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如果不是堅信神經和視力的可靠,如果是別人,包括父母、兄弟、兒女,把夜風無意洩露的情景講述給她聽、描繪給她看,她,徐淑貞,都決不會相信。岳鵬程,那是她拋家捨命、傾心袒腑追戀和衷愛著的人哪!那是曾經面對山海星月,發誓一輩子對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淚水潮湧般地充滿了淑貞的眸子,不聲不吭地在她面頰上劃起了兩道平行線。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時在她的臉上、心中肆意地氾濫起來。
   
    岳鵬程,你這個負心漢!過去的歲月你全忘記了嗎?連那個薄霧的清晨和海濱的黃昏,你也忘記了嗎?……
   
    那是一個薄霧的清晨。河堤蔥蔥,罩上了一層奇妙的羽紗,流水悠悠,滾淌著一汪甜膩的乳漿。帶著豆蔻年華楚楚風采的淑貞,在河邊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號 「小銅錘」的岳鵬程,忽然從河中冒出來似地出現在她面前,紅著臉,把一張皺皺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紙條,塞到她手裡。突如其來的情勢使淑貞一陣慌亂。但她很快意識到事情的重大,不顧岳鵬程固執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進廂房打開了紙條。紙條上是幾個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
   
    我走了
   
    給你寫信好嗎
   
    淑貞與岳鵬程在天陰要點起蠟燭的屋子裡一起讀過書,在下雪天要鏟出冰疙瘩、撒上沙子的井臺上一起挑過水。她知道,他的父親是個犯了錯誤的大幹部,他是為了照料爺爺自小留在村裡的。如今爺爺死了,他要參軍去了。他給予她的最深的印象是膽大、有勁。「小鋼錘」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級時,一次與高年級學生比武,他一拳砸破兩塊土坯贏得的。而她是以聰明、文靜聞名的,而且戶口在縣城,要算是村裡少有的金鳳凰呢。她怎麼也不敢想像,這個往常與自己話也沒有講過幾句的小夥子,會在她情竇初開時。第一個向她投出愛的利箭。
   
    第二天,還是同樣一個薄霧的清晨,還是同樣披著羽紗、淌著乳漿的河邊。滿面燒著早霞的淑貞,把一張同樣皺皺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紙條,丟到灑滿露水的草地上。遠遠等候著的岳鵬程,馬駒撒歡般地奔過去,在草地上撿起了幾個更加簡單而且並沒有描過的字:
   
    隨你便
   
    「兩張紙條牽起兩顆心,薄霧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貞至今記得岳鵬程從軍營裡寫回的兩句「詩」。而那個寫「詩」的人,卻早已把那個印滿了柔情蜜意的清晨,丟到茅廁坑裡去了。
   
    淑貞哽咽地撲到枕頭上,枕頭上立刻被淋濕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試圖制止悲哀的傾瀉,那悲哀反而更加洶湧了。一個遭到背叛的女人,總是最先和反復地憶起以往幸福和奉獻的時刻。而那個時刻的憶起,又總是伴隨和加重著無可遏抑的痛苦和悲哀。如果說那個薄霧的清晨,對於淑貞還只是一種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悲哀的話,那個長了眼睛的黃昏,便不知要濃重出多少倍了。而那個如此重要的黃昏,顯然也早已被岳鵬程從心目中剔除乾淨了。
   
    岳鵬程!你這個負心漢哪……
   
    那已是離開那個薄霧的清晨幾年之後了,淑貞成了縣棉麻公司的一名會計。正當她陶醉在愛情的憧憬中時,在部隊當了幾年「學習毛主席著作標兵」,眼看就要提升當連長的岳鵬程,由於來自大桑園的一封揭發他與「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的父親「關係極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裡。徐夏子嬸——淑貞的母親,是眼看著父親和兩個姐姐被貧困奪去生命,托親拜友,好不容易才從那個被稱作「大喪院」(大桑園)的村子跳出來的。她怎麼可能看著自己的女兒,再跳進那個盛滿命運苦汁的深淵裡去呢!
   
    「我的閨女就是丟到茅廁坑裡漚糞,也決不嫁給『大喪院』的金豆子!」第一天,她毫不客氣地把岳鵬程趕出了家門。但女兒並不肯屈從她的心意。那天晚上,徐夏子嬸拿出了最後的一招。她把一瓶敵敵畏和一張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結婚證擺到女兒面前,要她作出抉擇:要麼,與結婚證上的那個人(人家是大軍官,家裡也清清亮亮)結婚;要麼,那一瓶敵敵畏就是她們娘倆的最後的一點情分。淑貞知道母親是個說得出、做得出的潑女人。她木然地望著那個陌生男人的名字,望著那顆鮮血淋漓的印章,一下、兩下把結婚證撕碎;然後在徐夏子嬸的驚叫中,抓起那瓶敵敵畏,大口大口喝起來。
   
    第三天,淑貞被醫生從地獄之門奪回後,立刻拼著性命,逃回到那個因理想和愛情破滅而幾近絕望的人的身邊。
   
    那是黃昏的海濱。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點燃起萬千盞燈籠。暖風吹來拔節青草的甘甜和被埋進新土中的枯枝敗葉的芳香;海洋奏起壯麗得蠱惑人心的樂曲,神秘莫測的遠方一閃一閃,白的、紅的或者綠的,漁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福而顫抖的岳鵬程緊緊擁抱著淑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頰上、神秘的姑娘的高地上留下熱吻;同時輕輕地、莊嚴地傾吐著心中的誓願:「一定,一定要讓你幸福!一定,一定要讓你過上好日子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