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八章
晚上七點鐘。滬江紗廠銅匠間裡擠滿了人,黑壓壓一片。人群當中是一張長方桌——用
三張八仙桌拼起來的,上面鋪了一塊白布。長方桌上端坐著楊健,他正對面坐的是徐義德。
徐義德一走進銅匠間,看見那許多人就料到今天的情況不妙,坐下來以後,他有意把頭低
下,暗中卻又不時覷來覷去,但看不太清楚,又不敢完全抬起頭來看。他的兩隻手交叉地放
在胸前,眼光經常望著那只細白的肥胖的手。
銅匠間裡像是處在暴風雨的前夕,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這平靜裡仿佛孕育著巨大
的聲音,隨時可以爆裂開來。
在肅靜中,徐義德聽到楊健充滿了力量的聲音:
「……過去你只坦白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態度極不老實。本來,我們可以根據掌握的
材料處理,為了挽救你,沒有做結論。我們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做到仁至義盡,希望你徹
底坦白。今天會上,要你表示態度,別再耍花招。你坦白,或者不坦白,我們好處理。以前
寫的講的,今天要在會上總交代,交代的好,算你坦白;交代的不好,工人同志不允許的。
人民政府的法令也不允許。你現在考慮考慮,想好了再講。」
從課堂回去的第二天下午,徐義德又交了一份坦白書,比過去增加了一些瑣碎的項目,
主要問題還是沒有坦白。楊健料到徐義德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還存著蒙混過關的幻想。他便
把最近滬江紗廠的情況寫了個報告給區委,建議召開面對面的說理鬥爭大會。區委批准了他
的意見。今天就召開了會,廠裡有關的職工和資本家代理人都出席了。他向徐義德講清了道
理。徐義德聽完了,慢慢抬起頭來,向楊健感激地點了點頭,順便向左右兩邊望瞭望,梅佐
賢和韓雲程坐在他的左邊,他右邊是郭鵬和勇複基,再過去有不少工人,他只認識余靜、趙
得寶、嚴志發、鐘理文、湯阿英和陶阿毛這些人,許多車間的工人面孔很熟,名字可叫不上
來。他看到陶阿毛,馬上把眼光轉過去,生怕被人發現,但又情不自禁地睨視了他一眼。他
心想梅佐賢、郭鵬和勇複基這些人,在緊要關頭就不起作用。這樣大規模的會,事先為啥沒
告訴他?幸虧陶阿毛沒有把他忘記,通過梅佐賢打電話告訴他今天晚上要開這個大會,使他
精神上有了一些準備。陶阿毛怕他坦白交代,特地編造群眾工作組的一些假情況告訴他,鼓
勵只要今天這個會能夠頂過去,問題就差不多了。他在會場上看到梅佐賢、郭鵬、勇複基和
陶阿毛這些人,使他稍為放心:除了韓雲程歸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去以外,他們這些人還沒
有動搖,那麼,自己的態度硬到底也就有了把握。他聽完楊健講話,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拘
謹地站了起來,按照他事先想好的三部曲表演:首先摘下那頂深藍色麥而登人民裝的帽子,
然後低下了頭,最後兩手垂直,畢恭畢敬地發言,聲調低沉而遲緩,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
出來的:
「楊部長,我絕對不是個頑固不化的人。你到廠裡來以後,再三再四開導我,我再不坦
白,實在沒有良心,也對不起黨對我的教導。我曉得的,我都交代了;我不曉得的,我不好
瞎說……」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一個老年女工站了起來,大聲質問道:
「啥人要你瞎說?你犯的五毒,你自己不曉得?你不老老實實交代,我們工人不答應!」
這是細紗間的秦媽媽,說到最後,她把胸脯一拍,來加重她的語氣。
徐義德不慌不忙地說:
「我曉得了,一定交代。」
「那我問你,那一陣子車間裡的生活為啥難做?」
徐義德看秦媽媽氣勢洶洶的那副腔調,以為她掌握了重要材料,一聽她問的不過是一般
的生活難做問題,他就不把它放在心上,慢慢說道:
「生活難做的原因,仔細研究起來,很不簡單,這裡面有機器問題,工人的工作法問
題,清潔衛生工作問題,工人的勞動態度問題……」
「你提的這些問題,想把責任往工人身上推;我問你:這裡面有沒有原棉問題?」秦媽
媽氣憤填膺,盯著徐義德。
「當然,不能說原棉不是其中的一個問題。」
「你既然承認原棉是其中一個問題,生活難做的主要問題是啥?」
徐義德見秦媽媽立刻抓住原棉問題,而且要他說出主要問題,他感到勢頭不對,不能掉
以輕心,要小心對付,講究措詞:
「這就要仔細研究了。」
「你還要仔細研究,要研究到哪一年才弄的清爽?」秦媽媽冷笑了一聲,說,「重點試
紡的辰光生活為啥不難做?」
「正在研究,還沒有得出結論。」
韓雲程見徐義德學他過去的語調,還想實行拖延戰術,碰著秦媽媽這個富有經驗的對
手,不大容易蒙混過去,何況參加會議的那許多人還沒有發言哩。他親身體會拖延不是一個
辦法。聽到徐義德話裡一再重複「研究」這兩個字,他內心便有些羞愧,這原來是他的擋箭
牌啊,現在被徐義德利用上了。
「生活難做的辰光,鋼絲車上的棉網滿布雲片,棉卷棉條的雜質很多,條幹不勻,造成
細紗間的斷頭率不斷提高,有六百多根;重點試紡和試紡點擴大的辰光,同樣的機器,同樣
的工人,同樣的工作法,同樣的清潔衛生工作,可是鋼絲車上的棉網很少雲片,棉卷棉條的
雜質也少,條幹均勻,細紗間的斷頭率突然降低,只有二百五十根,而且是一級紗,這不是
原棉問題是啥問題?」
秦媽媽擺事實講道理,問得徐義德目瞪口呆,一時回答不上來,他也不願意回答。但是
原棉問題攤開在他面前了,既不能避開,也無法說是和原棉無關,他眉頭一動,小心地說道:
「花司的花衣供應不穩定,有時花衣好一些,有時花衣差一些。」
「我們生活難做的辰光,花司供應壞花衣;我們重點試紡,花司就供應好花衣?」楊健
識破徐義德把責任往花紗布公司身上推,這只狡猾的狐狸又想逃走了。他便抓住,問徐義
德,「是不是?」
董素娟聽楊健幽默的語調,忍不住笑出聲來,坐在她旁邊的湯阿英連忙碰了一下她的胳
臂。董素娟會意地馬上用手捂住嘴,望著徐義德尷尬的表情,看他怎麼回答。
「也不是這個意思。」徐義德的聲調低了。他預感到情況發展有些不妙:不單是秦媽媽
一個人向他進攻,楊部長開口了。
餘靜接著說:
「我們過去不止一次上你的當,你別再想欺騙我們了。我們現在懂得你那一套拿手好
戲,啥事體都往別人身上推,同你徐義德沒啥關係。你想想,哪樁事體不是你出的壞主意?
壞花衣是花司配的,不是你徐義德買來的。同樣的花司的花衣,為啥重點試紡的辰光花衣忽
然變好了呢?真奇怪!」
「真奇怪!」管秀芬說,「花衣自己會變戲法呀!」「真奇怪!花衣一歇變好,一歇變
壞!」會場上的工人,你一句我一句連聲說:「真奇怪!」
「徐義德,你快坦白交代!別夢想欺騙我們,我們工人今天絕不放你過去!」陶阿毛漲
紅著臉說,叫別人相信他真的在生氣。
楊健見徐義德冷靜地站在那裡,頭雖然低著,一對眼睛卻不斷向左右竊視,在暗暗觀察
會場上的動靜,尋思怎樣對付這個局面。楊健不讓徐義德有喘息的機會,單刀直入地問:
「你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徐義德還沒有拿定主意,默默地沒有回答。
「回答楊部長的問題呀,」管秀芬生氣地說,「怎麼,忽然變成啞巴了?」
徐義德想起梅佐賢曾經在勞資協商會議上說過:花紗布公司每件紗只配給四百十斤,滬
江廠用棉量比別的廠多一點,要用四百十幾斤,到交紗末期,車面不夠,只好買點次涇陽花
衣加進去。當時工人方面聽的有道理,就沒再追問下去。他很讚賞梅佐賢的妙計。他認為這
一著現在正好派用場,便說:
「花司每件紗只配四百十斤,不夠,我們只好加點次涇陽花衣進去。次涇陽的花衣是比
較差一點,對質量多少有點影響。」
秦媽媽料到徐義德會把次涇陽作為擋箭牌抬出來的,她早就等待了,連忙抓住問他:
「你這個次涇陽是從啥地方買來的?」
徐義德覺得秦媽媽這個問題問得叫人好笑,不值一答,但表面上裝出很嚴肅的神情,認
真地答道:
「是從信孚記花行進的貨。」
「信孚記花行是從啥地方進的貨?」
徐義德沒料到秦媽媽追問到信孚記花行的貨源,這可是問題的要害呀!他差點回答不上
來,低下頭想了一下,說:
「這要問信孚記花行。」
「你不曉得啵?」
「我不曉得。」
「你真不曉得啵?」秦媽媽正面盯著徐義德,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神情有點慌張,
便又重複問了一句,「是真的不曉得啵?」
徐義德暗暗咬緊牙關,一口否認:
「真不曉得。」
「要是曉得呢?」
「我不是那種不老實的人。」
「我倒曉得……」
秦媽媽說了半句,有意停了下來,看徐義德的態度,給他一個坦白的機會。徐義德以為
秦媽媽嚇唬他,並不是真的曉得,便穩坐釣魚臺,悶聲不響,聽秦媽媽的下文。會議上的空
氣突然變得緊張起來,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秦媽媽的臉上,急於想從她的嘴裡知道影響全廠
生活難做的秘密。秦媽媽在楊健和余靜的領導下,對「次涇陽問題」做了專門調查研究,信
孚記花行的職工也在五反運動中檢舉了這方面的材料,提供了確鑿的人證物證。秦媽媽等了
一歇,徐義德還是不開口,她說:
「要不要我告訴你?」
徐義德輕輕地彎了彎腰:
「好的。」
「信孚記花行是從滬江紗廠進的貨!」
湯阿英和郭彩娣她們大吃一驚,詫異的眼光都對著徐義德。徐義德還不死心,仍然企圖
抵賴:
「我們滬江紗廠從來沒有賣過次涇陽的花衣給信孚記花行,這有賬可查,如果真的賣
過,我徐義德一定認帳。」
梅佐賢見秦媽媽一直追問次涇陽的貨源,他身上直冒冷汗。這是他一手經辦的呀!秦媽
媽雖說是一步步向徐義德進攻,但火力的威脅使他感受比徐義德還要深切!徐義德正面頂
住,矢口否認,說得有憑有據,慶倖徐義德的遠見,把滬江紗廠的破籽賣給信孚記花行,由
信孚記花行自己去處理加工,在滬江紗廠的賬面上抓不到把柄。他聽到這裡,暗暗松了口氣。
秦媽媽英勇地繼續前進,她高聲地說:
「賬,我們早就查過了。滬江紗廠的確沒有賣過次涇陽給信孚記花行……」
徐義德得意地抬起頭來,插上一句:
「我從來不說假話!」
「別忙表揚自己,」管秀芬瞪了徐義德一眼,說,「秦媽媽的話還沒有說完哩。」
徐義德的頭低了下去。秦媽媽繼續說:
「滬江紗廠把破籽賣給信孚記花行,是不是?」
徐義德點點頭。
「信孚記花行用梳棉機把破籽梳一梳,再用硫磺一熏,就變成次涇陽了,再賣給滬江。
你曉得啵?」
「我不曉得信孚記花行的情況。」徐義德心慌了,他奇怪秦媽媽哪能瞭解的這麼清爽。
「啥人是信孚記花行的老闆?」
「信孚記花行是合股公司。」
「你有沒有股子?」
「多少有一點。」徐義德現在感到秦媽媽所問的每一句話的力量,不能再完全賴帳了,
但設法盡可能縮小一些無法抵賴的事實。
「啥人的股子最多?」
徐義德見秦媽媽一步步逼得更緊,叫他躲閃不開,卻又不甘心完全承認,夢想再負隅抵
抗一陣,摸摸秦媽媽的底盤,看她究竟掌握了多少真實情況。他擺出回憶的神情,歪著頭想
了想,說:
「因為忙,很久沒有參加信孚記花行的董事會了,不瞭解啥人的股子最多。」
「要不要讓秦媽媽告訴你?」楊健望了徐義德一眼。
「也好。」徐義德無可奈何地說,聲音很低沉。
「股子最多的就是你!滬江紗廠的徐義德把破籽賣給信孚記,信孚記的徐義德把破籽變
成次涇陽,再賣給滬江紗廠的徐義德。你這個徐義德卻啥也不曉得!」
湯阿英氣憤憤地站了起來,指著徐義德說:
「你好狠心,害得我們工人好苦,還想賴帳嗎?」
會場上的人都站了起來,大家的手不約而同地都指著徐義德,憤怒的眼光都集中在徐義
德的身上。徐義德的臉微微發紅,頭更低了,可是他緊緊閉著嘴,一聲不吭,真的變成啞巴
了。
「你看看,韓工程師就坐在你旁邊,」余靜看徐義德還不肯交代次涇陽問題,便讓大家
坐了下來,她接著說,「做了壞事是隱瞞不了的。你不坦白,別人會坦白的。徐義德,我看
你還是老老實實交代的好。」
徐義德一聽餘靜點出韓工程師在場,他心裡更加緊張,想起韓雲程已經歸了工人階級的
隊伍,難道說花衣問題也完全交代了嗎?歸隊就歸隊,為啥要「揭」徐義德的「底」呢?太
不夠交情了。也許沒有,是余靜有意壓一下,想叫徐義德交代。他心裡稍為安定了些。他微
微抬起頭來,看見韓工程師站了起來,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剛才隱隱發紅的臉現在卻變
得鐵青了。他仔細在聽韓工程師說:
「余靜同志說得好,做了壞事是隱瞞不了的。秦媽媽已經把次涇陽的問題提出來了,我
也向『五反』工作隊坦白了。徐義德,你老老實實地交代吧……」
郭鵬聽到「次涇陽」三個字,根根神經緊張了,吃驚的眼光木然地盯著韓工程師。他
想:這下可糟了,秦媽媽雖然揭露了滬江紗廠和信孚記花行來往的秘密,但和他沒啥關係。
韓雲程坦白「次涇陽」,問題就完全不同了,他瞭解「次涇陽」的名稱是郭鵬給取的,那他
擺脫不了這關係。勇複基嚇得低下了頭,不敢呼吸,他後悔不應該去參加第一次總管理處倒
黴的秘密會議,現在無論如何也跳不出這爛泥坑了。梅佐賢心裡很坦然,他不動聲色,坐在
那裡。他知道:天掉下來有徐總經理頂著。他端徐總經理的飯碗,當然服徐總經理管。資方
代理人還有不為資本家服務的道理嗎?在這緊要關頭,自己正要緊緊靠著徐總經理,「五
反」過後,料想徐總經理不會虧待自己的。徐義德給秦媽媽進攻得渾身有氣無力,已經招架
不住,這時又親自聽了韓工程師這幾句話,迎頭又受到一悶棍,打得他非常沉重,痛上加痛
幾乎講不出話來。他在廣播裡聽到韓雲程歸隊,還以為是大勢所迫,不得不應付應付,現在
聽他那口氣,完全不是應付,而是不折不扣歸了隊。那麼,「次涇陽」以外的問題,當然也
向「五反」工作隊坦白了。他要盡一切努力把這個缺口堵住。秦媽媽只是揭露問題的一個方
面,韓雲程卻瞭解生產方面的全部情況,如果這個缺口突破,洶湧澎湃的大水通過這個缺口
便會衝垮他的防堤,一瀉千里,洪水氾濫,便不可收拾了。他向韓工程師笑了笑,用那鷹隼
一般的目光注視著韓工程師:
「韓工程師是學科學的,態度嚴肅,辦事認真,不隨便講話。你是我們廠裡的技術專
家,滬江靠了你,我們的事業不斷擴大。我對你一向是很尊敬的。你每次講話我都深信不
疑,可是這一次——也許是你的記憶不好,沒有把事體說清爽,使人容易誤會。我們廠裡過
去用過『次涇陽』,工務日記上寫著的,報表上也填了的,因為花司配的花衣不夠,我們不
得不自己買點花衣貼補上,你說,是吧,韓工程師。」
徐義德最後兩句話充滿了熱情和無限的希望。他熱望韓工程師再回到他的身邊,即使不
肯馬上回來,也不要使他太難堪了。他這一番話在韓工程師的心裡確實起了作用,總經理就
坐在自己的面前呀,多年的交情,哪能抹下這個面子呢?要是現在當面頂撞,以後要不要在
一塊兒共事呢?在徐義德面前,秦媽媽又把「次涇陽」的來龍去脈調查得清清楚楚。他第一
次聽到這裡面的內幕,叫他吃驚,也使他懂得做了事是隱瞞不住的。他不能作證「次涇陽」
的秘密。可是楊部長的眼光正對著他哩,他在楊部長面前能夠不作證嗎?他曾經向工會談的
那些事哪能好收回?說出去的話,誰也沒有法子收回了。他一時解脫不開尷尬的處境,只好
緊緊閉著嘴。楊健看韓工程師拉不下臉來說話,他親自點破徐義德:
「花司給別的廠配的花衣夠,同樣數量的花衣,滬江就不夠,你說,奇怪不奇怪?照你
這麼說,你貼補了很多『次涇陽』,那麼花司還欠你不少花衣了?」
「已經貼補進去,不必再算了。」
「那你不是吃虧了嗎?」楊健的眼光轉到徐義德的身上。
徐義德的臉唰的一下紅了。楊健追問:
「你一共用多少『次涇陽』換了好花衣?」
徐義德從楊部長口氣裡已經知道韓雲程啥都坦白了,秦媽媽揭露的那些材料,物證人證
俱在,再也沒有辦法隱瞞下去。現在再堅決否認,那對自己不利。他毅然下了決心:做了就
不怕,怕了就不幹,乾脆坦白。他想用坦白把韓雲程這個缺口堵住。他低著頭,用悔恨自己
的語調,沉痛地說:
「唉,這是我的過錯。從一九五○年六月起,棉花聯購處宣佈聯購,私營廠不能自行采
辦。花紗布公司配棉很好,纖維很長,我資產階級本性未改,覺得有利可圖,就在信孚記花
行頭了一些黃花衣搭配。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次涇陽』。我先後一共買了兩千多擔,大約
用了一千八百擔,現在還留下兩百多擔在倉庫裡沒用。余靜同志提出重點試紡以後,我就沒
敢再用了。以一百萬元一擔計算,一千八百擔共取得非法利潤十八億。細帳要請工務上算。
這是我唯利是圖。盜竊國家資財是違法的,請上級給我應得的處分。以後,我再也不幹
了。」徐義德說完了,連忙又補了一句:
「這些違法的事情是我個人做的,和韓工程師沒有關係,希望上級給我處分好了。」
「這個我們瞭解,當然和韓工程師沒有關係。不用你操心。
現在就是要你徹底交代。」楊健說。
「是的,我要徹底交代。」
鐘珮文匆匆走到餘靜面前,附著她的耳朵,低低地告訴她夜校教員戚寶珍要來參加今天
晚上的會議,已經踉踉蹌蹌走進大門了,餘靜一聽到這消息,馬上皺起眉頭:戚寶珍那個病
哪能參加這樣激烈的會議呢?她的身體支持不住的?餘靜要他趕快勸阻,無論如何不能讓她
進入會場,派人送她回去好好休息。他站在餘靜旁邊,遲遲不去,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他
這個夜校教員怎麼能夠阻止戚寶珍參加這麼重要的會議呢?不說別人,就說他自己吧,聽到
這樣重要的會議,不管身體哪能,一定也要來參加的。餘靜察覺他的顧慮,果斷地說:「你
告訴她,是我不讓她參加的。她要是生氣,過兩天,我親自到她家去解釋。」
鐘珮文立刻走了,一眨眼的工夫,他回到銅匠間,坐在湯阿英附近的木凳子上。
湯阿英聽到徐義德坦白用了一千八百擔的壞花衣,頓時想起從前那段生活難做的情景,
心裡洶湧著一股抑制不住的憤怒。她聽了徐義德的坦白,霍的站了起來。
坐在她前面的人閃出一條路,她站在長方桌旁邊,感到無數隻眼睛都在對著她,耳朵裡
亂哄哄的,聽不清楚是啥聲音。她兩隻手按在桌面上,右手抓住白臺布,激動的心情稍為平
靜了一點。這時,整個銅匠間很平靜,她知道大家在等她發言。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鎮靜,慢
慢地說:
「我有一肚子話要說……」她說到這裡激動得再也講不下去了。
餘靜在一旁鼓勵她:「慢慢講好了。」
「我要控訴徐義德的罪惡,」等了一會,湯阿英才接下去說,「你害得我們工人好苦
呀!你用壞花衣偷換國家的好花衣,我們流血流汗,你吃的肥肥胖胖。我們累死了,你還不
認帳,說我們做生活不巴結,清潔衛生工作不好。我的孩子都早產了,這樣做生活還不巴結
嗎?徐義德,你這個殺人不見血的壞傢伙,你有良心嗎?……」湯阿英講話的速度越來越
快,一句緊接著一句,聲音也漸漸放高了。她每一句話像是一粒火種,散發在人們的心田
上,立刻燃燒起熊熊的憤怒的火焰。
坐在韓雲程緊隔壁的清花間老工人鄭興發心裡特別激動。他在清花間做生活總是很巴結
的,就是因為徐義德盜竊國家原棉,車間生活難做,工人同志們怪來怪去,最後怪到清花
間。餘靜雖然在工廠委員會的擴大會議上把這個問題分析清楚,是原棉問題,不怪清花間,
可是沒有水落石出,在人們心上總有個疙瘩。徐義德坦白交代才完全道出問題的真相,給湯
阿英一提,他的心像是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激動。他站了起來,講話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要把徐義德的醜事揭出來。在紗廠裡,清花間頂重要。清花間花卷做不好,那麼,
鋼絲車棉網不靈,影響棉條,粗紗條擀不勻,細紗斷頭率就增多,前紡就影響到後紡。細紗
間工人罵粗紗間工人,粗紗間工人罵鋼絲車工人,鋼絲車工人罵清花間工人,從後紡罵到前
紡。這個車間和那個車間不團結,大家都怪清花間。我在清花間做了二三十年的生活,哪一
天也沒有磨洋工,生活做的不能再巴結了。本來一千斤一鑲,不分層次;後來五百斤一鑲,
分八層,這樣的生活我們已經做到家了,後紡的生活仍舊不好做。毛病出在啥地方?餘靜同
志和秦媽媽把資本家偷盜原棉秘密揭出來,盜竊國家原棉,破壞我們工人團結的,不是別
人,就是徐義德。徐義德一共盜竊國家多少資財,要詳詳細細地算出來。」
「是呀,就是徐義德破壞我們工人的團結。」陶阿毛大聲叫了起來。
銅匠間各個角落同時發出相同的聲音。可是譚招弟靠牆坐著,悶聲不響。自從生活難做
以後,她最初是怪細紗間,後來又肯定是清花間不好,餘靜在會上雖然說過,她聽了心裡總
是不服,相信自己是對的。她老是說:騎著毛驢看書——走著瞧吧。她認為總有一天可以證
明自己的意見是對的。這一天終於到了,但證明自己的意見不對。事實不可駁倒,心中也服
了,她面子上還有點扭轉不過來。
湯阿英等鄭興發講完了,她舉起右手高聲叫道:
「我們要徐義德徹底交代五毒罪行,不勝利決不收兵!」
大家都跟她大聲叫了起來。湯阿英叫過了口號,轉過身子要退到後面去,餘靜要她坐在
剛才發言的地方。她就坐下了。她現在感到非常舒暢。
徐義德見湯阿英慷慨激昂的發言,而且還叫了口號,確實叫他吃了一驚。他深深感到上
海解放以後變化太大了,秦媽媽那樣的老工人發言有步驟有層次,條理清楚,一步步向他緊
逼,叫他不得不服帖;湯阿英這樣女工也毫不在乎地指著他的鼻子叫口號,使他感到一股沉
重的力量壓在他的心頭。他一向是騎在別人頭上過日子的,今天才覺得這個日子過去了,要
低下頭來。他低聲地說:
「我一定接受工人階級的領導,把盜竊國家原棉的細帳算出來,呈交楊部長……」
「其他方面呢?」楊健問他。
「還有哪個方面?」徐義德故做不知,驚詫地問。
「哪個方面?」楊健看他裝出那股糊塗勁,想從他的口氣裡探風聲,就反問道,「你自
己的五毒行為還不清楚嗎?」
「清楚,清楚。」徐義德不敢再裝糊塗。
「那就交代吧。」
徐義德望著吊在銅匠間上空的一百支光的電燈在想,他感到今天這盞電燈特別亮,簡直
刺眼睛,叫人不敢正面望。可是楊健的眼光比這盞電燈還亮,照得他無處躲藏。他想了一
陣,說:
「關於偷工減料方面,我想起了兩件事:去年人家用包紗紙,我下條子叫不用。打大包
可以多拿十個工繳,打包不夠,沒打,棉紗商標也減小……」
楊健止住了他往下說:
「這是小數目,你就重大的方面談……」
「我想不出了。」徐義德站在那裡,兩隻手放在袖筒裡去,不再講了。
「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徐義德聽楊部長一追問,不敢應承,卻又不願否認,很尷尬地站著。他把頭歪過來,似
乎在回憶。
「要不要別人幫你想一想?」
楊健笑著望望他。他不好答應,也不好拒絕,頓時想了個主意,說:
「啟發啟發我也好。」
韓工程師見他吞吞吐吐,就對他說:
「你每月在總管理處召開秘密會議的事忘了嗎?」
「韓同志,事情太多……」
韓工程師聽他叫同志,慌忙打斷他的話,更正道:「啥人是你的同志?我已經歸到工人
階級的隊伍裡來了。」
「韓先生,事體多,一時想不大起來。」徐義德見靜雲程態度那麼堅決,出乎他的意料
之外,剛才想把他拉回來顯然是不可能了。他便狠狠給韓雲程一棒子,想叫韓雲程抬不起
頭。他說,「韓先生每次會議都參加的,許多事體也不是我徐義德一個人做的。韓先生是專
家,是工務上的負責人,過去工務上有些事我不懂,還虧韓先生幫忙出力。今天也請韓先生
坦白坦白,有啥錯誤,都算我的,我一定願意多負責任。」
徐義德輕輕幾句,把目標轉到韓雲程身上。韓雲程心裡想:徐義德你好厲害,把事體往
別人身上推,想擺脫自己!他有點狼狽,急得說不出話來,頭上滲透出汗珠子,結結巴巴地
說:
「徐義德,你,你……」
工人們的眼光轉到韓雲程身上,在等待他發言。楊健的眼光卻停留在徐義德胖胖的面孔
上,說:
「韓工程師早向『五反』工作隊交代了。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是你主使的,別的人受你
的騙,上你的當,他們參加了,受了你的錢,不要歸還,也不要負責。今天是你坦白交代,
怎麼要韓工程師坦白?態度放老實點,不要拉扯到別人身上。」
余靜從楊健幾句簡單有力的話裡進一步看出徐義德的陰謀詭計。她欽佩楊健的智慧,及
時識破了徐義德的陰謀。
楊健把韓雲程從狼狽的境地裡救了出來。韓雲程緊張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盯了徐義德
一眼,說:
「別耍花招了,你的五毒不法行為我都向楊部隊檢舉了,你快坦白吧。」
「是,韓先生。」徐義德竭力抑制心中的憤怒,表面裝得很平靜。
「在座還有梅佐賢,郭鵬,勇複基……他們也都曉得,你再也隱瞞不過去了。」
從會議開始到現在,勇複基的眼光一直望著面前的白色臺布,心裡老是七上八下,噗咚
噗咚地跳,希望會議早點散,可是今天的時間過去的特別緩慢,一秒鐘比平時一點鐘還要
長。他在擔心別聯繫到自己,韓工程師終於點了他的名。這不比在別的地方,這是在銅匠間
呀。這裡有徐義德,還有楊部長啊。正當勇複基左右為難的時刻,徐義德怕梅佐賢、郭鵬和
勇複基他們動搖,趕緊接著說:
「我做的事,我一定負責;就是韓先生幫我做的事,我也負完全責任。」
郭彩娣指著徐義德說:
「你叫別人做的事,你當然要負責。不要兜圈子,快說!」
「我馬上就說。偷稅漏稅部分我已經寫在坦白書上了,早交給了『五反』工作隊。是不
是可以還給我看看?這是我和總管理處同仁一道弄的,我沒有親手弄,記不清楚了。」
「剛才我說的話,以前寫的談的今天要在會上總交代。你忘記了嗎?你自己做的壞事寫
的坦白書,不清楚嗎?還要看啥?」楊健知道他又想把問題扯遠,延遲時間,分散大家的注
意力,便把問題拉回來,說,「老實比不老實好,坦白比不坦白好。快交代吧。」
「我一定老老實實坦白,楊部長,」徐義德皺看眉頭,苦思冥想似的,用祈求的口吻
說,「有些事體,我實在想不起來了呀,不是不肯坦白。」
「真的想不起來了嗎?」楊健的嘴上浮著不信任的微笑,學徐義德的口吻講,「要不要
找別人啟發啟發你呢?」
「好麼,楊部長。」
楊健的眼光從徐義德愁眉苦臉上轉過來,暗示地望了湯阿英一眼。湯阿英會意地站了起
來,沉著地說:
「我來啟發啟發你!」
徐義德隨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見是湯阿英,猜想湯阿英大概又要喊幾句口號,沒啥了
不起,硬著頭皮聽下去:
「三年前六月底你賣過一筆棉紗沒有?」
「我們滬江是紗廠,給人民政府加工訂貨以前,經常有紗賣出去。」徐義德漫不經心地
說。
「我問的是三年前六月底那一筆。」湯阿英特別強調「六月底」三個字。
徐義德猛的想起那件事,他認為做得天衣無縫,手腳弄的乾淨,找不出啥漏洞,裝出若
無其事的神情,說:
「過去廠裡出售的棉紗很多,要我記清這一筆那一筆是很困難的。」
「這一筆棉紗數字特別大,幾乎把整個倉庫都搬空了,你好好回想一下。」
「每次出售棉紗,成交的數量大小不等,有時多出售一些,倉庫裡的紗當然要大量減
少。這很難回想。」徐義德委婉地拒絕回想。
「這一筆你會記住的。」
「實在記不起來了。」
湯阿英見徐義德設法竭力堵住這個缺口,可是不把話說死,語氣又顯得委婉。她就進一
步點他:
「那天常日班下工了,倉庫裡還加班加點,一直忙到深夜,搶著搬運棉紗,為啥這樣
忙?」
湯阿英剛才提到三年前六月底出售棉紗的事,梅佐賢就暗暗捏了一把冷汗,神色有點緊
張,驚慌的眼光慢慢從湯阿英的身上移到會議桌上的臺布,頭也低了下來,眼光望著自己的
人民裝的鈕扣,怕別人察覺他的心思。聽到徐義德設法對湯阿英的進攻左堵右擋,稍為安定
一些。現在聽到湯阿英談倉庫加班加點這些事,他預感到情況有些不妙:難道湯阿英知道出
售棉紗的秘密嗎?旋即又安慰自己:也許是她看見搬運棉紗,不過提出疑問。他以為像湯阿
英這樣的女工,是不會知道其中的秘密的,何況出售的手續和買主的安排都十分周到,從賬
面上不會發現啥問題的。他聚精會神地在聽徐義德哪能應付。徐義德說:
「白天棉紗搬運不完,晚上接著搬運棉紗,這是常有的事;工作忙一點,就加班加點,
廠方照規定發夜餐費,也是常有的事。」
「我們廠裡夜裡從來沒有出過貨。」
「從前也有過,你年紀不大,到我們廠裡的時間不長,也許這方面的情形不大瞭解。」
「滬江開辦沒多久,我就來了。」秦媽媽坐在會議桌子旁邊插上來說,「我就沒有聽說
夜裡出貨的。」
「從前是有過……」徐義德的口氣沒有剛才那樣硬了,「買主要的急,只好連夜出貨
了。」
湯阿英緊接上去說:
「是哪一家字號買棉紗這麼急?晚一天也不行嗎?」
梅佐賢的臉色忽然發青了,這事是他一手經辦的,而且聽湯阿英那口氣「晚一天也不行
嗎?」大概已經瞭解其中的秘密了,不會是無意問了一句,暗中巧合吧!他但願如此,又怕
不是這樣。如果徐義德往他身上一推,他哪能擺脫這個干係?他急得頭上冒出幾顆汗珠,又
不方便用手絹拭汗,人家會問:梅佐賢,你為啥忽然出汗了?他眼睛一動,想了一個主意,
立刻摘下鼻樑上那副玳瑁邊框子的散光眼鏡,先用嘴對著眼鏡哈了兩口氣,然後用雪白細紗
手絹擦了擦眼鏡,接著順便迅速地拭去額角頭上的汗珠。他戴上眼鏡,提心吊膽地坐著。幸
好徐義德沒有往他身上推,好像在保護他,其實徐義德早打定了主意,在會上盡可能把事體
都擱在自己的肩胛上,別人不被楊健和工人突破,徐義德的防禦陣線才可以鞏固下來。徐義
德說:
「滬江往來客戶很多,哪一家字號買的,我可記不清了。」
湯阿英見徐義德巧妙地回避要害問題,心裡想:這個狐狸真狡猾,楊健早就料到了,要
她抓住這個問題追問,確實有先見之明。她深深感到楊健的階級鬥爭的經驗十分豐富。她追
問道:
「哪一家字號買的,你記不清,我倒曉得哩。……」
徐義德見無法蒙混過去,趕緊補上一句:
「滬江出售棉紗,每一筆都有賬。滬江歷年往來帳簿都交給『五反』檢查隊了,在楊部
長那裡,一查就曉得了。」徐義德給湯阿英一個問題又一個問題問的喘不過氣來,他想借此
機會提出帳簿,引起大家注意,好分散目標,避免在要害問題上給抓住不放。
湯阿英還是抓住不放,繼續追問:
「賣棉紗這麼急,為啥晚一天不行?」
韓雲程不瞭解其中奧妙,聽湯阿英一再追問棉紗出廠的字號和時間,認為是小題大做,
沒有必要在枝節問題上和徐義德糾纏。徐義德既然承認出售棉紗,字號和時間有賬可查,就
不必再追問了,好揭發其他問題,可以節省點時間。他沒有把自己的意見提出來,怕別人懷
疑他幫助資本家說話。徐義德自己深知這是一個要害問題,而且是他五毒不法行為當中最嚴
重一項,盜竊國家的經濟情報啊!這個罪名可吃不消啊!他決心頂住。但他聽到湯阿英把
「買棉紗」改成「賣棉紗」,一字之差,觸及到要害問題的核心,真有千鈞重量,壓在他的
心頭,兩道濃眉緊張地聚攏,下巴的肉也有些顫動了,他感到湯阿英這個女工真不簡單,進
攻的好厲害,一步比一步逼緊,使他難於招架。表面上,他卻努力裝出鎮靜的樣子,還想把
問題推到買主身上:
「人家哪一天要貨,我們只好哪一天發貨。」
「對方一定要六月底夜裡交貨,七月一號白天交貨都不行嗎?」
湯阿英洞察一切的機靈的眼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徐義德。徐義德的肥胖的面孔紅一陣白一
陣,瞠目結舌,一時竟不曉得哪能回答。楊健坐在那裡,徐義德和梅佐賢表情變化都看在他
的眼裡,他指揮若定沒有嘖聲,非常滿意湯阿英一句又一句有力的追問,使得徐義德躲閃不
開,推脫不了。徐義德的態度十分頑固。他料到徐義德這樣的人是不見黃河心不死的。他等
了半晌,徐義德還沒有說話,他便點出:
「人民政府決定七月一日加稅,所以要在六月底夜裡交貨,是不是?」
韓雲程這時才明白湯阿英剛才追問的很有道理,怪不得徐義德那麼躲躲閃閃哩;回想起
那一陣子增加生產,原來是為了這個呀!他的情緒頓時緊張起來,迫切地等待這樁事體的下
文。
徐義德心中對自己說:這個盜竊國家經濟情報的嚴重罪行,無論如何不能承認;其他的
五毒,就是全部承認,問題也沒有這個大。他心裡慌亂,面部沒有表現出來,竭力保持鎮靜:
「這和加稅絕對沒有關係,我也不曉得人民政府哪一天要加稅。」
「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的不曉得?」楊健問。
「是不曉得。」
「我問你是真的不曉得,還是假的不曉得!」楊健說,「你回答我,是真的,還是假
的?」
徐義德心一橫,仍然努力頂住,心想闖過楊健這一關,大概就差不多了。他說:
「真的。」
「不要把話說絕,做了的事要想永遠隱瞞是不可能的。你不承認,別人會承認的。我們
允許你再想一想,現在你承認了,還算是你個人坦白的。」
徐義德咬緊牙關,一聲不響。他以為這事只有梅佐賢、方宇和他三人經手,梅佐賢不會
說出去,方宇不敢說出去,他自己不承認,那啥人也不曉得。
楊健等了一歇,徐義德仍舊緊緊閉著嘴。銅匠間靜悄悄的,大家在等待徐義德坦白交代。
楊健胸有成竹地對餘靜說:
「你把他請來參加我們的會。」
余靜走出銅匠間沒有一會,她帶進一個青年幹部。會場裡的人都注意著那張熟悉的面
孔。郭彩娣問張小玲:
「咦,他怎麼來了?」
張小玲含含糊糊地說:
「組織上需要他來,他就來了。」
「哦。」郭彩娣不解地望著那個青年幹部走到會議的長方桌那邊來。
楊健指著徐義德右前邊的地方說:
「你就坐在這裡吧,談起來方便些。」
人們讓出一個空位。方宇坐了下來。徐義德一眼望見他,兀自吃了一驚。他差一點叫了
出來。來的不是別人,就是「五反」以後徐義德到處尋找而始終沒找到的稅務分局派在滬江
紗廠的駐廠員方宇。
方宇那天經楊健打通了思想,第二天坦白交代了自己的問題,湯阿英檢舉了六月底以前
搶著拋售棉紗的事,經過楊健和區稅務分局的幫助,在鐵的事實面前,他不得不做了補充交
代。這以後,他積極參加反貪污鬥爭。組織上決定對他免予處分,仍然在稅務分局工作,不
過不派出來當駐廠員,而是留在分局裡。今天開會以前,楊健和余靜、趙得寶商量好了,並
取得區裡的同意,要他到滬江紗廠來,如果徐義德還不肯徹底坦白,就要他出席做證人。
徐義德一見了方宇,他的胖胖面孔的臉色頓時發灰了,嚇得微微把頭低了下去,避免正
面看著方宇的憤怒的眼光。楊健指著徐義德對方宇說:
「你把徐義德腐蝕幹部偷漏稅的情況講一講……」
方宇站起來,說:
「徐義德,你應該老老實實坦白,我把問題都向組織上交代了。你要梅佐賢送我一隻馬
凡陀金表和五十萬人民幣,以後每個月送我兩百萬人民幣,要我及時告訴你們稅局的消
息……」
方宇說到這裡叫楊健打斷了:
「講到這裡就夠了,其餘的讓徐義德自己交代吧……」
徐義德面對著方宇,無從抵賴,可是他還不甘心承認,狡猾地說:
「我也聽說過有這麼一回事,可是方駐廠員誤會了。這是梅廠長和你私人的交情,和滬
江廠沒啥關係。」徐義德把這件事推出去,惟恐別人不相信,轉過臉望著梅佐賢說,「是
啵,梅廠長。」
梅佐賢對楊健說:
「是的,這是我個人不好,解放以後,還保持從前的舊作風舊習慣。我願意檢討檢
討……」
「現在不是你檢討的辰光,」楊健撇下梅佐賢,對徐義德說,「梅佐賢為啥特別和方宇
好呢?為啥要他送稅局的消息呢?稅局的消息和梅佐賢個人有啥關係?政府現在也不徵收個
人所得稅呀!」
梅佐賢聽到這裡,啞口無言,瞪著兩隻眼睛,對著徐義德祈求救兵。徐義德以為反正沒
有和方宇直接往來,可以不認帳,何況梅佐賢已經挺身而出呢。楊健看徐義德不動聲色,還
企圖抵賴,便問道:
「方宇告訴你七月一日要加稅,你就趕出兩千件紗,有沒有這回事?」
徐義德看到方宇正望著他,梅佐賢坐在那裡神色不定,他沒法直接否認,卻設法間接否
認:
「這是兩回事。」
「這完全是一回事,人證物證都在,你還想抵賴嗎?」
徐義德聽到方宇高聲質問,他的頭更低了。楊健進一步說:
「要不要會計主任勇複基也啟發你一下呢?」
徐義德一聽到勇複基三個字像是頭上突然給澆了一桶冰涼的冷水,一直涼到心上,渾身
都幾乎冰冷了。勇複基不比方宇,他的一本賬就在勇複基的肚子裡呀。向來態度從容不迫的
徐義德這次卻沉不住氣了。楊健點中了他的要害。勇複基比韓雲程和方宇知道徐義德的五毒
行為還要多的多呀!韓雲程頂多只知道工務上的那些事。方宇也不過知道稅務上的事。勇複
基卻不同了,幾乎啥事體都知道的啊。徐義德陷在絕望的深淵裡,現在唯一的希望就看勇複
基的態度了。
勇複基的心這時正急遽地跳著。「五反」以來,他日夜不安的一個問題,給剛才楊健幾
句話澄清了他腦海裡翻騰的混亂思想:滬江紗廠的五毒行為是徐義德主使的,別的人受了
騙,上了當,參加了,受了錢,不要歸還,也不要負責。楊健這幾句話雖然是對韓雲程說
的,可是勇複基聽了,好像也是對他說的一樣。徐義德放在勇複基身上的沉重的包袱,給楊
健幾句話毫不費力地放下。勇複基感到渾身輕鬆,頓時覺得全身有力。楊健給他力量,使他
可以伸直了腰,站在徐義德面前講話。方宇突然在銅匠間出現更給他一個很大的教育:正如
楊健所說的,做了事要想永遠隱瞞是不可能的,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反而會得到組織上的寬
容。經楊健這樣支持,他的眼光便不再盯著面前的白臺布,勇敢地站了起來,正面對著徐義
德說:
「徐義德,你害得我好苦,硬拉我下水,做資方代理人,幫你做了對不起政府和人民的
事。我現在已經認清了立場,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來了,從今以後,和你劃清界限。方駐
廠員講的事都是真的,偷稅漏稅問題,我們已經調查明白了,你快坦白吧!」
徐義德萬萬沒想到捏在自己手掌心的這個膽小怕事的會計主任,今天居然也指著鼻子鬥
他了。他認為勇複基是他親手提拔的,暗貼是他親手給的,不應該這樣翻臉無情,太不講交
情了。他恨不能當面把勇複基罵個痛快,說:
「勇先生……」徐義德看到會場上的人都望著他,氣呼呼地沒有說下去,只是又叫了一
聲「勇先生」。
「你不要橫也勇先生,豎也勇先生的,」勇複基說,「七月一號要加稅,你六月底趕出
廠兩千件紗,偷了多少稅你不曉得嗎?」
譚招弟立刻想到那辰光徐義德說要增加生產,配合國家建設,滿足人民需要,原來是滿
足資本家徐義德偷稅的需要!她想站起來說話,卻叫徐義德搶了先。他毫不含糊,狠狠地回
敬勇複基一下:
「這是你經手辦的呀!」
「是我經手的。」勇複基有了楊健那幾句話支持,他也不推扳,拍了拍胸脯說,「鈔票
上了誰的腰包?你說!」
「對呀,鈔票上了誰的腰包?」秦媽媽站起來問。
「鈔票上了誰的腰包?」湯阿英跟著問。
「你說呀!」陶阿毛指著徐義德的鼻子。
會場上的人很激動,你一言我一語,同時質問徐義德。余靜想起方宇在區裡坦白交代的
那些問題,證明勇複基確實和徐義德劃清了界限,引起徐義德不滿,想把勇複基再推下水
去。她於是對徐義德說:
「你不要分化我們工人階級,你偷稅要勇複基負責嗎?」
鐘珮文站了起來,揮動著胳臂,領著高聲呼口號:
「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
全場的人都站了起來,大聲叫道:
「打退資產階級的猖狂進攻!」
「徐義德要老老實實坦白交代!」
「不徹底交代,我們決不答應!」這是湯阿英嘹亮高昂的聲音。
大家的手指向徐義德。徐義德在無數的手當中,發現有韓雲程的,有勇複基的,還有郭
鵬的……他認為有把握的人都離開了自己,站到工人階級那方面去了。現在只有梅佐賢和他
自己站在一道了。他感到深深陷入楊健一手佈置的重重包圍中,無路可逃。形勢變得這麼
快,簡直是他料想不到的。等到大家坐下去,勇複基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紫色的小本子。徐義
德一見了這個小本子,他的臉唰的一下完全發白了。這本子是徐義德的黑帳。勇複基打開本
子看了看,並沒有照本子念,只是說:
「徐義德,你不要把你做的壞事推到別人身上,你是總經理,我哪一件公事不給你看
過?哪一張收付的單據不給你蓋章?你還想再賴嗎?告訴你,我再也不上你的當了。這是你
的黑帳,今天我要交給楊部長……」
勇複基高高舉起紫色的小本子給大家看。大家熱烈鼓掌歡迎他回到工人階級的隊伍裡
來。郭彩娣和譚招弟高興得一個勁敲著銅匠間的洋鐵皮,發出嘩啷嘩啷的快樂的響聲。
徐義德急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楊健請大家靜下去,對徐義德說:
「徐義德,你的五毒罪行材料,我們早已完全掌握了。現在再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馬
上徹底交代,還算你坦白的。這是最後的一個機會了……」
「楊部長,我曉得。」徐義德想起那天馬慕韓對他說的話:「工人群眾發動起來了,高
級職員又歸了隊,大家互助互評,哪樁事體能瞞過人民政府?有些事,還是政府啟發,我才
想起來的。」從他親身經歷來看,馬慕韓的話是對的。馬慕韓告訴他在市里交代的辰光,有
些人兜圈子擠牙膏,自己不動手,要別人擦背,結果還是要徹底坦白交代,可是弄得很難
堪。現在徐義德想起來,這一番話確是好意,那一天不應該冷淡馬慕韓,辜負他一片好心。
馬慕韓坦白交代了六百多億,工作組同志剔除了四百多億,而且不再要他坦白交代了,可見
得人民政府心中是有數的,不是永遠追問不完的。他不應該再有顧慮。同時,他也瞭解過去
楊部長給他談的話句句是真的,的確是想把他從錯誤的泥沼里拉出來。楊部長像是一面鏡
子,徐義德在這面鏡子面前,沒法隱藏。現在所有的防堤都衝垮了,再不坦白,那最後確確
實實對自己不利的。楊部長剛到滬江紗廠對徐義德講的「坦白從寬」四個字,現在有力地在
徐義德的腦海裡出現了。楊部長說馬上徹底交代還算是自己坦白,真的是最後一個機會了。
他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他要爭取從寬處理。他的防禦陣線已經土崩瓦解;沒有辦法再抵抗下
去,不得不下了決心:
「現在我向黨和工會徹底坦白,」他把「徹底坦白」四個字說得特別響亮,引起大家的
注意;希望別人饒恕他的罪行,語調裡充滿了悔恨的心情,慢悠悠地說,「上海解放初期,
我太幼稚,不瞭解共產黨和人民政府的政策,我把棉紗儘量偷運出去,裝到汕頭的二十一支
紗三百八十件,裝到漢口和廣州的二十支紗一共八百三十二件,總共是一百二十五萬二千四
百八十塊港幣,我套了外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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