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二十二章
飯後,湯富海的話像是惠山上的泉水,無休無止地潺潺地流著:
「學海,我們這會的日子可好過哪!從前我們是九年三熟,帽子糴米,罐頭裡燒粥,現
在是九年十熟,鍋子裡燒飯,罐頭裡燒肉。吃的好,住的也好。」他指著大廳高高的橫樑
說,「你們看,這房子多結實,再也不愁風雨了。」
張學海隨著丈人的指點,認真地從橫樑看下來,看到一人抱不過來的暗紅色大圓柱子,
驚歎地說:
「這柱子真好,我在上海從來沒看見過。這樣的房子,住多少年也不會壞呀!」
「說的是啊,朱老虎想的可周到,花了不知道多少鈔票,蓋了這樣的好房子,夢想世世
代代住下去哩!」
湯阿英把嘴一努,說:
「他哪來的鈔票?還不是農民流血流汗,被他剝削去的。」
湯富海驚奇地望了女兒一眼:覺得她雖然在上海做工,可是農村的事體還沒有忘記,滿
意地點了點頭,說:
「你說的對,我親眼看朱半天刮地皮起家的。別的人家不說,就拿我家來講吧,我只欠
朱半天兩石租子,七算八算,沒有幾年光景,就變成一百一十多石租了……」
湯富海一見了人就要訴說他被朱暮堂壓榨的痛苦,而且一開了頭,就沒有一個完。阿貴
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他可以一句不漏地講述一遍。他怕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便提醒他:
「那些事體,姐夫曉得……」
「我說話,」湯富海瞪了阿貴一眼,說,「你少插嘴。帶巧珠到俱樂部看小人書去!」
「天黑了……」
「那你就在旁邊聽,少開口!」
湯阿貴嘟著嘴把上衣扣子一個個扣起。
湯阿英怕爹說個不完,更擔心他說豁了邊,把一些不該說的事體也說出來,想打斷爹的
話,又怕爹發脾氣,幸虧張學海插上來說:
「朱老虎的老婆和她兒子呢?」
「他們麼,你說巧不巧,分配住在我們房子裡,管制勞動。」
在湯富海原先住的房子裡,朱筱堂已經躺到靠牆的木板床上,準備睡覺了。他母親坐在
煤油燈下,正在給他補褲子。一眨眼的工夫,他發出酣適的鼾聲。她一邊補著,一邊叫道:
「筱堂,哪能又睡著哪?」
他濛濛矓矓地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大吃一驚,迅速地坐了起來,傻頭傻腦地向陰
暗的小屋子看來看去。她回過頭去,看他這般神情,詫異地問:
「你找啥?」
「好像有人叫我,我以為出了啥事體。」他自從父親被捕處死以後,總擔心自己也會發
生意外,有誰敲一下門,或者門外有人走快一點,他身上都驚慌地滲出冷汗來。
「傻孩子,是我叫你。」
「嚇了我一跳。」他抹去額角的汗珠。
「你一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勞動一天,渾身筋骨酸痛,就想睡覺。」
「你啥辰光受過這個罪?飯來張嘴,衣來伸手,還要說好說歹,挑肥揀瘦。」她歎息了
一聲,又說,「別講你啦,就說你祖先,哪一輩子人也沒有吃過這苦頭,只怪你命不好,早
出世不會受這個罪,晚出世也不會受這個罪……」
他揉一揉眼睛,仔細想一想母親這一番責備裡充滿了愛護和關懷的話,提出了不同的意
見:
「不能說我的命不好。——哪一家地主的兒子不勞動?農民都勞動哩!」
「這,也對。」她改口說,「農民勞動那是命裡註定的。他們是賤胚,該吃苦的。不是
這些泥腿子,你爹也不至於……」「死」字沒有說出來,她熱淚從眼眶裡流出來了。一會,
她拭去淚水,悄悄地站了起來,走到兒子的床邊,咬牙切齒地責問他:
「你爹死了多少天了?」她再三叮嚀兒子一輩也不要忘記這一天。她自己每天暗中計算
朱暮堂死去的天數。每隔一些日子,她總要問兒子。
他這一陣子在地裡幹活,弄得筋疲力盡,啥也沒有想,老是惦念怎樣才可以偷點懶,不
出工,保養身體。有次裝病,叫人發覺了,他只好勉強上地裡去。他默默計算了一下,沒有
把握地說:
「四百二十天?」
她見兒子回答不對,冷冷地說:
「你再想想看?」
他皺起眉頭,凝神一想,更正說:
「四百二十五天?」
「這才對啊。你就是這樣糊裡糊塗地活下去,聽那些泥腿子指揮下地勞動,不給你爹報
仇了嗎?」
「啥人講的?」他睜大了眼睛,辯解地說,「現在我們只好對共產黨低頭,忍痛一時。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我表面上聽那些泥腿子的話,心裡卻一天也沒有忘記報仇啊!」
「你天天下地做活,就算是給你爹報仇了嗎?」她的兄弟也是惡霸地主,作惡多端,謀
害了好幾條人命,比朱暮堂的罪惡還大,同樣給鎮壓了。她對共產黨和人民政府有著刻骨的
仇恨。解放後,人們看不到她臉上一絲微笑,聽不到她一點笑聲,老是陰沉著臉,陰謀害村
幹部和積極分子。像湯富海那樣揭露朱暮堂罪惡的積極分子,更是她眼中釘。她以為沒有這
些人,上頭不會知道,丈夫不會喪命的。
「我沒有這麼說,」他急得臉發紅。煤油燈光雖然不大亮,但娘隱隱約約看見他焦急的
神情。他說,「下地幹活,不是你勸我去的嗎?」
他開頭確實不願去,怕身子吃不消。村裡分了一份土地給他,要本人勞動,不准雇工。
他也雇不起工了。娘考慮到不應付應付不行,就勸他去,同時也借這個機會瞭解瞭解村裡的
情形,找到適當的時機,好下手。她說:
「是我叫你去的。你不去,那些窮泥腿子不答應。曉得啵?
我沒叫你拼命幹活,你不會磨洋工嗎?」
「別人勞動,比我還起勁哩!」他說,「幹部不在的辰光,我就儘量偷懶。」
「你就這樣勞動一輩子嗎?」
「誰願意吃這苦頭。」
「不會想想辦法嗎?」她想起過去謠傳蔣介石要回來過八月中秋,以後,就沒有下文
了,村裡也沒人談起了。他們母子倆搬到這個小屋子裡來,如同關在甕裡,外邊啥事體也不
知道。她說,「最近聽到啥消息嗎?」
他皺起眉頭,望著黑烏烏的屋頂,仔細在記憶裡搜索,半晌,啥也沒有想起,失望地說:
「啥消息也沒聽到。」
「見了人不會打聽打聽嗎?」
「找誰打聽?」他悲哀地歎息了一聲,說,「天下變了,不比從前了,啥人見地主打招
呼?」
「奚福何貴他們呢?」
「他們分了地,勞動好,工作積極,參加了農會,現在又是互助組的組員了,見了我,
頭抬的高高的,眼睛也不霎一下。」
「蘇賬房呢?」
「好久沒有見到了,」他回想上次啥辰光見到的,過了一會,說,「哦,想起來了,有
三個禮拜了,我和大家從地裡回到村子裡來,看見一個人,背影好像是他,一閃,就不見了。
他怕見到我。」
「這些忘恩負義的人,」她咬著下嘴唇,仿佛要咬蘇沛霖這些人一口,說,「我們養活
他們一輩子,有吃有穿。這會我們背時了,就理也不理了,連夜裡也不來報個信了,真沒心
肝!不說來看看我們,見了面連招呼也不打一個,說的過去嗎?」
「地主變成臭狗屎了,誰也不願意沾邊。我進進出出,心裡真不好受……」他說到後
來,聲音有點喑啞,感到無限的孤獨和淒涼,話也說不下去了。
「你別傷心,孩子,我們不會倒黴一輩子,苦盡甜來,總有一天,我們也要翻身的。」
「那當然。共產黨在中國占不長的。共產黨一下臺,地主階級就自由了,可以享福
了。」他給母親幾句話說得興奮起來,那個在心上常常浮現的夢想又出現了。他們聲音壓得
很低,憂慮地說,「就是在鄉下太悶人了,啥消息也聽不到。報紙上盡登他們的話,那邊的
情況一點也不曉得。第三次世界大戰要是打起來,我們就可以出頭了。」
「蔣介石不會失敗到底的,他有美國做後臺哩。我看,他們遲早要動手的。你還是到上
海去一趟,你姑爹在上海人頭熟,消息靈通,一定會曉得很多事體的。」
「別提了,上次要去,給他回絕了。人家是大資本家,在上海正走紅運,怎麼願意理我
這個地主的兒子!」他坐在床上把肩膀一聳,輕蔑地一笑。
「那時『五反』,也不能怪你姑爹,當然要小心點。現在『五反』不是過去了嗎?退一
步說,他不理你,你姑媽不理你嗎?一筆寫不下兩個朱字。」
「我不去,」他要和姑爹爭一口氣,不願再去求他,嘟著嘴說,「要末,你去。」
「我這個年紀,怎麼走得動?那邊的世道也摸不清,去了也白搭,還是你去吧。」
他對姑爹的氣沒有消,又不好拒絕娘的意見,愣在那裡,不言語。屋子裡悄悄的,煤油
燈的油快幹了,燈芯上燒出幾朵小花,發出吱吱的音響。光線暗了,屋子裡更加陰暗。他們
母子兩個盤腿坐在床上,面孔的表情雖看不大清楚,但兩個人都感到大家內心的焦急和憂
慮。她瞭解兒子那股蹩扭脾氣,凡事要順著他,一說僵了,就不大容易扭過來。她沒再說下
去,只聽見從太湖那邊吹過來的夜風,一陣陣在窗戶外面呼嘯著,好像暴風雨快來了。
他一邊聽著外邊的湖風,一邊暗自思忖:要想得到那邊的消息,最好到上海去,徐義德
一定知道很多消息。他不願在姑爹面前低頭,娘又要他去,這就使他為難了。他出了一個難
題給娘:
「要末,姑爹來信叫我去,否則,我寧可死在鄉下,再也不跨徐家的門。」
「看你這脾氣,」娘見他松了口,有了轉機,眼睛一動,想了一個巧妙的主意,說。
「我寫信給你姑媽,叫她寫信來,你向村幹部請個假,這該請動你的大駕吧?」
他沒有吭氣。她認為兒子一到上海,見了姑爹,就有辦法了。她高興地說:
「你叔叔還欠我們五十兩金子沒有還,你到了上海,可以順便討回來。」
「他關在牢裡,怎麼會還債呢?」
「聽說他這幾年生意做的很發達,手裡有的是錢。他在牢裡,你嬸嬸可沒在牢裡。」
「她會還嗎!」
「親兄弟明算帳,欠債還錢,她敢不還!我們現在落難了,手頭拮据,請她幫個忙,還
不行嗎?」
「我一定去。」
「見到你姑媽,也希望她幫個忙,弄點錢回來,好對付這個窮日子。」
「那沒有問題。」
「等老蔣回來,你爹的仇報了,田地房產回到我們手裡,那辰光再還你姑媽。」
「那辰光,她們需要錢,我們可以幫助。」他咬牙切齒地說,「湯富海在大會上把爹罵
得一錢不值,不是他窮積極,爹不會死的。老蔣一回來,我要親手砍死湯富海這些泥腿子,
把血淋淋的人頭掛在村裡示眾,叫他們曉得我的厲害!」
「還有村幹部……」
「這還用說!現在讓他們住在我們房子裡開開洋葷,他們住不長的。古人說的好:天地
之間,各物有之,苟非我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鳩占鵲巢是暫時的,將來一定要物歸原
主,把鳩統統攆走。那辰光,哼,看我朱筱堂的……」
在朱暮堂大廳裡,湯富海敘說完朱家母子情形以後,湯阿貴揚起拳頭,得意地說:
「現在那傢伙可老實了,一切得聽我們的。我們叫他東,他就不敢西。我們叫他下地幹
活,他就不敢躺在家裡享福。」
「真是那麼聽話?」湯阿英知道朱筱堂從小嬌生慣養,天不怕地不怕,爹娘對他百依百
順。他要吃龍肉,朱老虎會下海給他找。他脾氣大得誰都不敢惹,人們背地裡叫他小老虎。
她就經常挨他的罵。她對弟弟那樣放心,有點懷疑,說,「我看不見得。小老虎的脾氣才壞
哩。」
「姐姐,現在世道變了,窮人坐了江山,小老虎有多大本事,就算他是孫悟空吧,也翻
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脾氣再壞,有我們管著,他敢怎麼樣?」
「不過,也要防他一手。」她想楊部長在廠裡講的話,說,「他們同我們不是一個階
級,失敗是不得已的。他們不會認輸的。我們還要提高警惕,防止他們進攻。」
「你姐姐說的對,對這號子人,要防他一手。」湯富海覺得她說的話有道理,看了阿貴
一眼。
阿貴板起面孔,不滿地說:「剛回到鄉下來,就訓起人來了!我也沒講不要提高警惕。」
張學海在一旁湊趣地搭上來:
「在上海,你姐姐也教訓我哩,老說我這個不懂,那個不懂,有時,乾脆叫我在家帶孩
子,她開會去了。」他怕她生氣,慌忙又把話拉回來,說,「不過,她是青年團員,常常和
黨團支部的人來往,確實比我懂得多。」
他討好地向她笑了一笑。她接著說:
「叫你在家帶了幾天孩子?男的帶天把孩子就不可以?一定要婦女帶?是誰訂的規矩?
現在男女平等了,誰都可以帶。」
「看她嘴利的?」張學海找不出反對理由。
湯富海發現女兒懂得很多,能說會道,心裡早按捺不住歡喜,給女婿一提,便再也忍不
住了:
「是呀,這會,青年比我們老一輩的進步的多了。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他們腦筋靈
活,一說就通,記性也好,見過的事,聽過的話,就再也忘記不了。我們不行了。學海,我
看,有辰光,也要聽聽他們的。」
湯阿貴在旁邊見爹稱讚姐姐,趕緊插上來說:
「那還用說,現在青年啥事體都帶頭,起先鋒作用。在地裡幹活,春耕也好,秋收也
好,哪次不是我們青年在頭裡?」
爹的眼睛朝阿貴一瞪:
「瞧你,翹起尾巴來了!啥事體都是青年,青年,我們老頭子不幹活,看你們毛頭小夥
子,能成啥氣候?別的不說,就講莊稼活吧,沒有我指點你,單憑你那點牛力氣,頂個屁用!
不是互助組領導,你們能起先鋒作用?」
阿貴嘟著嘴,滿臉不高興。
巧珠伏在桌子上睡著了。湯阿英去給她披上一件衣裳,叫醒她,說:
「上床好好睡去!」
張學海在一邊沉默著,見阿英把巧珠攙到床邊,他連忙說道:
「不早了,我們睡覺吧。」
大廳後面的雞窩那裡,發出清脆的啼雞聲,已經是深夜了,雄雞在呼喚著黎明。
阿貴打了一個哈欠,眼皮有點搭拉下來。湯富海卻精神抖擻,越說越有勁道,滿是皺紋
的臉上沒有一點疲乏的神情,興致勃勃地對女婿女兒說:
「今年全村農民十個有六個參加了互助組,工人老大哥又給我們送來了抽水機,今年一
定比去年打的糧食還要多。互助組的人全響應政府的號召,多種棉花多打糧食,支援工業建
設,加強工農聯盟。我們今後的生活更要好哪!你們累了,就先睡吧。趕明天早起,我帶你
們到村裡去看看我們的互助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章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