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二十


    在蓬城的革命史上,嶽銳應當算得上一個人物。十七歲那年,為了對付多如牛毛的國民黨土匪,他在李龍山中發動了「彭王廟起義」,當上了十二個人的「紅鬍子」司令。日本鬼子佔領蓬城後,他成了共產黨領導下的第一支抗日遊擊隊的領導人。但那時人們仍然稱他「岳司令」。岳司令威名聲震一方,使鬼子、二鬼子聞風喪膽,使苦難中的老百姓揚眉吐氣。四三年遊擊隊升級,他作為主力部隊的一名年輕指揮員離開了蓬城。解放後,他先在閩西山區當過幾年縣委書記,爾後回到北方,一直從事農村工作。他是從農村這片苦難的土地上飛起的一隻鷹,為了使農村這片土地象鷹一樣飛過來,他傾注了極大的熱忱和心血。然而世事陰差陽錯,從五十年代末期開始,為著他自己也講不明白的原因,他竟成了機會主義的代表人物,在宦海沉浮中飄零。仕途滯挫,家庭生活亦然。結髮妻子早早丟下他和三個孩子,到冥冥中享受安樂去了。岳鵬程少年時即被送回故里給爺爺做伴。女兒和小兒子是他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大的。後續的老伴是個知冷知熱的人,但她和她帶來的一個孩子的加入,使岳銳與親生兒女生分了。離休後,這種生分使他吃盡了苦頭。小兒子三十好幾還沒孩子。一個外孫女,正是如花似玉討人喜歡的年齡,老頭兒視之如同生命之泉。但,常常是好不容易接到家裡,不過兩天,又被女兒小倆口搶了回去,就像是害怕傳染上瘟疫似的。孤單。寂寞時時追隨著他,他只能爬爬山、養養花,在百無聊賴中打發日出日落。再加之那個城市空氣很糟,生活諸多不便;他多年沒回老家,早就想回去看看。嶽銳一念驅動,也就「呼」地淩空降落到故鄉的土地上了。
   
    大桑園的變化使他膛目結舌。他不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人,不是沒有對故鄉大著膽子做過種種想像,但他還是大吃一驚:村子已經找不見原先的樣子了嘛!這已經是一個相當可觀的小城鎮了嘛!比原先的縣城和現在許多不發達地區的縣城,都要好出許多來了嘛!站在陌生的故鄉的土地上,面對一座座仿佛天外飛來的工廠大樓,嶽銳說不出的惆悵、感慨。在城裡,在幹休所,他同不少離職賦閑的老幹部一樣,經常為某些不正之風憤慨不已,為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憂慮重重。而在這裡,面對這座鄉村新城,他的種種憤慨和憂慮都頃刻間消失了,傾刻間變作了驕傲和自豪:為兒子也為自己——自己當年為之浴血奮鬥的新生活,終於在兒子手中實現了!
   
    他還沒有來得及與兒子細細交談,就被捲進一股火一般的浪潮中了。先是老部下、老鄉鄰聞訊探望;從昨天開始,幾個學校和工廠搶著邀請他去做報告。報告已經做過兩場了。每場結束,「再一次衷心感謝!」「再一次熱烈鼓掌!」「再一次為老前輩健康乾杯!」之類,總是少不了的。
   
    奇怪的是,老爺子今天回來得早,而且似乎也沒有了那種生氣勃勃的神氣勁兒。
   
    「爸,回來啦。」岳鵬程迎出去打著招呼。
   
    「嗯。」老爺子散散淡淡,坐到院中的一個石凳上。
   
    「你沒吃飯吧?我這就做。你先到屋裡……歇歇……」岳鵬程帶著幾分遲疑。
   
    「你做你的,我就在這兒坐一會兒。」
   
    岳銳不像兒子,四十幾歲就擺出副發福的樣子。他腰板挺直,面色清潤;個頭略高,不胖,但決不顯瘦弱;鬢髮黑且亮,只有間或幾縷灰蒼,倒像是為了顯示年齡的驕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層銀粉;頭髮剪得很短、很齊,一件白襯衣隨意地紮在腰間。一切都沒有矯飾,沒有故弄玄虛,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度和風範卻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來,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經歷所賦予的內在氣質。
   
    銀屏送來幾片切好的西瓜,紅透的瓜瓤裡溢出飽滿的脆甜和清爽。
   
    「小屏,來。你說說,像你們這些青年人現在心裡都想些什麼?」岳銳向寶貝孫女,提出了回家來的第一個問題。
   
    銀屏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鵬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樣。他是嶽氏子孫,曾經熟讀過(宋史)、(金陀粹編)、(續金陀粹編)等有關嶽飛的幾乎所有的文獻資料和文藝作品。鵬程,自然是從嶽飛的字「鵬舉」中化來的。羸官,是從嶽雲被將士們稱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而銀屏,則是鮮為人知的岳飛的女兒的名字。嶽飛風波亭殉難,銀屏擊鼓上朝為父辯冤,最後憤而投井,成為千秋烈女。
   
    現在,他面對著的就是與名標史冊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歲的寶貝孫女。他等待著她的回答。
   
    銀屏似乎有些為難:「爺,你這個問題太籠統了。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想法,你讓人家一下子說得過來呀?」
   
    她頓一頓,好像等待嶽銳縮小問題的範圍。可未等嶽銳開口,又說了下去:
   
    「比方我,以前最關心的是玩,現在最關心的是上高考班,得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這一輩子就成『家裡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還上咱家來的那個閨女。人家的舅舅在哈爾濱當市長,早就說好了,一畢業就到哈爾濱去,工作隨著挑。她最關心的就是不會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還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怕手粘到牆上拿不下來。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臉,整天關心的就是給這個女生遞條子,跟那個女生逛嶗山。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學的、山溝裡邊的學生,整天關心的是有沒有哪個好地方招工,打聽著了就偷偷去考,考上了書包一背,人就不見影啦!
   
    「那有沒有人關心一點政治。比方說,聽個報告,講講革命傳統什麼的?」嶽銳又問。
   
    「當然有啦。比方要考試,不但得去聽,還得記了回來背。可煩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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