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早晨
第四十九章
巧珠奶奶又一次走出草棚棚,望望天,數不清的星星在深藍色的天空中閃爍著。好像星
星也感到在深夜裡有些兒疲乏了,一閃一閃的光芒仿佛眨著惺忪的睡眼似的。
草棚棚附近的人家都熄了燈,只有一盞路燈照亮了那條狹小的潮濕的泥土的道路。路上
非常安靜,看不見一個人影。路兩邊的草棚棚裡不時發出舒適的鼾聲,勞動了一天的工人們
都沉入甜蜜的睡鄉。只有巧珠奶奶精神煥發,沒有一絲兒倦意,眼睛裡閃著奕奕的光芒,時
不時向小弄堂口望去。馬路上傳來的每一個腳步聲都吸引了她的注意,可是每一次從小弄堂
口走過的腳步聲都給她帶來了失望。她深深地歎息了一聲,喃喃地說:
「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巧珠奶奶今天的晚飯吃的特別晚。她做好了菜飯,像往常一樣,等候張學海和湯阿英回
來一同吃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巧珠又一個勁鬧著肚子餓,奶奶幾次三番哄她白相,勸
她等爸爸媽媽回來一道吃,好不容易挨過一分一秒的時辰。直等到巧珠不再叫餓了,小小的
上眼皮耷拉下來,慢慢快睡覺了,奶奶才熱好了菜飯,和孫女一道先吃了。可是桌子上還是
放了四份碗箸,奶奶希望學海和阿英能夠趕到。她們慢騰騰地吃完了,他們的影子也沒看到。
奶奶給巧珠擦擦嘴,要她先上床去睡。巧珠吃飽了,精神來了,她站在奶奶跟前不肯
睡,對奶奶說道:
「我不睡。」
「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等爸爸媽媽。」
「誰曉得他們啥辰光回來,先睡吧。」
「不,」巧珠嘟著嘴,歪著頭,向奶奶要求,說,「他們啥辰光回來,我啥辰光睡。」
「他們不回來呢?」
這句話問住了巧珠。巧珠知道爸爸媽媽每天都回來的,有時爸爸先回來,有時媽媽先回
來,有時爸爸媽媽一道回來。爸爸媽媽從來沒有不回來的。今天爸爸媽媽為啥不回來呢?奶
奶這句話是真的嗎?她懷疑地問:
「爸爸媽媽不回來,到啥地方去哪?」
「誰曉得啊。」
「我找他們去。」
「上海這麼大,你到啥地方去找?」
「廠裡。」
「廠裡這麼大,生人進去了都認不得出來。你這個小鬼就找得到?」
「奶奶陪我去。」巧珠仰起頭來,兩顆小眼眼珠子盯著奶奶。
「你想的倒好,我陪你去,這個家交給誰呢?」
「這個家交給誰?」巧珠歪著小腦袋瓜子想了一想,頭角上的小辮子垂在右邊的肩膀
上。等了一會,她想出一個好主意來了,說,「交給秦媽媽。」
「秦媽媽也沒回來。」
「那,」巧珠右手的食指放在嘴裡,一邊咬著一邊又想出了一個人,說,「交給余媽
媽。」
她知道余媽媽是個好人,喜歡她,碰到她都要摸摸她的頭,還給她一塊兩塊糖哩。余媽
媽不做工,現在一定呆在家裡沒有事體,把家交給余媽媽再好也不過了。
「虧你想的出!」奶奶望著巧珠笑了,撫摩著她的小辮子,安慰她道,「不用去找,爸
爸媽媽自己會回來的。」
巧珠聽到這句話放心了。她問:
「啥辰光回來呢?」
「就要回來了,快睡吧。」
「不。」巧珠嘟著小嘴,搖搖頭。
「快睡吧,明天早上起來要念書哩。」
巧珠不肯,可是也沒再言聲。
奶奶站了起來,拉著她的小手,向床邊走去。奶奶要她上床,她站在床邊沒動,轉過身
子,向房門斜視了一眼:門緊緊關著,門外沒有一絲人聲。奶奶把她抱上了床,她要求:
「再等一歇,奶奶。」
「不早了,你先睡,爸爸媽媽回來,我叫你。」
「好,一定叫我啊!」
奶奶幫她脫了衣服。她的頭剛放到枕頭上,一眨眼的工夫,就睡著了。
奶奶收拾好飯菜,抹幹桌子,坐在靠門口的那條木凳子上,閉著眼睛,凝神地聽著門外
的動靜,在等候兒子和兒媳婦回來。等了一陣,她站起來,走出草棚棚去看看;過了一會,
又出去望望,這回是第三次出來了。
她順著草棚棚前面的那條小道,一步步移去,走兩步,停停,望望,聽聽,又走兩步,
走到弄堂口那邊,朝馬路兩頭望去,也沒有人影,十分靜寂。她覷起老花了的眼睛,踮起腳
尖,向馬路南頭仔細地看看,還是沒有人影。在弄堂口呆了許久,她有點累了,給夜風一
吹,倒精神了些,可是身上有點涼颼颼的了。她歎息了一聲,走回弄堂裡。
這時,弄堂裡越發靜寂。只有那盞路燈像是一個守夜的人,注視著寧靜而又有點黑暗的
弄堂。她低著頭,嘴裡不斷地在嘮叨,踏著熟悉的泥土的道路走去。
在靜寂的弄堂裡忽然傳來一連串的咳嗽的聲音。這聲音引起她的注意。她站了下來,朝
兩邊低矮房屋和草棚棚望去,辨別咳嗽聲音來自哪一家。咳嗽聲音消逝了,但不久又傳來兩
聲。她這一次特別留神諦聽,從那熟悉的聲音裡,她知道是余媽媽。
她嘭嘭地敲了兩下余媽媽的門。
余媽媽在裡面一邊開門,一邊說:
「這麼晚才回來!」
余媽媽開門,見是巧珠奶奶,兀自吃了一驚:
「原來是你!這麼晚,還沒睡?」
「人還沒回來,哪能睡的著?」
「怎麼,阿英她們還沒回來?」余媽媽讓巧珠奶奶坐下來,她自己也坐到小方桌子旁
邊。在電燈光下,桌子上有一個針線盒,它旁邊有一雙腳跟破了的淡綠色的細紗短統女襪,
上面插著一根針。余媽媽拿起那雙沒有補好的襪子,輕描淡寫地說,「大概廠裡忙,有事體
絆住了腳。」
「現在啥辰光哪!天大的事體也辦完啦!」巧珠奶奶絮絮不休地把等候阿英她們回來的
情形說了一遍,不解地說,「你說,這麼晚哪,到啥地方去啦?」
「不會到別的地方去的,這一陣廠裡『五反』忙,大概在廠裡開會吧。」
「開會,開會,整天開會,覺也不睡,像個啥樣子!」
「有事體才開會……」
巧珠奶奶打斷余媽媽的話:
「有啥大事要開到現在?在家裡就別想看到阿英的影子,很晚才回來,一早拍拍屁股就
走了。把家丟給我這個老婆子,她倒放心,啥也不管!」
余媽媽聽她這些不滿的話,有意縫了兩針襪子,慢騰騰地說:
「她不是常在家裡幫你忙嗎?」
「那是過去的事體。」
「早幾天我還看見她收拾屋子哩。」
「哎喲,那是難得的呀!」
「不回來,總是廠裡有事,不能怪她!」
「做廠麼,就是上工,下了工,不回來,還有啥事體呢?」巧珠奶奶搖搖頭,說,「阿
英變得越來越不像樣了,整天不曉得瘋瘋癲癲地到啥地方去!」
她這些話並沒有引起余媽媽的驚奇和同情,只是隨隨便便搭訕了一句:
「年青的人都是這樣的。」
「都是這樣的?」
「可不是嗎,就說余靜這孩子吧,不到睡覺的辰光,她總是不回來的。解放前,白天有
時也在家裡,可是,你曉得她做啥?開會!這個廠的,那個車間的,一來總是五六個,還要
我在門口給她們看著哩。有生人走進弄堂,我就高聲咳嗽一下。她們會開完了,一個個走
了,連餘靜也走了。我哩,趕緊給她們收拾茶碗,掃掃地。她們不到我家來開會,白天就不
大容易看到餘靜的影子。余靜和國強結了婚,也是這樣,回來比從前更晚。有時,國強乾脆
不回來,整天在外邊奔跑,那兩條腿,就沒停過。你說,哪家的年青人不是這樣?」
「阿英同學海差不多,才不愛在外邊亂跑哩。」巧珠奶奶對著吊在半空中的電燈注視,
在仔細回想阿英從啥辰光開始起常常遲回來的,她的思想有點亂,心裡很焦急,一時竟想不
起來。許久,一個熟悉的面孔在她面前浮起,是細紗間的張小玲。她憤憤地說,「就是張小
玲這丫頭,常常來勾引阿英,一會要去參加啥團日活動呀,一會要去上夜校呀,她又當上了
青年團員,……把阿英的心弄野了,家裡再也蹲不住了。」
余媽媽放下手裡的淡綠色的細紗襪子,勸她道:
「這些都是好事哇,怎麼怪起張小玲呢?」
「好事,唔,不是她,阿英不會這樣的。」
「阿英當了青年團員多好啊,」余媽媽笑眯眯地慢悠悠地說,「年青人總愛和年青人在
一塊,讓她們在外邊跑跑,開動開動腦筋,多做點工作多曉得一些事體,也是好的。」
「多少曉得,還不是一樣拿那麼多的鈔票,我就不指望學海阿英他們曉得多少事。他們
回家從來也不給我說。」
「不給你說,就不指望他們多曉得事體嗎?我的老奶奶,年青人在外邊跑跑有道理哩。
國強餘靜他們過去鬧罷工鬧革命,大夥鬧,上海就解放了,我們才有今天的好日子過。讓他
們出去開開會,把事體辦好,以後的日子會更好的。」
「真的嗎?」
巧珠奶奶懷疑的眼光望著余媽媽。她不相信學海阿英他們出去有這麼大的本事,但也不
能說國強餘靜他們鬧革命沒有功勞,她支支吾吾地說:
「學海哪能和國強比?阿英更趕不上餘靜。我聽他們說,國強和余靜都是黨員哩!」
「黨員倒都是黨員,可是,他們和學海阿英不都是工人嗎?」
「這個,唔,這個,學海阿英不是那號材料。」「不,」余媽媽的眼睛裡露出讚揚的光
芒,笑著說,「我聽餘靜說,阿英當了青年團員,比過去更積極。她參加『五反』勁頭可足
哩!」
「她參加『五反』?」
「可不是,鬥資本家哩!」
「啊!」巧珠奶奶的眼睛裡也露出讚揚的光芒,但她嘴上並不透露出內心的喜悅,還是
說,「不管怎麼的,這麼晚還不回來,總是不對的!你曉得,她肚子有喜哩。……」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弄堂口傳進來匆促的腳步聲,接著有愉快的講話聲浮起,在靜寂的
深夜裡聽得特別清晰。她霍地站了起來,朝門口望去。餘靜在門口對人說了一聲「再見」,
便跨進大門。巧珠奶奶見了余靜,劈口問道:
「學海阿英呢?」
「一道回來的,他們剛回去。」
餘靜的話剛落音,阿英聽見巧珠奶奶的聲音,知道她在余媽媽家,拉著學海也走了進
來,笑嘻嘻地對巧珠奶奶說:
「今天可真高興,奶奶,把徐義德鬥倒了!」
「阿英今天在會上發的言很好,很有力量。」餘靜讚賞地拍了一下湯阿英的肩膀。
「全靠你和楊部長的幫助。」
「不,你講的好,質問的有力量。」
湯阿英想把剛才在銅匠間的情況告訴巧珠奶奶,不料巧珠奶奶把臉一板,生氣地說:
「這麼晚才回來,還笑哩,快給我回去!」
她過去一把拉著阿英逕自往門外走去。餘靜盯著她們慢慢遠去的背影,直到她們走進了
草棚棚。她奇怪地問母親:
「啥事體?」
余媽媽把今天晚上的經過從頭敘述了一遍,余靜會意地說:
「哦,怪不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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