這種事:左右為難的時候,一聲『他媽的』
就下了決心;遇到挫折,一聲『滾他娘的』就把煩惱忘得一乾二淨;就是吃了天大
的虧,拍案而起的一聲『混蛋』。也比唉聲歎氣強得多!」
    「喲!」她幾乎大笑起來。「罵人還有這麼多優越性?可即使在這些事情上,
文明點不是更好一些嗎?」
    「這又怎麼分得開呢?文明和野蠻就象人和影子一樣他不開。《奧德賽》和
《伊裡亞特》你看過吧?」我說的是當時絕少見到的書,但她點了點頭,「全部荷
馬史詩,都是關於那場遠征特洛伊城的戰爭的。也就是說,在一場最殘酷的古代戰
爭中,產生了一部最美麗的古代神話。它們能分開嗎?希臘神話是文明的故事還是
野蠻的故事?」
    她的眼睛一亮。顯然被一種意想不到的思想觸動了。不禁直瞪瞪地望著我。
    「阿伽門農為了當統帥而將女兒送上了祭壇,希臘人為了奪回一個海倫而將整
個特洛伊城夷為平地。連整個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都捲入了人間的這場陰謀與廝殺。
可是人們感到了什麼。怕不是憤怒和不平吧?你自以為信奉文明,可你自己又怎麼
樣呢?奧德賽在地中海裡飄拍了十一年才回到故鄉,你不是也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
那些數也數不清的苦難嗎?那你的文明又在哪兒呢?」
    她被弄迷惑了:「……真是。那些故事說起來也夠兇殘的了,可是卻感動了人
們三千年。我們到底是喜歡它的一些什麼呢?人真奇怪:他們常常反對和遣責戰爭,
詛咒它弄死了那樣多無辜的人。卻又特別愛去描寫和頌揚那些將軍們驚心動魄的事
業……人真是太矛盾了。」
    我得意地笑起來:「矛盾?矛和盾永遠是兩件配套的武器,文明和野蠻也永遠
分不開。什麼東西使人類進入了文明?鐵。恩格斯說過,冶鐵術的發明使人類脫離
野蠻狀態而進入文明時代。但鐵最初卻是用來製造武器的。而且直到今天。鋼鐵也
仍然是最重要的戰略物資。那麼你來說吧,鐵究竟是文明的天使呢?還是戰爭的禍
根?」
    她咬著嘴唇思索著,不再說活了。
    今天我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突然說出了這樣一套好象挺有份量的話,並且還把
它們發揮得淋漓盡致。能在這樣一個聰明清秀的女孩子面前大了風頭,並顯然使她
大為欽佩,更使我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得意和高興。
    不過她顯然並不以這些似是而非的玄談為滿足,她努力想尋找出它們最終的答
案來。可是她在思索了很久以後,卻終於說道:「是啊,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
從前我一直認為。野蠻是人間一切壞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卻和我證明了它可能是
好的……」
    是的,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後來,一直到十五年以後,當我們最後一次
見過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能夠窮究這個囊括了全部人類歷史的大題目。
    春天的陽光靜靜地灑在草地上,樹林中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談笑聲在回蕩。時間
一點一點地過去了。
    我終於注意到了她手上的那本大厚書。
    「你剛才在下面念的就是這本書吧?可以看看嗎?」
    她馬上從膝蓋上拿起它。隔著欄杆遞給了我。
    這是一本沉甸甸的,裝演十分清美的書。封皮上方,壓印的一圈金色薔薇花圍
著一塊半躺的方碑。碑上刻有兩行燙金的英文大寫字母。我拼出有「莎士比亞」幾
個字。
    「莎士比亞的書嗎?」
    「莎士比亞戲劇集。」
    「真好,」我不禁讚美道,「你剛才在讀哪一段?」
    「李爾王。」
    「哦!」我想起我看過這個故事的小人書。
    「看過嗎?」
    「看過。」
    「你最喜歡哪個人物?」
    「肯特伯爵!」我毫不猶豫地選中了這個忠實的延臣。他在被放逐海外的時候,
仍然念念不忘老國王和小公主的命運,一直使我深受感動。
    「科德麗霞呢?」她問的正是那個把父王比作鹽的最小的公主。
    「也喜歡,不過我更可憐她。但是我很不喜歡老國王。這個老糊塗輕信,而且
無情,結果自己倒了黴。國家也分裂了。」
    「老國王我也喜歡。」
    「你喜歡的人太多了!」我笑起來,「這些人物即便可愛,也該受到批判。畢
竟,莎士比亞作為資產階級的作家,他那些情調或多或少總是反映了他那個階級的
沒落情緒。所以他的故事儘管動人——確實動人,但我們作為無產階級的後代卻不
能過於欣賞他,而應該分析他,認識他,批判他!」
    「錯了。」她出我意料地挺身而起捍衛她的莎士比亞。「莎士比亞是文藝復興
時期的作家,那時全歐的資本主義都剛剛在萌芽,怎麼是沒落?而且馬克思和列寧
都很喜歡他的作品,他們甚至能整段整章地背誦。馬克思的手稿中甚至有《哈姆雷
特》的專論。」
    她說得非常認真,毫不顧及這針鋒相對的反駁會給我一個冷不防的難堪。
    「專論?我沒聽說過。」
    「他沒能寫完,為了《資本論》,他把許多事都眈誤了。」
    「但無產階級的情調用總和資產階級的不同。」
    她眉毛一揚,充分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的優勢:「對莎士比亞不能這樣分。
恩格斯說過:資產階級的偉大人物並不僅僅屬￿他自己的階級,他們屬￿整個人類。」
    「在哪兒說的?」這話顯然與我以往的理解相矛盾。
    「在《自然辯證法》的導言裡。」
    我什麼也不能說了!我並不太熟悉這位四百年前的老作家。她講的這些我也完
全不知道。我重新意識到,這個嫻雅的女孩子絕不是一個無知的人,相反,倒是我
自己在知識上顯得更貧乏。我望著她,心中感到奇怪:她看上去與我年齡相仿,在
我面前甚至還帶著幾分天真的神氣。可她竟懂得這樣多!我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好
象她完全不是一個與我同齡的少女,而是一個天真的小妹妹和一個成熟的大姐姐的
複雜的結合
    這本書我已經有些捨不得還給她了。我把它拿在手裡:「可以借給我看幾天嗎?」
    她笑了:「你喜歡?」
    「已經非常喜歡了。」
    「可以,那後面還有英漢對照。」她很大方地答道。「不過你一定要愛護。」
    「那你能把這本書多借我一段時間麼?我想好好看看。也許我也會對它們發生
興趣的。」
    她又笑起來:「我想你會的,隨便你看多久。有了這本書,我看你大概不全再
把英語也送給什麼動物去講了……」
    我哈地一笑:「當然!」隨即萬分高興地打開書包,把它小心地塞了進去,但
我聽出她的聲音好象突然變了。
    我抬起頭來。發現她正吃驚地看著我的手。她看到什麼啦?我趕緊低下頭來尋
找,眼睛馬上在爸爸那塊大手錶上停住了。
    時間,啊,爸爸一再關照過的時間!我心中猛地一驚;我們光顧聊得高興,竟
把時間完全忘了!
    她小心地從欄杆上滑下來:「什麼時候了?」
    我看看表,撲通一聲跳到了地上:「我的天哪,還有七分鐘就該上課了!」
    頓時,我們一齊慌了起來。
    「你怎麼走?」她問。
    「我要到後門去取車。你呢?」
    她已經急得在跺腳了:「唉呀,我還得去正門乘電車呢!」
    「那你可得快點兒!」我催促她,「再見。」
    「再見!」她一邊裹緊書包,一邊匆匆看了我一眼,便飛快地轉身跑下高臺。
    那一瞥留給我的印象是永遠難忘的。那是一閃而過的注視。她的眼睛在一瞬間
閃動了一個明亮的火花,這火花從此便埋藏在了我的心底深處,再也沒有熄滅掉!
    她頭也不回地飛下臺階,張開雙臂跳過一條長滿青草的小勾,一彎身鑽進了樹
林。那淡藍色的背影和雪白的襯衫領口在濃密的樹葉間一間就不見了。
    林外傳來一陣急促遠去的跑步聲。林中又呈現出突然的寂靜。
    我也飛快地鑽出樹林,一溜煙跑到後門取出車子,飛一般地向學校騎去。
    我十分後悔這次匆忙的分別,既沒通姓名,也沒留地址,連個約會也沒有,我
只好在課堂上偷偷翻閱那本英文戲劇集。我什麼也沒有找到。只是在雪白的扉頁上,
看到幾行秀麗的鋼筆字:

    送給我最親愛的南珊
    願你
        知勤知勉,永期上進!
        媽媽。一九六四年四月
              於法國西部布勒斯特。

    從此,這本書就永遠留在了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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