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七十一


    第十三章
   
    元老還鄉,縣委客客氣氣表示一番,這本是情理中事,嶽銳並未感到驚訝。驚訝的是祖遠和縣委一班人遠遠超出了「表示」的範圍:正正規規地向嶽銳進行了一次工作彙報,正正規規地聽取嶽銳對於蓬城工作的指示和意見。這使嶽銳深為感動。作為一名離開火線的老人,他早已失去了對於重大社會生活的發言權。而這種發言權,幾乎相當於嶽銳全部生命的價值。唯有在家鄉的這片土地上,他的這種價值和影響依然被保存著。這對於嶽銳,是遠遠超出於任何榮譽和客情之上的。
   
    紫紅色的尼桑轎車,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悄然行駛。故鄉的秋色炫耀著撩人的色彩接連撲進車窗,嶽銳才從那股動人的情思中掙脫出來。
   
    山,還是故鄉的山青;水,還是故鄉的水純。故鄉的山水,對於嶽銳實在是久違了。歸鄉幾日,現在他才終於獲得了品嘗、回味的機會。
   
    「停,停車!」小尼桑駛過馬雅河時,嶽銳斷然地作出了下車的決定。
   
    目送小尼桑離去,站在馬雅河大堤上,嶽銳心中躍起一股如潮的激情。馬雅河,他心中的故鄉之河!無論歲月逝去多少年代。堆起多少泥沙,馬雅河水總是在他心頭經久不息地流淌著!
   
    馬雅河卻變了。記憶中的這條河極寬極深,出現在面前的仿佛只是一條小水渠、小溪流,抬抬腳就能邁到對岸。堤壩更寒酸得可憐,許多地段,不過是比河床高出一些的長著幾蓬雜草的沙土帶而已。他不明白記憶和現實為什麼相距這般遙遠。是歲月模糊了記憶,還是現實扭曲了本來面目?疑惑的思索使他很快笑了:那時你見過黃河嗎?那時你坐過跨越長江的輪渡嗎?那時你在珠江和松花江的大堤上漫步過嗎?那時你是這般步履沉重、鬍子拉碴的模樣嗎?……
   
    記憶與現實重合了。馬雅河又顯出了當年的風采。看,河水多清!剛下過雨,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雪白的、粉紅的和灰綠色的砂礫卵石,看到自由自在游戈在砂礫卵石上的梭魚、花漂、鯽魚,懶洋洋地或者鬼頭鬼腦地躲在砂礫和卵石周圍的鱔魚、青蝦、(魚魯)子……蟹子是難得看到的,得掀起河底的石板,或者伸出胳膊探進緊貼河堤的洞穴裡去。有時還得忍受鐵鉗的攻擊,付出幾滴血的代價。對付的辦法,最有效、最有趣的還是「照」。照蟹子也易,夜黑天提一盞汽燈或打個手電筒,把蟹子招引出來或者使它忘乎所以,就淨等著向簍子裡、水桶裡拾就是了。碰上蟹子發情或潲籽兒,一次照一小簍一水桶要不了花費多長時間。那時候,從清明一過春打梢頭,到九九重陽秋收尾,馬雅河就是嶽銳和他的夥伴們的樂園:游泳,打水架,摸魚,照蟹子……
   
    如今河水依舊清清,並不涼。如果不是上了年紀,岳銳真會同當年一樣,全身脫得光溜溜地鑽進水裡,盡情地享樂一番。
   
    溯流上行不過一裡路左右,河堤下出現了一片葦叢。葦叢不大,像一片青灰的雲靄,彌漫在河堤一邊的草地上。那時,這是遠近幾十裡絕無僅有的。葦葉很寬,跟條帶子似的,五月端午用來包粽子,味道特別純正。許多人家吃過粽子,葦葉還要留下來年再用。如今下游也生出葦子來了,這一片也還在。這一片還在的葦叢,是嶽銳心目中唯一的葦叢,唯一長青和根植於心底的葦叢。
   
    四十幾年前,正是在這片葦叢中,肖雲嫂為了搶救負傷瀕危的嶽銳,失去了只有四歲的命根子虎崽!
   
    葦叢蕩起波浪。波浪寬廣而深沉,恰如岳銳的思緒激蕩翱翔。
   
    在馬雅河伸向李龍山腹地的第一個支岔,比嶽銳離開河堤,踏上了上山的小徑。這一帶他熟極了。山的變化不比人和村子。人和村子是兒童和少年,眼睛一眨,就讓你認不出原樣兒。而山是老人,過去許多許多時候,不過那條皺紋深了些,那根灰發白了些,或者那兒白髮脫落了幾根。大山深處隱藏著許許多多秘密。哪一個山裡長大的人,心裡沒有藏著山的秘密啊!小時候嶽銳在這裡捉過蟈蟈,摟過草,打過山仗,從對面山頂向下滾過石雷;後來他在這裡真的打過仗,用真的石雷炸飛過土匪兵和鬼子的鋼盔馬蹄。那一切都沒有在山的老人身上留下痕跡。只有這條小徑和小徑兩邊觸目可見的秋山的景物,似乎還戀想著他。這是人生菜,嫩時可以做菜吃,過去要算是度荒的寶貝;如今自然被冷落了,只剩下高高的、變紅了的稈子和穀穗似的種粒。這是懶老婆花——喇叭花,看看,太陽升到半天空了,才像個懶婆娘似的珊珊露出笑臉;漂亮倒怪漂亮,藤蔓攀在山棗或其他樹上,把那些並無多少顏色的「男子漢」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要不了太陽落山,她便又關門謝戶睡起懶覺來了。熟草、茅草綿軟得如同高級地毯,使人覺得飄然欲飛。棘子棵、拉拉羊卻又伸出長長的帶刺的小手,撕扯著遊人的衣褲。漆樹張開多情的懷抱含笑迎賓,但你千萬不要上當,那多情的笑容裡藏著怨恨的牙齒。「你是七(漆)我是八,你要咬我拿刀殺!」小時候岳銳和小夥伴們偶爾碰上漆樹總要這樣喊,現在的孩子們碰上了也還要這樣喊。山是一座寶庫,也是一個花園——世界上最大、最富有、最美麗的花園。山菊花成叢成片,藍的、白的、黃的;野牡丹茁然招展,紅的、紫的、粉的;新生術模如仙如妖,一叢樹一個枝上,也可以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漫山的火一般的柿子樹,金一般的檗羅樹,銀一般的毛白楊,古銅一般的老松樹和在海洋一般碧藍的天空中點染著紅的霞雲、墨的錨鏈的石硼花……山的雄峻博大、娟秀奇麗,足以使世界上最傑出的詩人、畫家瞠目以對。就連嶽銳這位已近從心所欲之年的山的兒子,也只能粗略地感悟出山的奧秘和精魂。
   
    穿過一道拗地,轉過一道山梁,小徑把嶽銳送到一座古廟——李王廟前。
   
    李王廟最初建於何年已無可考,新建的李王廟作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比起當年軒峻威嚴得多了。那時正殿擺不開兩張八仙桌子,李龍爺的塑像斑斑駁駁襤樓寒酸。那已經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情形了。十七歲的初生牛犢嶽銳,帶著十二個血氣方剛的小兄弟,正是在那個正殿和塑像前點起的香火,喝下的血灑。「李龍爺在上!哪個貪生怕死,哪個逃跑裝熊,就天雷八瓣,地火燒身!」當年的盟誓迴響到耳邊,嶽銳覺出激情湧動,也覺出某種幼稚和好笑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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