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子要當紅軍

                    六

   從那以後,中欣和可可與趙部長家有了一些往來。有時受中欣的父母之托,他們會在年節時提上些禮物去看望他。中欣的父親說,趙部長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親戚關係的人。
    來來去去間,中欣父親的一些往事也漸漸知道了一些。
    趙部長比中欣的父親瘦小,且黑,顯老。細細一看,那眉眼間依然可以見到趙家的模樣,但趙部長的臉比中欣父親生動得多,象一個狡詰又快樂的老農。在家時候,就穿一件老掉牙的灰中山裝,也像是一個老農穿了一件從親戚那兒弄來的一件不太合體的衣服。可可想,共產 党挑選幹部,是不是也要講究一點形象的?有幾次可可拐彎抹角探問過趙部長,這麼老的資格,怎麼就做到這樣一個職務?趙部長說,我哪是個當官的料子哦,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也只是一個趕馬混騾子。說完一笑,不再細說。
    趙部長其實是一個二級部的部長,還是個副職,最多一個副師級,退下來很早,文革前就賦閑了,是他們那一撥人中進步最小的。一次,可可問起他,岳父怎麼說您是他的革命引路人?趙部長笑笑說,那是你岳父日撅我呢,日撅是湖北的土話,意思是諷刺,嘲弄,開玩笑,類似於北方的「開涮」。趙部長說,我只是比他早吃幾年軍糧,哪敢當他的引路人唷?
    幾年後,軍區戰史編輯室要一些老人寫回憶錄,說準備出一本書。趙部長把中欣和可可都叫了去,說自己文化低,拉拉雜雜寫了一大摞,懶婆娘裹腳又臭又長,自己的幾個孩子都不習文,讓他們倆給看一看,潤色一下。
    在趙部長的生澀字跡間,他們第一次知道了中欣父親的故鄉趙家坪,第一次知道了中欣父親的原名,知道了那座窮困偏僻的鄂西小山村,在三十年代初期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也知道了當初年方十四的父親是如何在這位趙部長的帶領下走上革命道路的。
    見中欣和可可湊著頭一起津津有味地讀他的那些文字,趙部長說,這些都是給組織上看的,當不得真。
    可可問,當真是怎麼回事呢?
    趙部長說,當真的可不敢給你們說。
    經不住中欣可可一再央求,趙部長說,你們先把我的稿子改出來。
    中欣和可可將趙部長那一摞拉拉雜雜的稿子拿回去弄了好幾天,拿來交給趙部長的時候說,您的故事不講,我們的稿子不給。
    趙部長說,你們逼我犯錯誤喲。我講了,你們的父親不高興。
    趙部長愈是賣關子,愈是逗起了他們的好奇心。中欣說,我們黨不是講實事求是嗎,只要當真,有什麼講不得?
    趙部長說,哪有什麼實事求是哦。我們曉得編了多少故事?
    趙部長拗不過他們,終於放開來說了。
    趙部長說,我說的這些,不要去問你們的父親。要不然,你們的父親會和我翻臉呢。他最不願意提這些事。我成全了你們的父親,我也害了他。至今,也不知你們的父親是謝我呢,還是怨我。
    
    趙部長是中欣父親的堂叔,沒出五服,是很親的。趙家坪是他們那一帶的大寨子,趙姓是大姓,有錢的大多也姓趙。不過當時那種窮山溝,有錢也有不到哪裡去,無非多幾畝水田十幾畝坡地,無非多三兩間房。無非多幾床棉被墊絮,日子一樣清苦得很。男女老少也一樣要勞作,一樣吃苞圠吃紅薯,哪像黃世仁劉文采那樣?趙部長家原來也算是有幾石田一間磨坊的小康人家,但父親愛賭,成家幾年後便將家產輸光了,成了赤貧。民國十八年,第一次鬧紅軍的時候,趙部長跟著一支部隊走了。他說其實當時啥也不懂,只想有一口飯吃,只想出去闖闖世界,在家裡看不到前途,就像今天農村青年外出打工一樣。到哪裡去,打什麼工,都不知道。幾件衣服一裹就上路了。那時也是這樣。也不知道哪是革命隊伍,哪是反革命隊伍。趙部長說他的一個兄弟因為腿上長瘡,說晚幾天去追他的隊伍,結果他追上了白軍,後來死在宜昌會戰中,雖說是打日本人死的,連個烈士也沒撈上。趙部長當了幾年紅軍,打打跑跑,勝勝敗敗,吃了不少苦。後來紅軍的勢力又大了起來,又回到趙家坪一帶發展,成立了蘇維埃,組織了赤衛軍,招來了一批青少年,舞刀弄棒,唱歌識字,打土豪,分糧食,很是熱鬧。山區的娃子很孤寂,抬頭見山,低頭見穀,一輩子就那麼幾個人來來往往苦熬日子,這一下子幾十幾百在一起鬧騰,很吸引人。況且打了地主土豪,還可以好好吃喝一頓,分上幾件衣裳。還可以聽到許多革命大道理,等革命成功之後,可以分地分房分牛分羊,還可以到大城市去。最刺激人的,就是可以將那些平日有錢有勢的人和他們家的女人孩子捆起來遊街,戴高帽子,在大會上吼他們罵他們,踢他們打他們,還可以槍斃,殺頭。趙部長說,所以到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我們一些老傢伙吃了很多虧,私下裡又氣又恨又不理解。我說,你們看看今天這些紅衛兵娃兒,和我們當初不是一樣嘛!捆綁,遊街,掛牌牌,戴高帽子,連喊的口號都是我們當年的:造反造反造反!一切權力歸農會……
    中欣父親家當時還算富裕,他爸死得早,給孤兒寡母留下幾石水田和街上一間小山貨鋪。那時中欣的奶奶還很年輕,人很勤快,又精明,將水田租了出去,每年收些租子,用後來的說法,叫地主婆吧。她自己請了一個人,一起經營街上的那間山貨鋪子,家產漸漸比她丈夫在世的時候還大了起來,她便讓兒子念書。趙部長說,我們回去的時候,你們的父親十三四歲,已經念到高小了。在我們山裡,那是很高的文化了。那高小是當地一個鄉紳辦的,紅軍來了就停了,學校成了蘇維埃政府。中欣的父親沒有書念,便成天在操場邊看赤衛軍兒童團開會操練。有幾次,他找到趙部長,說要參加。趙部長說,窮人才能參加呢,你們家又有鋪子又有田,看你爸不在了,你媽一個婦道人家領著你過活不容易,要不然,說打你家就打你家呢!趙部長說,你們的父親當時聽了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可能是從小喪父,他從小就很孤僻,和他娘也不太說話。那時,常有他娘的風言風語,一個年輕能幹的女人,男人沒了,這些話哪少得了呢?山裡人,就用這些話來混日子呢。為這些話,你們的父親常跟別人打架,總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但他很強,回去也不說。下次又打。他娘知道了,哭過好幾次,說等高小讀完,就讓他到縣城去念書。就是這個時候,紅軍又回來了。
    趙家坪一帶的革命勢力越來越大,今天東征,明日西伐,常常帶回許多令人眼紅的戰利品。衣裳也漸漸正規了,有許多人穿上了青靛染的機織布軍裝。還有的人配上了真傢伙,長槍短槍手榴彈都有。有一回,說要將一部分赤衛軍編入正規軍,然後開拔去打縣城。縣城離趙家坪有七八十裡路,翻山越嶺的,許多趙家坪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去過。說要打縣城,那感覺就跟今天說要去打美國一樣。新鮮得很哪!縣城有洋房,有電燈,有戲園子,還有四個軲轆的汽車和兩個軲轆的腳踏車……反正打縣城的消息讓全體紅軍戰士,赤衛軍戰士,兒童團戰士和全體趙家坪的受苦人興奮得像孩子要過年一樣。
    隊伍開拔的那一天晚上,中欣的父親找到趙部長,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叫了一聲叔,剛說一句帶我走,便嚎啕大哭了起來。趙部長說,你娘就你這麼一根獨苗,再說,你還沒有一杆槍高呢。中欣的父親從懷裡抽出一把磨得晶亮的柴刀說,我就用這個。趙部長一看笑了,說,你真要革命,去把你們家屋子燒了。趙部長說,他當時這麼說,只是隨口開個玩笑,是想把他擋回去。這話剛一說完,那個文文靜靜的讀書伢子調頭就走了。
    晚飯過後,隊伍正要準備出發,忽然看見東邊的夜空騰起一片火光。火借風勢,很快便蔓延成了一片火海。趙部長說,他當時在心裡直叫娘,沒想到這小子果真就回去放火燒房子了。中欣父親家的房子在趙家坪的東頭,那天剛好是東風,眨眼之間,數十幢房子便都在火海裡了。許多赤衛軍要趕回去救火,但又不敢延誤軍機,一個個是又哭又叫又罵又跳,乾著急,沒辦法,都說是地主老財在報復革命呢。此時,只有趙部長一個人知道這把火是如何燒起來的。部隊出發的時候,中欣的父親出現在趙部長面前,說,叔,我照你說的做了。趙部長說他當時真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個瘋小子給拍死過去,但又怕那些剛剛編入紅軍的鄉親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只惡狠狠地對中欣父親說,跟老子走!這件事你要是對第三個人說了,我把你的頭揪下來!
    在那一片火光中,中欣的父親離開了家鄉,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打縣城的那一仗,敗得很慘,紅軍死傷過半,元氣大傷。地主武裝乘機反撲,將原來幾個紅色根據地都收復了。從此,紅軍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一九四九年春天。
    趙部長說,可能有人看見了中欣父親放火,再說火是從他家燒起來的,著火之後他又跟紅軍走了,怎麼想都是他幹的。那天,他娘從街上鋪子裡趕回來後,兒子不見了,居住了幾代人的祖屋已是一片瓦礫。
    有了這麼一個兒子,她裡外不是人了。紅軍這邊的人說她這個地主婆的兒子燒了別人的家產,清鄉團那邊的人說她兒子跟了紅軍她就是匪屬。中欣父親那可憐的寡母后來就不知去向了。據說解放以後,中欣的父親托地方政府四處打聽過他母親的下落,都沒有打聽到。中欣的父親從此不再回鄉。
    趙部長說,那一把火幾乎毀了趙家坪。他在五十年代初回去的時候,當年那些斷垣殘壁還原樣戳著,上面煙薰火燎的印跡都還在。趙家坪的男丁本來就跟革命走了一半,剩下的逃的逃殺的殺,加上那場大火,幾十年血雨腥風,差不多是個荒村了。直到三年災害時,一些從四川河南逃荒出來的饑民在那兒落了戶,才漸漸有了一些生氣。到那時,趙姓已經是小姓了。
                               11
    幾年以後,趙部長得了胃癌。查出來時已經轉移。中欣的父親一知情,立刻打電話讓中欣兩口子馬上去醫院探望,說他儘快從北京趕來。那時,他自己也已是古稀之人了。
    在病房裡見到趙部長,他竟沒有一點絕症病人的模樣,正盤腿坐在病床上自己跟自己玩撲克牌呢,也沒見人陪伴。趙部長說,我讓他們都走了,還沒死,都圍著幹嗎?談起病情,趙部長說,我早知道要得這個病的。
    中欣問為什麼?
    趙部長說,我做過造孽的事呢,你爸沒給你說過?
    中欣說,什麼事?沒說過。你知道我爸那人,啥都不說。
    趙部長很詭秘地壓低了聲音說,我吃過人。
    那天晚上,趙部長講了一個苦難又恐怖的故事。
    1936年底,艱苦卓絕的萬里長征結束了。一、二、四方面軍先後抵達陝北。但不知為什麼,還沒有喘上一口氣,上面又要紅四方面軍的主力西征,去往寧夏青海一帶,擴展革命地盤,開闢國際通道。那支部隊就是剛剛組建便永遠消失了的西路軍――那是當時紅軍最強大的一支部隊。
    西渡黃河的時候,部隊被打散了,一部分突出重圍撤回陝北,一部分被敵人打得七零八碎,被迫向大戈壁深處逃去。
    大戈壁上,只有望不到邊的石頭和風沙,沒有水,沒有糧食,連可以取暖的柴草都找不到。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特別冷,冷到你一摸槍管,就會把手上的皮肉粘下來。那一帶是甯青馬家軍的地盤。馬家軍大多是騎兵,人強馬悍,熟悉環境,呼啦啦一陣風地來了,刀劈馬蹋一陣,又呼啦啦一陣風地去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西路軍戰士,又冷又餓,根本沒有招架之力。西路軍中最著名的婦女先鋒團,最先過黃河,也是最先遭難的。一路上都能看到她們被凍死被打死被糟蹋死的屍體。那些屍體後來又被狼群掏空,只剩下一些衣物碎片和一副副白骨,看了讓人哭都哭不出來。那些沒有死的女兵,被敵人抓去之後,也受盡淩辱,許多也被折騰死了。那都是一些十八九歲,二十來歲女紅軍,她們剛剛跟著男人們一起走完了九死一生的長征路。
    趙部長當時是連長,中欣的父親就在他連裡,那時他已經是排長了。他們連只剩下二三十人,一個個形同鬼魂,每天都有人倒下死去。一天,他們又遭遇到一支小股騎兵的襲擾――那時,馬家軍已經不把他們當一回事了,有時一個人騎了馬就敢來沖他們放一陣子槍,然後玩兒一樣離去。那天中午,太陽很好,他們便在曬得有些溫熱的低窪石灘上互相緊緊摟抱著打個盹。夜裡他們是不敢睡著的,一睡著便會凍死。他們聽見了大地遠遠傳來的馬蹄聲,起身一望,天邊有一股翻滾的塵土向他們逼來。趙部長說,打,總是一個活不成了。以往這種情況,他們常常將隊伍分散,儘量避免和敵人發生衝突,即便被發現,也可以減少損失。但現在,他們已沒有多少人可以分散了。中欣的父親當時已餓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時他大概才十七八歲吧?正是要吃飯的時候。他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打,痛痛快快,打一仗。死了算!
    那幾個騎兵沒想到突然遇到這麼猛烈的抵抗,也沒摸清楚對方到底有多少人馬,遠遠圍著他們轉了幾圈,打了一聲呼哨便撤了。撤了不久,忽然看見一個騎兵又返了回來,在剛才轉過圈的地方尋什麼,也許是他太沒有把紅軍當一回事了,也許是他太專注於找東西,他漸漸走進了紅軍的射程。中欣的父親一直在一塊大石頭後邊用槍瞄著他,趙部長還以為他是防範敵人突然進攻。就在那時槍響了,那個騎兵從馬上掉下來。趙部長狠狠罵了一句,小狗日誰要你開槍!中欣的父親說,打那匹馬吃。緊接著又開一槍。馬受了驚,撇下主人跑掉了。紅軍端著槍圍上去,那個騎兵沒死,只是臂上受了傷,大家一擁而上,一瞬間將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剝奪光――馬槍、馬刀、匕首、皮靴、皮帽、皮褲、皮襖、皮背心……剝得只剩下一條內褲和一副裹腳布。戰利品中最珍貴的是一包鏌,就是西北人用來做肉夾饃的那種面餅,結結實實的小半斤一個,一共十來個,還有一砣幹羊肉。一眨眼間,這些東西全進入的紅軍戰士的肚子。吃完後才想起來,得馬上逃走。敵人發現少了一個人,會回頭來找的。俘虜怎麼辦,殺掉?還是放走?剮光了他的衣服,才發現那還是個孩子,雖然個子已不小了,但身上的皮肉還是嫩的,白白淨淨。望著一個個人模鬼樣的紅軍戰士,一邊哆嗦一邊發出小羊一樣絕望的哭泣聲。他胳膊上被穿了一個彈眼,血流不止。趙部長叫一個戰士用那個騎兵的裹腳布給他把傷口紮緊,又扔了幾件破衣服給他,說了一聲,走!帶上。
    走到第三天,又有幾個戰士死了。那個受傷的騎兵又冷又餓,也是奄奄一息了。他們從小就在馬背上過的,哪能這麼走路呢?到後來幾乎是讓紅軍戰士架著他在地上拖。隊伍走到一片荊棘林子時,趙部長說,他想都沒想,上去就朝那騎兵的脖子大血管處捅了一刀。那騎兵倒了下去,年輕的血噴了出來,直噴出幾丈遠。趙部長把刀交給中欣的父親,去,把肉剔下來,一人一份。
    荊棘林子裡,滿地都是凍脆了掉在地上的枝條。戰士們用那些枝條烤肉。烤熟了,再分成七份,每天只能吃一份,多吃槍斃。
    憑了那幾十斤肉,他們走出了蒼蒼茫茫的大戈壁。
    趙部長說,說是當時想都沒想,是已經不需要再想了。他一開始就有這個念頭,他一路上都在想這件事。
    後來這件事被組織上知道了,將他們全體抓了起來。趙部長對大家說,和你們無關,這事是我一個人做的。
    趙部長被判了死刑。
    大家都被放了。但大家不走,全體跪在地上,他們對組織上說,沒有連長,我們活不到今天,也不能再去抗日殺敵。他們跪了幾天,趙部長終於免了一死,但軍籍,黨籍,連長什麼都沒有了,以刑徒之身,發配到前線,戴罪立功。
    趙部長說,從那以後,他的胃裡就有感覺。他知道遲早有這麼一天。
    中欣和可可直聽得心驚肉跳,聽到後來,中欣眼淚嘩嘩直淌。講過那麼多戰爭故事的父親,對這件事一直守口如瓶。
    趙部長去世的時候,當初的那些人,只要還活著的,活著還有一口氣的,都來了。追悼會上,別人都是鞠躬,他們那五六個人一起走到趙部長跟前,「嗵」地一聲全部跪下,邊哭邊磕頭。他們什麼話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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