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四十五


    這是三間屋子。原本做飯的正屋在中間。為了照顧奶奶方便,小玉讓羸官把伙房改到西間,讓奶奶住向陽寬敞的一間,自己擠在放著糧食和一些雜物的里間屋裡。
   
    里間東西又多又雜,卻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落落。床靠在臨窗的牆邊,被面、床單、枕巾都是小玉自己挑選和縫製的,淡雅而又素淨。窗臺的鏡子後面,擺著唯一的一件奢侈品———一隻縱身跳躍的瓷免:小玉屬兔,性情溫柔而又歡躍。那是羸官特意送給她的禮物。
   
    想到羸官,小玉薄薄的面皮又變得火燒火燒了。她撲到床上,散發著淡淡香皂味的枕巾上,立刻濕了一片。
   
    小玉倘若是城裡開放型的姑娘,或者是心靈沒有特殊創傷的姑娘,羸官的「發狂」或許壓根兒算不上一回事情。然而,小玉是個苦命的姑娘。
   
    二十一年前早春的一個清晨。天上有霧。濃霧象淡藍的塗料:把遠山近野融為一片湖泊。當時兼任聯村人片片長的肖雲嫂路過一道崗子時,忽然聽到路邊草叢裡傳出嬰兒的哭聲。她循聲覓人,抱起一個眼睛睜開不過三五天的嬰兒。她大聲呼喊,恍惚中看到一個人影在樹叢中向這邊探望,跑去時卻只見樹枝輕輕搖擺。顯然,這是個被人遺棄的孩子。而從孩子的體態和繈褓看,並不是窮苦人家養活不起丟下的。肖雲嫂抱著嬰兒找到公安局、民政局,找到婦聯,終於未能找到嬰兒的父母。她自己卻被那嬰兒的嬌態揪住了心,死心塌地當作自己的親生骨肉撫養起來。吃奶,這家一天那家一次;開會外出,能背著抱著就背著抱著,不能背著抱著擾托給親戚鄰居。多虧她人緣好,村裡人情淳厚,那孩子沒吃多少苦。三四歲上便長得伶俐乖巧,逗人心疼喜愛。名字起下了,稱呼就是奶奶。媽媽爸爸呢?死啦,為了人民公社,修馬雅河,被大水沖走了,那要算是英雄哩。小小玉為奶奶驕傲,也為爸爸媽媽驕傲。直到上小學時,鄰村一位喂過她奶的嬸子,無意中把真情告訴了她。她跑回家,抱著奶奶的脖子放聲大哭,直哭得奶奶也跟著抹起酸水。
   
    「玉啊,那不是正經男女。正經男女丟不下自己的骨肉。你就當他們死了,人世上從來就沒有過那麼兩個人。別哭啊!奶奶就是你親生的媽和爸,你就是奶奶的親骨血!奶奶把你養大,你去做個正正經經的人、有出息的人,像你小官子哥的爺爺那樣的人!玉啊,聽奶奶的話,別哭,啊!」
   
    從那以後小玉對奶奶情意更深。老少二人相依為命。上中學時,有人去找過小玉,據說是在上海工作的一個好大的幹部。說小玉是她的女兒,想見上一面。小玉立時躲了起來。那大幹部留下手錶和許多衣物,說是第二天還要來。小玉連夜讓人退了回去,一口一個釘地說:她死也不見那個人!如果再送東西,她就一點不剩扔進茅廁坑裡喂蛆!
   
    小玉好恨也好怕。她恨那個人生下她卻又把她丟掉了。她怕見了那個人、收了那個人的東西自己會哭、會心軟。可當那個人住過兩天終於沒有見到小玉,悵然而去後,小玉何嘗沒有心軟地大哭了一場啊!就連那恨,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另外一種滋味。
   
    小玉畢生的願望就是做一個有出息的、正正經經的人。她發誓一輩子都不同那種沒出息的、不正經的人來往。她怎麼能夠想像,自己最愛戀最信賴的羸官,竟然……
   
    流過幾行淚水,小玉的心境漸漸平伏了。奇怪得很,一經平伏,羸官的音容相貌立刻出現了,並且很快佔領了她心靈的所有空間。
   
    他是那種沒有出息和不正經的人嗎?有出息、正經的人,也會產生某種發狂的舉動嗎?他的「發狂」傷害了自己,自己的決然離去,會不會也傷害了他呢?…… 小玉心中漲滿了迷惘和惶惑。
   
    窗外起了風。小玉洗過腳脫衣躺下了。當兩手有意無意觸摸著自己豐澤、富有彈性的胴體時,她的思緒又翱翔起來:自己不是早就把羸官看作是可以獻出一切的那個人嗎?哪個姑娘不是都有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時刻嗎?那要算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寶貴的幸福呢!或許自己先一會兒並不應該拒絕……
   
    小玉感到了一陣心蹦氣短,面紅耳熱。一種不可言喻的驚惶、羞赧、陶醉的洪流衝激著她,她緊忙拉上毛毯,把腦袋連同枕頭一起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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