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一二三


    「知道。」兒子等待著的是雷霆和風暴。
   
    「怎麼不回家來?」
   
    「忙。」
   
    「就那麼忙?」
   
    「是。」
   
    「對你雲嬸的事,有什麼話要說嗎?」
   
    「沒有。」
   
    「沒有?」
   
    「我不該瞞你,不該讓你……」
   
    「就這些?」
   
    「對。」
   
    「當初我是怎麼跟你講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
   
    「你按我的話做了沒有?」
   
    「做了。」
   
    這是一種奇怪的現象:嶽銳聲調越平緩、沉穩,岳鵬程覺出的威懾脅迫越大、越沉重。他無法忍受這種威懾脅迫,哪怕來自他的親生老子。他的語調不由地高出了八度。
   
    「做了?你是怎麼做的?」嶽銳疾言厲色。兒子的驕橫跋扈使他痛心疾首,他同樣不能忍受這種強硬和狡辯。「你登門罵娘。斷情絕義,也是按我的話做的嗎?啊?你說說清楚!」
   
    岳鵬程並不正面回答,說:「爸,你不覺得有點過分嗎?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我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罵,可以管教。可你以前管教我多少?我和俺爺一起吃的那個苦,你知道嗎?我當兵回來遭的那個罪,你問過嗎?我差點被關進大牢,你管過嗎?現在才想起朝我這樣,不有點晚了嗎?」
   
    嶽銳猛地被撞進牆角。這正是他自感愧疚的。大兒子是部隊南下前生的,先放在老鄉家裡,他在南方落根後,才接去住了不到兩年便又送回家鄉來。那時家鄉窮、父親多病,少年的兒子伺候父親吃了多少苦,他遠隔千里萬里,自然難以顧及。岳鵬程當兵是他同意的。他曾打算等他從部隊回來就把他接到城裡。但兒子復員時,他正作為「機會主義代表人物」,在接受審查批判,與兒子見一面的要求也遭到拒絕。媳婦、孫子是在幾年後才認識的。至於兒子一家因為黃公望的一個批示落難。他是住進幹休所之後,才聽別人當作故事講的。城裡的小兒子和女兒,儘管跟著他這個爸爸吃過苦頭,但終究是他撫養大的,得到過他的父愛的培育。而這個被遺棄在家鄉土地上的大兒子,無論是那個早逝的母親還是他這個健在的父親,都沒有給予過多少雨露滋潤。他象丟落山中的一棵幼苗,完全是靠著自己的堅韌和頑強才得以生存,並且長成一棵大樹的。岳銳曾經為這個兒子驕傲過,也曾經為這個兒子慚愧過。岳鵬程的話,戳到了他心靈的傷癡。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這個當父親的欠了你的債,你朝你雲嬸行威作惡就有理由了是嗎?」沉吟了片刻,嶽銳反問道。
   
    「我沒有埋怨爸爸的意思。」岳鵬程狡猾地躲避開去,「在對雲嬸的態度上,我承認有些不妥當。但我和她鬧崩不是我引起的,不是因為私事。」
   
    「為的什麼?」
   
    「我要改革,讓大桑園富起來,而她……阻攔!」
   
    「你倒賣鋼材是改革嗎?」
   
    「是。鄉鎮企業本來就是拾漏補遺。我需要鋼材,有人要賣,我為麼個不能買?我買得多,別人需要,為麼個不能賣?」
   
    「好一個理論家!這麼說,你打人罵人、搞個人獨裁,搞那些烏七八糟的外交,也是改革囉?」嶽銳本想在「烏七八糟的外交」後面,把「欺騙淑貞、亂搞婦女」 一條也加上。但他覺得有些拗口,話到嘴邊時刪去了。
   
    「是,不那樣就改不動革。」
   
    「你混蛋!」嶽銳的沉穩和耐心被打破了,「你張口改革、閉口改革,你改的什麼革:人都逼死了,共產黨的章法都踩腳底下了!我看你是地地道道掛羊頭賣狗肉!」
   
    「這由不得你說!」岳鵬程處之恬然,言語卻變得鋒利起來。他無法接受父親這種審訊式的指責。你有你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你否定我,我也否定你;不能因為你是老子我是兒子,我就裝鱉裝猴,屎尿一口吞!「八百塊錢家底是誰留下的?幾千萬家業是誰創下的?『企業家』『改革家』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千秋功罪得讓老百姓說話,讓事實說話!你倒革命、雲嬸倒革命,你們幹了那麼多年革命,老百姓吃飽了穿暖了,還是買上電視機、電冰箱了?大桑園蓋起幾座大樓、公園,還是建起了幾個工廠、學校?你們那是麼個?」
   
    「你混蛋透頂!」岳銳成了一頭毛發怒堅的獅子,跳起,急促地來回走動著。
   
    愷撒發出幾聲驚吠。風與雕零的梧桐樹葉喳喳吵鬧。一隻紅臉大公雞,高傲地昂起脖子,發出「咯咯咯」的呐喊。
   
    「你混蛋透頂!」嶽銳站住了,手指顫抖著指向大逆不道的兒子:
   
    「大桑園的家業是你一個人創下來的?日本鬼子掃蕩時你在哪兒?土改合作化的時候你幹了什麼?你連祖宗都不要了,幾十年的革命都否定了,你還有臉談改革!功勞!我告訴你我的大改革家,只要是共產黨的天下,你胡作非為,總有一天要倒黴!不信你就等著瞧!」
   
    「我等著瞧哪,爸。」岳鵬程乾笑一聲,說:「共產黨也不是過去的共產黨了。你那一套,恐怕只能到幹休所去說啦。」
   
    「好!好!這就是我的兒子,我的好兒子呀!……」嶽銳忽然大笑著坐回到石凳上;聲腔顫抖著,一手捂住額頭埂咽起來。
   
    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嶽銳終於止住埂咽,抬起頭來。他打量著空空蕩蕩的院落,毅然進屋,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和衣物、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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