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一零七


    小玉熟練地摸起肖雲嫂的脈搏,眼睛盯著錶針。但她旋即放開了,把手放到肖雲嫂鼻前和胸前。她僵住了,好一會兒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奶奶!——」
   
    得知肖雲嫂過世的消息,岳鵬程正在參加月牙島承包協議的簽字儀式。他還是很沉默了一陣子,並且拿定主意,準備像模像樣地為肖雲嫂辦一辦喪事。算是對肖雲嫂表示一點情誼,為自己挽回一點影響,同時也向老爺子作出一個交待。但另一個消息很快傳來:小桑園決定按革命功臣和革命烈士的規格,大張旗鼓地為肖雲嫂舉行葬禮。岳鵬程震驚的同時,感受到了一種嚴峻的挑戰。當即喊過齊修良,要他立馬去找秋玲,務必要把肖雲嫂的喪事攬過來。
   
    經歷過一場疾風暴雨式的感情危機,秋玲的心帆似乎已經駛進了寧靜的港灣。幾天裡,上班、下班、開會、接待客人,督促小弟學習,經管父親衣食,一切仿佛都恢復了正常。但接待處的姑娘們都以驚奇的目光觀察著她,不明白他們的主任怎麼會從「十八的姑娘」,突然變成「八十的老太婆」,任你怎麼撥弄逗引也難得見出一點笑顏。
   
    岳鵬程答應同秋玲結婚,使秋玲幹苦的心田得到了滋潤。但她無論如何難以興奮起來,她的心總像是帶著血痕被泡進飽和的鹽水裡。岳鵬程打算什麼時候去和他老婆離婚,他和她什麼時候能正式辦理結婚手續,他沒提,她也沒有追問和催促。是冷靜下來之後,對淑貞進行報復的念頭變得淡薄了?還是岳鵬程答應結婚時的遲疑,引起了她對於他的誠意的懷疑?抑或是與賀子磊的關係又產生了某種新的猜測和希望?秋玲自己也無法弄得明白清楚。她只覺得這幾天,是在一種恍惚的病態中度過的。
   
    直到齊修良找來,傳達岳鵬程的旨令,秋玲才突然從那種恍惚的病態中驚醒過來。
   
    「你說誰?肖雲嫂?哪個肖雲嫂死啦?」
   
    「你還不知道哇。還有哪個肖雲嫂,就是……」
   
    「啊!……」秋玲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痛惜和悲哀。
   
    對於肖雲嫂,秋玲是懷有一種特殊感情的。小時候有一次,因為對欺侮爹的幾個賴皮小子表示了不滿,秋玲被從幾尺高的石臺上推下,摔得界青面腫,並且招來一陣污言穢語和石塊。土坷垃的襲擊。是肖雲嫂聞訊趕來,為秋玲塗了藥水包了傷口,又逼迫那幾個賴皮小子當著眾人的面兒,給秋玲賠禮認錯。秋玲永遠忘不了肖雲嫂斥責那幾個賴皮小子的話:「你們欺負人家孩子也不怕傷天害理!你們有本事,給我到越南打美國鬼子去!你們往後再敢欺負她一次,我就叫民兵連長送你們蹲牢子去!不信你們就試試!」秋玲媽死時,家裡連一領席子也拿不出,街鄰竟無人肯幫助送葬。又是肖雲嫂把自家的炕席揭了,親自帶著人把媽送走了。小時候的秋玲,是把肖雲嫂看作大恩人的。雖然這幾年肖雲嫂病中她只去看望過兩次,但在心的底層,仍然蘊藏著對於肖雲嫂的很深的愛戴和敬重。
   
    肖雲嫂的死,使秋玲心中蘊藏的情感傾瀉而出。站到蒙著白布單子的肖雲嫂遺體前,她不覺失聲痛哭。這使身著粗布孝服守候靈前的小玉大為感動。因為羸官而在兩人心中形成的怨文和隔膜,頃刻間冰消雪化了。
   
    吳正山、吳海江帶領一夥人顯然已經忙過一陣了。屋裡院外收拾得齊齊整整,正在向院中用行軍床臨時搭起的靈床四國擺放鮮花、松柏。一切都在迅速和靜悄悄中進行。齊修良和秋玲進來,招呼也沒人打過一個。
   
    「吳書記,吳書記。」齊修良低聲喊著吳正山。
   
    吳正山正眼不瞅,只把手一揚:「噴!沒見我忙麼哩嗎?」
   
    「是這麼回事,吳書記。」齊修良只好拉住他,「鎮委通知,肖雲嫂的後事由我們負責。你們是不是……」
   
    所謂鎮委通知,不過是岳鵬程讓齊修良亮出的一個招牌。羸官和小桑園對鎮委,一向是頗為講究組織紀律性的。
   
    「耶?」吳正山瞪圓兩眼,「小玉是我們的職工,這職工家屬的喪事,我們倒不該管啦?」
   
    「不是這個意思,吳書記。這是鎮委決定,你們有意見可以反映,可總不能不服從吧?」齊修良按照岳鵬程交待的「策略」把「鎮委」和「鎮委決定」一股勁兒往外拋。
   
    「鎮委決定?……」吳正山好不費力地想了一會兒,招招手把吳海江叫到面前, 「哎海江,齊經理說鎮委不准咱們給小玉的奶奶辦喪事,你怎麼也不早說一聲?」
   
    「咱村電話線路壞了三天。」吳海江打著滑腔說。
   
    齊修良哭笑不得:「吳書記,我是說,肖雲嫂的喪事按理得以我們為主。」
   
    「得!有為主就有為輔。一會兒告別儀式準備不好,咱們可都沒法交待!」吳海江齜齜牙拉著吳正山又安排調撥起來。
   
    齊修良見小桑園已有計劃安排,並且已經搶了先,知道再費口舌也是枉然。同時心裡清楚,在肖雲嫂的事情上,岳鵬程做得確實有悖人情事理,如果為著喪事鬧起來更丟了理兒,自己也得跟著挨駡難堪,便來了幹淨利落的一招:回辦公室找岳鵬程彙報去了。
   
    秋玲只想表達表達自己的心思,並不去摻和那個爭執在院裡幫著收拾整理起家什雜物。她拿著一把用過的掃帚朝廂屋裡去時,意外地,與從院外走進的羸官撞了一個正面。
   
    秋玲已經好久沒見羸官了。更不要說近在咫尺站在一起。羸官長高、長堅實了,原本有些尖削、撐不開架兒來的肩膀,變得平實而寬厚;嘴唇上下翹起一圈胡髭,那裡雖然尚未開墾,卻也顯出粗黑茂盛的樣子;洋溢著生氣和自信的面龐上,同時顯出成熟和從容。因為走得匆忙,羸官幾乎沒有撞到秋玲身上。
   
    「你?你也來啦?」
   
    突如其來的情勢,和顯現面前的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彤雲倩影,猛然間把羸官推人到一個牽魂動魄的迷宮。他聲音意外的輕柔,連自己也無法想像會是出於自己的口中。
   
    那輕柔帶給秋玲的是一陣慌亂。那件被剪得絲絲縷縷的蝙蝠衫留給秋玲的,不僅僅是愛情的失落,還有內心的愧作和驚駭。她斷定羸官對自己充滿了銘心刻骨的仇恨。因此往日與羸官會面,不是視而不見便是遠遠躲避。她完全沒有料到猝然相遇,羸官竟會以這樣親熱的目光和口吻向她問候。她心失禁不住一陣狂跳,額頂也隨之湧起一陣血潮。
   
    「嗯。你也來啦?」秋玲以同樣的輕柔回答著。回答的同時,伴以感激、火熱的一瞥。
   
    兩雙熱烈、清明的眸子猝然撞到一起,一道烏刺刺的電光豁然劃破濃雲,頃刻間把時間老人用怨文和仇恨在兩人心靈中形成的深壑填平了。這是分手四年中—— 整整一個漫長的四年!羸官、秋玲之間說的第一句話,相互間投射的第一束目光。這一句話、一束目光,猶如一陣兇猛的魔風,把兩人同時捲進到一種神奇迷離的境界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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