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到齊是臘月二十九,東勝一家乘飛機從美國東部飛回來。他們春節不放假,花了很大的功夫才雙雙向老闆要了幾天時間。回到家裡,已是下午了。
給老爺子辦的祝壽宴和年夜飯就放在一起了。開始之前,各家將給老爺子的壽禮一一拿了出來--這是大夥預先約定好了的。尚未擺放酒菜的大飯桌上,一瞬間花花綠綠堆起了一座小山來。有食品,有補品,有服裝,有祝壽的工藝品,有十二波段的全頻道收音機,有助聽器,還有各家給老爺子封的紅包。東勝家給的是美元, 888元,東勝說,這叫「爸爸發」。西平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柄多功能拐杖,能報警,能放電自衛,能聽收音機,能裝急救藥品,還可以在人倒地之後,反復地告訴路人電話號碼。西平當時就把電話號碼設定好,然後拄了拐杖,歪歪斜斜走幾步,裝作發病似地往沙發上一倒,順手扔下拐杖。那拐杖立刻就發出汽車報警器一樣的蜂鳴聲,緊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叫道:請幫我撥打電話XXXXXXXX請幫我撥打電話XXXXXXXX……周而復始。西平爬起來說,一直叫到有人來救您。
老人說,你咒我死呢。
那一刻,老人的臉上充盈著一種令人感動的幸福光彩。
在這一切進行著的時候,有一架照相機和兩台家用攝像機在各個不同的角度忙碌著,似乎在記錄某種最後的時刻。
晚飯是好些人共同完成的。偌大一個廚房裡擠滿了人,這個喊:蔥,蔥啊--那個叫:鹽,鹽在哪?刀--盆--碗--亂成一團。北定被各種喊叫弄暈了頭,大聲說:你們都出去--在這兒給我添亂!我一個人比你們加起來還幹得好些。大家都不出去,反倒把老爺子也吸引來了。一大幫子人就擠在廚房裡,一邊瞎忙活,一邊說笑著兒時的軼事。那一刻,老人重新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們,儘管他們都已五十上下了。放在舊社會,也是可以做老太爺的人了。
酒菜擺好了。祝壽的蛋糕也是少不了的。蛋糕是西平專門在京城最著名的一家糕餅店定做的。
北定早就托人去房山縣買回了一大堆鞭炮煙花,從中挑了兩掛一萬響的,讓兩個男孩用竹竿挑了到院子裡去放。北定說,去他媽的,我把罰款的錢都準備好了。要抓人,就讓把老爺子抓去,叫中組部去要人去!
院子裡牽掛了一些彩燈珠,五顏六色,閃閃爍爍的。門廳外屋簷下掛了一排寫了「壽」字的大紅燈籠,將庭院裝扮得像一座地主莊園。這些也都是西平操持的。北定說,在咱家,就西平身上八旗子弟味兒濃。西平說,八旗子弟可有文化了,咱們的京城文化都是他們給保存下來的,你想學還學不像呢。
一陣喧響和歡呼後,全家魚貫入席。往年都是大人一桌,小孩一桌。今年將兩張桌子往一塊兒一拼,全都在一起了。一來圖熱鬧,二來以往的那些孩子,這會兒差不多也都是大人了。老爺子坐上首,北定左邊作陪,其餘各家按長幼順序排下去。中欣最小,一家三口坐下首,與老爺子遙遙相對。大蛋糕是蓮花型的,中間赫然一隻大壽桃,四周密密麻麻插滿了紅燭,一共八十枝。繞大壽桃一圈是一行殷紅奶油寫的字:敬祝老壽星趙耀同志萬壽無疆(1920--2000)。老爺子說,倒回去一些年,這是要犯死罪的。林彪也只能是永遠健康呢!
大家七手八腳將紅燭點燃,閉了所有的電燈,四周暗了下來。一片搖曳的燭光中,一切仿佛變得不真實起來,就像一個精心設計的舞臺。
眾人唱起了那首生日快樂的歌。大家唱歌的時候,老人的神色突然木木的,似乎這支歌與他無關。
歌唱完了,幾個孫子叫了起來,爺爺--吹呀--吹呀!可老爺子就像沒有聽見似的,臉上半晌沒有表情。這燭光不知讓他想起了什麼。是故鄉遙遠的油燈?是草地寒夜的野炊?抑或是當年在家鄉放的那一把大火……孫子們又一次催促的時候,老人說,不吹,讓它燃著!一時間大家沉寂下來,不知該如何是好。
老爺子長長籲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我這一輩子,對不起三個人。一個是我的媽媽,也就是你們的奶奶。一個是你們的媽媽。還有一個就是北定。大家一聽都說,哎呀,大過年的,說這些幹嘛呀!您不是為了革命嘛,為了普天下勞苦大眾翻身得解放嘛!您這麼說,這賬就沒法算了。老爺子不吭聲。西平說,您還有一個對不起的呢,文革批鬥您的時候,您老說--我對不起毛主席!老爺子不應西平這句笑話,硬生生地說,我就只對不起這三個人。燭光中,老人面頰上那塊傷疤變成暗紅色,在那一張蒼白的臉上如燭光一樣跳躍著。北定一看這場面就要收拾不了了,淚水也直勁想往外冒。多少年來,父親給她的委屈,都沒有這一句話的委屈大。她後來說,她真恨父親,就這麼把話說白了,讓她往後為父親做啥都不自在了。北定指揮幾個孫子們,快,快,幫爺爺吹,一口氣,不許換氣--孩子們吹紅燭的時候,北定將家裡所有的電燈全部打開,頓時,家中一片光明--剛才那火光太可怕了。
滿屋亮亮堂堂之後,又回到了年夜飯的氣氛。斟酒,舉杯,挨著個兒向老爺子說最吉利的祝福話。老人很激動,像孩子一樣,正兒八經地對每一個向他祝福的人說,謝謝,謝謝,謝你們……在中欣的記憶中,這是父親對他們說過的最溫柔的話。五個子女一個個按長幼順序敬完,便是他們的配偶了。可可是趙家的小女婿,排在最後。
北定說,我們這一輩人,就數可可的學問最高。可可,你給咱老爺子說幾句吧。
可可站起身,向老人舉杯,說,爸爸能活到今天真好!新世紀了,我們都看到了一個變化。二十年前,我和中欣都作好了和家裡永遠決裂的準備。那時,我們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這樣一個氣氛中,來為爸爸慶祝八十大壽。這些年來,我也回來過好幾次,但那更多的是出於禮節,出於對中欣想家的理解。這一次,我是自己想回來看看爸爸的。那天,我在電話裡聽見爸爸對我說,可可,回來看我,我快要死了--這是我聽見的最感人的一聲呼喚--只有消除了一切隔膜的人,才會發出這樣的召喚……我和爸爸,互相間曾經很陌生,陌生得像永生永世也不可能走近。我們一開始就互相懷著敵意與偏見,那敵意與偏見不是來自我們個人生活的經驗,不是來自互相瞭解之後,而是來自一種預先就設定好了的理論與信仰,來自一個空洞的、關於階級對立的神話。所以,當我和中欣第一次去見爸爸的時候,當我看見中欣跑上前去,摟住爸爸的脖子,當我看見爸爸接受了這種親情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老兵的氣魄,一種雖敗猶勝的氣魄。在我和中欣的婚姻上,爸爸當時是一個失敗者。但是在戰勝自己的偏見與固執上,爸爸是一個勝利者。這個勝利的最終結果,就是我們大家的寬容,理解,和諧與幸福。就是今天大家的歡聚一堂!我衷心祝福爸爸--也代表我父親祝福您,好好活著,做一個世紀的見證!
老人一直站著,像一個士兵一樣,直挺挺地站著。聽可可把這麼一大番話說完。端著酒杯的手,也紋絲不動地那麼一直舉著。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與平日全然不同的光。然後,和中欣、可可一起,將杯中剩下的小半杯酒一仰頭喝盡。放下了酒杯,他依然站著,說,謝謝你。回去問候你爸爸。
該孩子們敬酒了。孩子們一齊舉杯,突然同聲高唱起來:
那個駝子要當紅軍,
那個紅軍不要駝子,
那個因為駝子的背太高
容易暴露目標--
各家的家長們一邊大笑不止,一邊抬手捶打這些小壞蛋。老人也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酒宴繼續進行。
見面日益稀少的趙家五兄妹連同他們的配偶,也借機互相說了許多祝福的話。最多的祝福當然都是給北定的,希望她再成個家,把下半輩子過好:女人五十一朵花呢,你又是歌舞演員出身,迷人的地方多得很……話越說越走樣,弄得北定臉都紅了。她嚷嚷著,你們說點別的好不好呀,拿你們的老姐姐開心!西平說,真的,新世紀了,我們的頭等大事,就是幫咱姐找一個好姐夫,每一家完成兩個候選指標,讓咱姐隨便挑,明年這時候辦事。
團圓飯吃到夜裡十一點鐘。大家說了很多話,老人不管大家說什麼,一直很專注地聽著。聽孩子們講了那麼多的往事,會心處便和大家一起笑。
臨近結束的時候,老人說,有幾句話,我一直想對你們大家說。今天都到齊了,可以說了。這次叫你們大家都回來,是真的很想你們。我活了八十歲了,什麼都沒有了,時間也沒有了,只有你們。看到你們,我很滿意。我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今天是給我做壽,說死不吉利,但我還是要說,不說就沒有機會說了。我記得有一年,孫子們問我,爺爺你最羡慕誰?當時,我沒有答上來。後來我想呀想呀,我突然發現,我最羡慕我的一個老團長。百團大戰的時候,跟日本人打了三天三夜,光我親眼見到的,他就捅死了五個鬼子。他殺紅了眼,不吃不喝,像瘋了一樣。最後,他第一個沖上了鬼子的山頭,咱們的旗幟也跟了上去。就在他轉身去望自己廝殺了幾天的戰場時,他腳下一個還沒死的鬼子拉響了一束手榴彈。我眼睜睜看著他一下子四分五裂地飛向天空……後來我想,這才是最令人羡慕的痛痛快快地死,在勝利之中死去……我比他多活了六十年。多少次該死,都沒有死。現在,一天天等死。你們知道,當兵的不怕打仗,就怕等著那一仗打響。我現在就是等著那一仗打響。一天天,一天天等它來。等得我自己都討厭我自己了。這次叫你們回來,是想對你們說,如果那一天來了,你們都不要回來。你們今天給我做了壽,也算給我開過了追悼會。我這些話不是亂說的。我想了好幾年,活著看兒孫們給自己開一個追悼會,比死了開好。死了我什麼都不知道了,還要麻煩大家,你們還要哭,弄得大家心情都不好,慘兮兮的,我不喜歡。我給我自己做了一個總結:我是一個好兵,打仗勇敢,不貪生怕死。這樣的兵,不管給誰打仗,都是好兵。對老百姓來說,我是一個好人,沒有給自己撈什麼好處,大公無私,沒有多占國家的便宜。這是我給自己的悼詞。我死了以後,不要麻煩組織,也不要那些酸秀才給我寫悼詞。那些花花草草的東西沒有什麼意思。不認識你的,你就是說到天上去,別人也還是不知道你是個誰。認識你的,你不說別人也知道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死拉倒,和你們媽媽一起,埋到我的老家去。我出來以後,從來沒有回去過。在我們的墓穴旁,給你們的奶奶立一座碑。她的名字叫邢桂花。
老人平靜地、像作一場形勢報告一樣將這一番話說完。最後說,好,就說到這裡,都到院子裡放炮去。
在一個全家歡聚慶祝壽誕的時候,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實在是太沉重了。但正是這沉重,讓孩子們重新感到了父親的存在。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讓子女在年節間表達一份孝心的對象,也不是一個大家忙忙碌碌中偶爾牽掛一下的長者。他以往身上的那種自信,豪邁,一往無前的精神,在他蒼老虛弱的身體深處還潛伏著。
北定說,你好好活著,就是一件最對得起人的事了。
孩子們已經急不可耐地搬出那箱煙花爆竹,湧到小院中去了。
帶一點蒼涼的喧鬧中,龍年來了。
16
那天夜裡,終於讓老人睡下了。
孩子們要守歲。在大客廳裡一邊吃零食一邊胡扯一邊看電視。
中欣幾家慢慢聚到北定的房間,聊各家的事,聊從前的事。漸漸地,把各自知道的一些有關父母的零星故事說了許多。用西平的話說,唉,一說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今天才算弄清楚了一點。中欣說了老人要找自己媽媽的事以後,北定說,咱媽最後那幾年,最揪心的也是找她的父母親呢。直到死都沒有放下。北定說,這事媽不讓講,說要講也等她死了以後再講。文革那一年秋天,媽夜裡從單位回家,見門外牆邊蹲著兩個黑影,嚇了一跳。忽然聽見那兩個黑影一起叫她,仔細一看,是她的爹和娘,穿一身破衣裳,戴一頂爛草帽,像要飯的叫花子一樣。她娘說,家鄉鬥他們,鬥得活不下去了,想到女婿這兒來躲一躲。那時中欣的爸爸正開始倒黴,每日白天挨批鬥夜裡寫檢討。中欣的媽進屋去,給中欣的爸一講,中欣的爸一聽就火了,這種時候,哪能留他們?這不是要我們全家的命嗎?我們犯了錯誤,孩子們還要革命呢。再說,留得住嗎?你看這形勢……中欣的媽揣了兩百塊錢,當夜就把自己的爹娘送到輪船碼頭,讓他們去四川找她的大哥。幾個星期後,中欣的媽去信大哥那兒,探問爹娘的情況,大哥發來一封電報說:爹娘沒來,迅速查找。但她的父母從此就再也沒有找到。後來的一些年中,中欣的媽媽瞞著家裡人外出找過幾次,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年,還回河北老家去找過。北定說,媽老了以後,每每跟她說起這事,都悔痛不已,說,連個家門都沒讓進,就是叫花子,還要給人家端一碗剩飯呢……
關於戈壁灘上那個騎兵的故事,幾次到了中欣的嘴邊,她還是把它咽了回去。
17
趙家的世紀大聚會從大年初三開始減員。南進一家最先離去,他們要趕去東北給他岳父家拜年。那兒也有幾年沒回去了。初五,東勝一家返美,他們假期已滿,返程機票早已定好。西平雖說就在北京,年間事兒也多,許多客戶都要登門拜望,他說,那是他的衣食父母。最後的一兩天,實際上只有中欣一家在作最後的堅守了。
大年三十那一晚之後,中欣的父親又不太說話了。大約那一番話說得太突兀太動情,往後幾日,老人常有些不自在,連來了客人也沒多少話說。初一下午,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前來團拜,對中欣的父親說了許多很好聽的話,留下一些慰問品又匆匆走了。他們走後,中欣的父親嘀咕說,別看都說得那麼好聽,其實心裡巴不得我們這些老傢伙早點死,我們活著,礙他們的事……
初六下午,中欣一家要走了。走之前,趙歸華私下對他大姨北定說,我已經給爺爺在幾個大網站上發了帖子,題目是《媽媽,您在哪裡――一個老紅軍戰士尋找母親的故事》。他把那幾個網站的地址寫在紙條上留給北定,要北定注意反饋。他說他也會注意的,一有消息就給北定發伊妹兒。
18
一整個下午,老爺子就站在中欣的房間看他們收拾東西,怎麼說也不去午睡。他把年裡別人送的一些禮品挑出了一些,讓中欣帶回去給老親家。中欣說,我們東西夠多的了,再說您這些東西我們那兒全有。老父親說,你們是你們的,我是我的。你跟你公公說,謝謝他的洪山菜苔和沙湖蓮藕,還是老鄉知道老鄉的口味。
告別的時候到了。
中欣怕自己受不了,提了一個包先走了,在大院門口等。
果然,老爺子顫顫巍巍走到小院門口,剛一抬臂做了一個揮手再見的樣子,臉上就變了神色,接著老淚淌了下來。可可和趙歸華只好又返回去慰籍老人。後來,趙歸華伏在老人的耳邊嘀嘀咕咕說了一些什麼,說到後來,老人竟「噗」地一聲噴出笑來。可可與趙歸華趕緊離去。
路上,中欣和可可問兒子是怎麼把爺爺逗笑的?
兒子說,我給他唱了一首歌。我說,原來給您唱的那首歌,後面還有兩段呢,怕您打我,後面的一直沒敢唱,現在您打不過我了,我唱給您聽聽:
那個駝子去找連長,
那個連長也是駝子,
兩個駝子同病相憐
駝子當了排長。
那個駝子打仗勇敢,
那個繳了一把鋼槍,
瞄準敵人一槍一個,
得了一塊獎章。
中欣和可可聽了差一點笑岔了氣,笑著笑著,中欣的淚水就湧了出來。
可可說,我見爺爺後來還對你說了一句什麼話?
趙歸華學著爺爺的鄂西聲調說,你這個小錘子!老子的獎章勳章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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