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從那個晚上起,淑貞成了那個被稱作「大喪院」的村子裡的一個倒運農民的妻子。為了那個倒運農民,她幾乎犧牲了自己的一切。而如今她得到的是什麼呢?
嗚嗚……淑貞心中的苦汁,化作連天波濤澎湃起來了。
大勇很快回來了。一起來的還有公司醫院的一輛救護車和兩個大夫。徐夏子嬸扭著半大的小腳,急急地跟在後面。
「姐!銀屏!誰病啦?」大勇進院,未見人影先自嚷著。
徐夏子嬸隔著窗子盯住銀屏:
「屏子,你媽真個是病啦?」
銀屏被流行歌曲塞滿耳洞,並沒有聽清窗外問的什麼,只是就著歌曲的節拍,胡亂地點著腦殼。
「哎呀呀]這可怎麼得了哇!」
徐夏子嬸連忙扭進裡屋。大勇招呼兩個大夫,提著急救器械也隨了進去。
徐夏子嬸和大勇,是三年前從縣城回到村裡來的。每月四十五塊二毛工錢的丈夫死去,依靠糊火柴盒的極其微薄的收入,實在難以敷衍縣城裡一日三漲的生活花銷。剛剛退學的大勇當了臨時工,徐夏子嬸也不得不抹下臉,每天到垃圾場去尋找生路。那時大桑園已經發生了巨變,岳鵬程已經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全國知名的
「農民企業家」、「農民改革家」。縣城裡許多人,包括一些國營職工和領導幹部的親屬,都發海潮似的朝大桑園湧去。但徐夏子嬸想也沒敢想。淑貞結婚後,帶著岳鵬程回家向母親謝罪。徐夏子嬸二話不說,把一盆髒水潑到兩人身上。淑貞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腦門撞到石塊上流了一臉血,徐夏子嬸連一把止血的鍋臉子灰也不肯給,生生把兩人趕出家門。因為這,淑貞回去幾乎沒丟了命。事隔兩年,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羸官,過周歲生日時,淑貞托人去找徐夏子嬸,想回去或者搬老人家到自己家來看看外孫。徐夏子嬸一口咬定,她的閨女死了,她沒有「大喪院」
見不得人的親戚,更沒有什麼外孫子。她頭頂未生慧目,自然無從想見「大喪院」
會在。夜之間,變成「大富院」「大福院」。但她實在把事情做絕了。她知道,就是自己投了河上了吊,淑貞兩口子也絕不會再登自己的門檻了。
那年臘月她病倒了。一病二十幾天,看病抓藥找不出一分錢,大年三十,兩眼睜睜躺在炕上等死。約摸到了下半晌,院外好象駛過一輛汽車,窗上的玻璃嗡嗡響了幾下。一陣急遽的腳步聲從院裡傳進正屋,髒得發黑的門簾驀地被撩開了,一聲
「媽呀」的呼叫,淑貞帶著滿臉淚水,撲到了她的身上。
徐夏子嬸只當做夢,夢裡邊禁不住摟住淑貞,把渾黃的老淚灑到女兒胸前。
她立刻被送進了醫院。
出院的那天,岳鵬程也來了,坐著那輛好不威風的紅旗轎車,他曾發誓一輩子不見這個可惡的老太婆的面兒,但他終究不願傷了淑貞的心,不得不親自出面,把徐夏子嬸母子搬回大桑園落了戶。……
「貞子,你真個是病啦?」
進到裡屋,徐夏子嬸便上炕摸淑貞的額頭。兩個大夫按照大勇的吩咐,也把血壓表、聽診器一齊擺了出來。
淑貞挺身坐起,推開徐夏子嬸的手,朝大勇啐道:「讓你回來,誰讓你把醫院也搬來的?」
大勇露出一臉苦相:「電話上說你病了,我以為……」
「你以為麼個?我不死,叫你就當聽不見是不是?」
徐夏子嬸松了一口氣。兩個大夫知趣地連忙退去。院外一聲笛鳴,救護車開走了。
大勇有些局促地坐到沙發上,把一肚子疑惑,集中到牆上掛著的那張結婚照上。結婚照早已褪色,照片上的淑貞和岳鵬程,看上去竟然有幾分滑稽:小平頭,小刷子辮兒,一臉呆相,一身泥土腥子氣。
「昨夜裡,你到哪兒去了?」
大勇聽出是問自己,肚裡的那顆心一下提到胸口。昨晚他和胡強在園藝場喝酒喝到電視播音員道過再見,出來又醉醺醺地闖進福利廠那個漂亮的小啞巴宿舍去糾纏了半天,逼得小啞巴幾乎要跳樓。淑貞一問,他以為露了餡,心想這下完啦,臉上卻極力做出平靜的樣子。
「要蓋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夜裡不出去跑,還有麼時候……」
他眼皮耷拉著,眼珠烏溜溜地在淑貞臉上搜索,心裡在緊張地編著否認與小啞巴有過任何接觸的謊言。
淑貞未生疑竇。大勇在商場找了個對象,預定新年結婚,正在操辦蓋房子,她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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