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一零九


    第二十章
   
    從烈士陵園紀念館出來,嶽銳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變成了耄耋老翁。老,從年齡上說他早就不懷疑了,那是讓歲月趕的,讓孩子們趕的。但從體力上,尤其從心理上,在這之前,他還沒有那個「老」的感覺。親眼看著肖雲嫂逝世,並且為她送了終,這使他內心得到了極大安慰,但也使他覺出了黯然和愧作。「神龜雖壽,猶有競時;騰蛇成霧,終為土灰。」自己呢?雖然身體沒有大的毛病,終歸是離「到煙囪冒煙」的那一天越來越近了。那一天究竟還有多遠,只有天知道。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自己能夠像肖雲嫂一樣留下一個光彩的句號嗎?他不能不懷疑。作為一名「飛鴿」牌幹部,他的根決沒有肖雲嫂紮得深。在閩西山區他當了八年縣委書記,換了三個地方。調回北方,在地委農工部實際只幹了很短一段時間,便因為所謂 「右傾機會主義」而銷聲匿跡。調到外地搞了不到兩年「四清」,又攤上「紅色風暴」。七五年好歹出來抓了一陣子「學大寨」,七六年又成了「逸民」。後來總算 「解放」了,在「落實政策辦公室」「落實」了一陣子,才調到魯西南幹起了二十年前的老本行。那是個很多人視若瘴癘之地的窮地區,他不怕;職務還是原先的那個小小的地委農工部副部長,他不在乎;推行以「家庭承包責任制」為中心的農村經濟體制改革,他勁頭十足。無奈「年齡過線」,一紙紅頭文件下來,他便成了退役老兵,當起了三室一廳外加一個巴掌大小院的獨立王國的首腦。在幹休所裡他心安理得。自己雖然沒有顯赫的功勳,畢竟為人民的事業盡了力,畢竟對得起天地良心。比起那些在位時不顧群眾死活,威威赫赫,下臺後被人唾為臭狗屎,以至死後悼詞無法寫、追悼會元人參加的人,自然要好出許多。然而在家鄉的土地上,在肖雲嫂面前,他不能不反躬自問了:你的功績在哪裡?除了檔案館裡存放的幾份可憐巴巴的文件講話之外。你在哪裡的老百姓心目裡立起過豐碑?個人無法左右歷史,但歷史畢竟是個人寫成的。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法與肖雲嫂相比。倘若要比,肖雲嫂是大樹,他不過是枝葉;肖雲嫂是甘霖,他不過是浮雲。
   
    如今大樹、甘霖已去,枝葉、浮雲猶在!
   
    他的第一個念頭、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找到兒子。父子的帳應該清一清了。白天如果不是在那種場面、那麼多人面前,他決不會讓他溜走!不讓他穿著孝袍拖著孝棍、一步三磕頭,決不能完!但現在到哪兒找得見這個混帳東西呢?
   
    他從辦公院出來,漫無目標地朝河濱公園那邊踽踽而行。太陽已經斂起光亮的翅膀,昏暗罩住了遠東賓館不知羞恥的燈光。馬雅河悲憤地呻吟,聲聲在他心扉上滾動。
   
    「哎喲我的老太爺子耶!」徐夏子嬸忽然出現在嶽銳面前,「你這是要去哪兒?貞子四處在找你哪!」
   
    嶽銳一向對這位張張狂狂的親家母,並無多少好感。但聽說淑貞在找自己,心下還是動了動:媳婦是個賢惠媳婦哇!
   
    徐夏子嬸見岳銳愣神發呆,拉住他的胳膊朝村裡去,同時叨念著:
   
    「你那個鵬程啊,真是喪了良心!快把個貞子給折騰死啦!」
   
    「怎麼?他對貞子也……」嶽銳站定了。
   
    「你這個當爸的,虧你還回來這一大陣子!你那兒子在外面幹的那些丟人缺德的事兒啊!……」徐夏子嬸到底找到了機會——她也一直在找機會,便充分發揮起固有的特長,把岳鵬程與秋玲如何亂搞,如何被許多人看見、被淑貞親手抓住,岳鵬程這幾天如何不敢進家門,如何在外邊弄神耍鬼脅迫要打離婚的情形,描繪了一遍。「貞子是看你年歲大,怕你憂心。你這個當爸的不好好管管,往後這個家還不知鬧成個麼樣兒了呢!」
   
    徐夏子嬸說到傷心處,撩起衣襟接連在眼角那兒擦了幾擦。
   
    嶽銳又一次遭到了雷擊,耳鼓轟鳴,眼前一片恍惚。兒子!這就是他親生的兒子?這就是被吹噓成什麼什麼「家」、十天前自己還引以為榮的兒子?惡霸地主、國民黨土匪和日本鬼子又會怎樣?作孽呀!我嶽銳一輩子經霜傲雪、清清白白,怎麼會生下這麼一個孽種?孽種啊!你讓我這個做父親的,人前人後丟盡了八輩祖宗的臉面!……
   
    徐夏子嬸見岳銳一下子變得木頭人兒似的,倒有些害怕了,趕忙連攙帶拖,把他送回到清水橋邊的那個家裡。
   
    「貞子,你爸回來啦!」
   
    淑貞料理完肖雲嫂的喪事,幫小玉安頓了一陣子,回到家裡只躺了一會兒,便強打精神做好了飯。打發銀屏上晚自習去後,又找嶽銳。她知道老爺子心裡比誰都難過,擔心老爺子經受不住這場打擊。嶽銳沒找到,剛沖了杯奶粉喝下,準備打電話讓羸官和大勇幫著去找,聽徐夏子嬸一喊,忙出門把老爺子扶進裡屋,又端上了溫在鍋裡的飯菜。
   
    「爸,你吃。這是新鮮蠓子蝦,我連雞蛋也沒加。你不是早就說饞這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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