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子要當紅軍

                     七

    趙歸華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直接從南方去北京,而是提前幾天回了家。一是想家,畢竟是第一次遠離家鄉。第二,他們那一批流散各地的高中同學也想聚一聚,他們已在「網上班會」上約定了相聚的時間地點。第三,想看看新家,看看分別一學期的武昌爺爺。他掙了一些錢,所以沒讓家裡掏車費,還給爺爺買了不少吃食,剩下的錢交給了中欣,說是算假期中的上網費,到時別老逼著他下線。
    中欣一家是臘月二十六夜裡乘車北上的。他們計劃在北京待十天。這對他們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中欣和可可都有某種預感,這可能是全家最後一次去探望老人了。八九年之後,他們都很厭惡這個城市,許多年沒有回去。便是回去,也只是將孩子送去往家裡一放,自己一兩天后就匆匆返回。
    中欣的父親站在小院的門口等他們。一踏上那條拐彎的甬道,便遠遠地看見他在清晨的寒風中披了一件軍大衣立在那兒。中欣大喊了一聲:老爸爸――我們回來了--惹得好幾家院子裡的狗都叫了起來。這其中大約就有當年挨他罵的李司令家的狗,老人大吼一聲,叫什麼叫,是老子的女兒回來了!那狗吠果然就沉寂了。中欣放下行李,依然如當年那樣吊上父親的脖子,說,活得好好的嘛,在電話裡嚇唬我們,把我們都騙回來……父親已經經不住女兒這麼一吊了,他傴僂下腰身,說,老子活著的時候不回來,要等老子死了才回來呀?
    趙歸華上高中之後就沒有回過北京,幾年間,看著長成了一個大小夥子,還一本正經地戴了一副眼鏡。見了北京爺爺,只一個勁笑。老人說,成了大知識份子了!喊老子爺爺。趙歸華又笑了,喊了一聲:老子爺爺!「老子爺爺」這個典故,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被多次講敘過,甚至成為趙家第三代們對他的稱呼。老人說,當大學生了,還不學好!
    正在張羅早餐的北定聽見動靜跑了出來,拎起他們的行李要他們趕快進屋,一邊數落她爸:一早就站這兒,也不怕涼!要是凍出什麼毛病來,看你怎麼過這個年!
    小院依舊,甚至連水缸掃帚簸箕鐵鍬擺放的位置都沒有挪動過。只是比以前更灰暗,更荒蕪。小院以前住過二炮的一個什麼人,那會兒這院子曾被操持得生氣盎然。高大的有槐樹楊樹,低矮的有梨樹桃樹,夏有葡萄花草,冬有臘梅紅柿,幾口大缸養滿了金魚,還有齊齊整整的幾畦小菜地,專門種些時新菜……
    中欣一邊走一邊對北定說,這麼好個院子,也不好好弄一下。
    北定說,爸爸對這些從來沒興趣,到哪兒都像在軍營一樣,駐一陣子就要開拔的架式。不像有的老頭,對自己的小窩特別經心。
    中欣想,大概當年那一把大火之後,父親心中從此再也沒有家了。
    北定說,我整天忙得呀--精疲力盡的。說實話,也沒這個心情。我都五十了。想想也怪嚇人的。爸爸在等死,我也在等死。
    中欣說,要過年了,看你說些啥呀!
    北定說,有時想想,真是這樣,沒意思。
    北定是趙家三個女兒中最漂亮的一個,十多歲就進了部隊文工團,唱歌跳舞,穿漂亮衣服,抹胭脂口紅,是中欣小時候最羡慕的人。她每次回家,家裡就充滿令人眩目的光彩。那時還是一隻醜小鴨的中欣常有一種隱約的委屈。有一次,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和媽媽吵架,她哭喊著,你們就是偏心眼,把大姐生那麼漂亮,把我生這麼醜!弄得爸爸媽媽哭笑不得,只好說,你自己從小就不聽話,在媽媽肚子裡亂踢亂打,長成個假小子樣兒了吧--為了安慰小女兒,他們給她買了許多小花衣裳和小花裙子,這才讓小中欣覺得公平了一點。那一年,北定在文工團裡和一個小夥子愛上了,父親派人去一調查,說出身還好,但他本人有「5·16」份子嫌疑。老頭二話不說,掐斷了這段情緣。緊接著給她定了一門親,親家是父親的一個老戰友。但這門親事並不幸福,那驕橫的姑爺常常把她打得幾個星期不能上臺。北定為此事還自殺過。好一陣子,壞一陣子,熬了十幾年後,終於還是分手了。老人在中欣的婚事上之所以沒有過於決絕,北定的前車之鑒或多或少也是一個原因。所以後來北定常對中欣說,沒有我的悲慘遭遇,老爸哪會這麼輕易放過你們!
    北定年紀日長,不能上臺了,又沒有別的專業,在四十歲上,轉業到一家機關。後來機關精簡,她就提前開始了養老生活。
    屋子裡的家當,中欣都很熟悉,有些是從她記事起就有的,有些是歷年來隨父親工作調動陸續添加的。因為這些舊家具,她時時都能看見自己往昔的生活:裝過自己花衣服的小櫃,藏過零食的抽屜,做作業的書桌,還有他們五個孩子吃飯的矮飯桌和那飯桌上的許許多多的故事……這些舊家具仿佛把他們從前的日子一起都搬到這個京城的小院裡來了。那些各式各樣的家俱幾乎都是公家的,椅子背上、床架上、書桌沿上、書櫃邊上,隨處可見某某某部隊公字多少多少號,某某局辦字多少多少號--它們的式樣油漆各色各樣都不配套。還有一些家俱,是這小院的前主人留下來的,胡亂擺放在各個房間裡。為了這次全家大團聚,北定將七八個屋子好好清理了一番,還專門買了兩張席夢思。一張給老三東勝那對美籍華人。一張給深圳的老二南進,本來還要給中欣他們準備一張,中欣說算了,只住幾天,人一走,扔一屋子席夢思幹嘛。再說了,大老遠回來,還真想躺躺小時候睡過的床呢。
    姐妹倆聊天的時候,趙歸華進來,小聲問,電腦在哪兒。中欣說,人還都沒有坐定呢!你下半輩子跟電腦過去!
    北定說,先吃早點吧,電腦在爺爺書房裡。
    中欣姐妹倆清理房間的時候,可可便陪著岳父在客廳裡說話。可可問了岳父的身體。老人說,還好。接著問可可父親的身體。可可說,也還好,只是年紀大了,身上零件都老化了。岳父說,老化了還完整啊。可我這身上已經少了好些零件了。說著,他伸出手掌,手上的無名指殘缺著 。又讓可可摸他的胳膊,說這兒少了一塊骨頭。又指了指自己腮幫子上一塊塌陷的坑,說,這裡面的牙床都打爛了……其實,這些地方老爺子已給可可說過多次,每次他都像第一次說一樣,詳詳細細說一遍。
                               13
    吃過早飯,北定將趙歸華領到老人的書房,那台電腦就恭恭正正擺在老人的書桌上。北定說,那天別人幫忙買了以後,教了我一會兒,人家一走,又給我忘得一乾二淨了。你來了,好好給大姨當幾天老師。你們走了以後,我也有點事幹了。趙歸華劈哩啪啦手腳麻利地將各種連線接好安好,檢查一遍,找了一個無須登記的網局聯上了網。這其間只聽得北定一路叫喊,你慢一點,慢一點,我啥都沒看明白呢。趙歸華說,我待會兒給你一步一步寫下來。
    那只叫作「貓」的東西吱吱哇哇亂叫了一陣後,趙歸華首先打開自己了的信箱,他大叫起來--哇!有這麼一大堆呀--見大家都圍在自己身邊,便說,涉及我的隱私,待會兒再看。鼠標一點,轉到一個新聞網頁。他對北京爺爺說,您以後就不用看報了,上面啥新聞都有,比報紙全多了。除了新聞,還有舊聞。說著,在搜索中輸入了「紅軍」兩個字,一下子出現了一屏屏與紅軍有關的訊息。有井崗山時期的,有延安時期的,有過去的,有今天的。趙歸華隨嘴念著,又輸入了「爬雪山」,「過草地」,又是滿滿一屏一屏的……
    中欣的父親眼裡冒出光亮來,那麼久遠的一些往事,竟從這樣一個小方匣子中湧了出來。中欣給他搬來一張椅子,讓他湊近看。在一條條訊息中,有一些藍色的字詞,趙歸華說,這些藍色的字詞還可以打開。你點它一下,它所包含的內容也會出現。你看這兒:「紅一方面軍」,「紅二方面軍」,「紅四方面軍」都是藍色的,都還能打開--爺爺--您是哪個方面軍的?北定搶著說,紅四方面軍。於是,趙歸華點擊了那條藍色的「紅四方面軍」。屏幕上化出一些文字和照片,還有一些當事人的照片。趙歸華說,爺爺您看看有認識的沒有。老人換上一副老花鏡,在翻卷的一頁一頁中,他果然看到了許多熟悉的名字和熟悉的臉――徐向前、徐海東、許世友、李先念、程世才、陳再道、洪學智、秦基偉、張震、劉華清……還有那些刻骨銘心的地方:阿壩,甘孜,通天河,會寧,河西走廊……還有那一支永遠消亡了的大隊伍--西路軍,西路軍女兵團……在電腦屏幕頁面的不斷翻卷中,消失了大半個世紀的歲月,如同密集轟炸一樣,在老人心中訇然作響。北定興奮不已,一邊嘖嘖驚歎,一邊說,你把爺爺找一下,看找不找得到。趙歸華輸入了「紅四方面軍 +趙耀」,屏幕一翻,出現了一行字:「關於紅四方面軍+趙耀」。這一詞條有十四條。第一條是:「趙耀,紅四方面軍某師某團某營某排排長,湖北某縣人,一九三四年參加紅軍」。後面是趙耀歷年的履歷,直至離休。第二條是:「趙耀--回憶與張國燾分裂主義艱苦鬥爭的日子--摘自某某軍史編輯部」。後面還有第三條,第四條……
    老人顯然被這樣的事驚呆了,咕噥了一聲,狗日的,他們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情報?在老人的心目中,國際互聯網大約是和美帝國主義的中央情報局差不多的東西。他們那兒竟然有我們中國一位離休老紅軍的情報!
    趙歸華說,這是我們國家自己的網站,是共產 黨辦的。老人問,那外國人能不能看到?趙歸華說,只要想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看到,說不定海外網站都有你們的資訊呢。說著,趙歸華打開了一個海外的大網站,輸入了「紅軍」,「長征」,「紅四方面軍」,很快又出現了一大堆另一種材料:《張國燾回憶錄》,《陳昌浩夫人回憶錄》,《西路軍女兵團的覆滅》,《密電碼事件》……當這些字眼一個接一個跳出來的時候,老人又驚慌又激動,幾次讓歸華念給他聽。可往往當歸華剛念了幾句,,老人又忙說行了不念了……
    因為北定一心要跟趙歸華學幾手,便一個勁想將老爸支走。北定說,您眼下急著看什麼呀!等我學會了,您要看什麼,我給您調什麼出來。日子還長著呐!
  
    午飯過後,北定說大家旅途沒睡好,都好好睡個午覺。
    中欣五兄妹,五家各用一間房。孫子輩兩男兩女,分男女生宿舍。中欣家是最先到的,午睡時,便一片寧靜。
    大家躺下不久,老人躡手躡腳摸到趙歸華房間,將他牽到自己的書房。老人給了外孫一個字條,悄悄說,你幫我查一下這個人。趙歸華接過紙條一看,上面寫著「邢桂花」。趙歸華問,這是什麼人?老人說,你別問,這是機密。趙歸華說,她是哪一個專業的?老人想了想說,沒什麼專業。趙歸華又問,還有沒有關於她的其他信息?比如有什麼著作,哪一類單位,得過什麼獎,畢業於哪一所學校……老人說,你就這麼查。於是,趙歸華只好先輸入一個「邢桂花」,嘩嘩啦啦出了幾百條「刑桂花」。有廣告公司的連絡人,有給醫學雜誌寫稿子的醫生,有報社的記者,有新聞稿件中的下崗女工,有婦聯幹部……一條一條看過去,老人都說不是。趙歸華說,您要找的是哪兒的人?總得有個職業吧。要不然哪兒找去?老人說,湖北恩施人,農村婦女。趙歸華急了,那哪兒去找呀!這上面的人名,都是上過各種媒體,進入了一些資料庫的。像您,書上寫過,軍史資料庫收集過,這才能找得出來呀。老人不甘心,說,你再找一下邢貴花,高貴的貴。趙歸華又將「邢貴花」輸了進去,又是出了幾百條。依然是公司發言人,各類報刊上的人物或作者或政府官員,校友通訊錄上的名錄一類。老人讓趙歸華一條一條念過去,終於沒有找到那個湖北恩施的農村婦女邢貴花。老人顯然有些失望,嘟囔著說,不是所有的人都在上頭呀?趙歸華說,哪兒能呀!等往後計算機數據庫發達了,或許可以的。但那要很多年以後。老人說,那我就等不到了。
    趙歸華終究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逼問北京爺爺這麼執著地尋找的那位湖北恩施農村婦女「邢桂花」或「邢貴花」,究竟是一個什麼人。老人神秘地說,是你的老奶奶,我的媽媽。我離開家鄉以後,就沒再見到她。我想知道她的下落。當初給你起歸華這個名字,也有紀念她的意思呢。趙歸華聽著笑了起來,說,您的媽媽!那現在還不一百歲啦--早不在了吧?老人說,不在了我也想知道她最後的下落。趙歸華說,那只有上尋人網站上去,發一個帖子,或許會碰上知情人,告訴你一點消息呢。老人想了想說,這事等我決定了,再讓你給我辦。你不要告訴任何一個人。
    趙歸華一轉身,就把北京爺爺要他尋人的事說給了爸爸媽媽聽。中欣和可可那一瞬間都明白了:老人在找他的母親呢。中欣剛把話說出口,鼻子就酸了。她歎了一口氣說,這老爺子,真是的,真是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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