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胡強認真應承下來。岳鵬程穩穩地向背椅上一靠,門立刻被從外面推上了。機靈的小謝腳下只輕輕一動,銀灰色的小皇冠便像一隻掠地的燕子,飛翔而去。
   
    秋天曾經是一個何等富麗堂皇和誘人的時節啊!
   
    當爬山虎在聳然的山崖上和枯老的古樹枝頭,燃起晚霞般的赤紅;當遍野苞米、穀子、大豆、花生,在爽風中揮舞起金黃色的旗幟;當高空掠過「一」字和「人」 字雁陣,雁陣下的山澗谷地,溝野河灘裡的果樹上亮起無數盞紅色的、黃色的、紫紅色的和青綠色的燈籠;當騾馬掙斷僵繩,汽車、拖拉機加滿油箱,母親和妻子二夏天裡點起炊煙……秋天便宣告成熟了。成熟的秋天,曾經使岳鵬程怎樣為之心神顛倒啊!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秋天被無形中淡化了,淡化得失去了神韻,失去了使人心靈顫抖的魅力。
   
    小皇冠在秋天豐滿神秘的原野上行駛,窗外四處炫耀著令人心醉的色彩,岳鵬程眼珠兒似乎也沒有轉動一下。
   
    車內舒適幽雅。他從小冰箱裡取出桔子水吮了一口,把可以前後移動的座位調整到最佳位置,便閉上眼,半躺半倚地進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溫柔的歌聲徐徐入耳。前排座臺上精巧玲瓏的寶塔形香盒裡逸出淡淡的馨香。茶色玻璃遮住了耀目的陽光。緩緩吹拂的冷氣,旋即把山風豔陽的痕跡清除得乾乾淨淨。
   
    從反光鏡中注視著排座位的小謝,悄然地把收音機的音量擰小,目光前視,極力把車開到最平穩的程度,生怕驚擾了岳鵬程的「黃金夢幻」。
   
    「黃金夢幻」!這是屬￿小謝的版權。只有小謝知道,在催人昏睡的長途旅行和只有幾公里甚至幾百米的行駛中,這位岳鵬程生出過多少荒唐絕頂、終了卻贏得成功和讚譽的夢幻。這輛在長安街上行駛也無人敢於小視的轎車,最初只是一輛價格一萬五千元人民幣的八成新的小上海。那時已經夠威風的了,縣委書記也望塵莫及。小謝,這位跟著岳鵬程推著獨輪車從田野裡走出來的小夥子,是帶著一臉蜜糖般的笑登上那個駕駛台的。僅僅一個月。駕駛臺上還沒有能夠留下他的手溫,車就被人開走了,他的笑臉也被人開走了。可一星期後,岳鵬程帶著他從一座撤消的軍營裡,開回了一輛嶄新的紅旗牌。而且,小上海賣得的四萬五千元人民幣剩下了一半。那是全縣乃至全市第一輛小紅旗,小謝開到哪裡,哪裡總要圍上驚訝羡慕的人群,連頤指氣使的交通民警也從不敢放出紅燈。然而一年後,小紅旗又變成了一張八萬五千元人民幣的支票。帶上這張支票和小上海掙下的那筆款子,小謝和另一位司機,從廣州一口氣開回一輛皇冠一輛藍鳥。
   
    三年,一輛半新的小上海變成了兩輛嶄新的高級進口轎車,一萬五千元人民幣無形中翻了十幾個跟鬥。更有意思的是還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現金開走小車的人無不感恩戴德,留下幾籮筐酣言蜜語,有的還要額外破費上一番。
   
    「俺那書記兩眼一闔,票子就嘩嘩地朝腰包流。那些縣長市長哪兒擺!」小謝逢有機會總要誇,由衷地、得意非凡地誇。他對岳鵬程的崇拜,是決不遜色於對待當今世界上任何一位偉人的。
   
    岳鵬程此刻的心緒,實在卻與「黃全夢幻」沒有關係。
   
    捕鷹的歡樂沒有留下多久。胡強的幾句含含混混的話,一直在腦子裡翻轉纏繞:…… 淑貞把大勇找回家去了……好象是因為秋玲……
   
    對於胡強的忠誠岳鵬程並不懷疑。這不只因為那小子在城裡開車軋死過人,被他好不容易保下來,弄到村裡當上治保科長,還因為他與那小子的老舅,原縣委組織部長、現任縣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陳大帥,有著很深的關係二大白天上班時間,淑貞把身為公司財務科長的大勇找回家,會有什麼事情呢?因為秋玲的事,因為秋玲的什麼事兒?難道自己與秋玲的關係,被淑貞發現了什麼?……
   
    岳鵬程心尖一跳,額頭上立刻感到了一層燥熱和潮濕。
   
    難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約定的時間,岳鵬程提前趕到辦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把里間的床鋪收拾了一番。這裡曾經印下他和秋玲的許多記憶。只是近半年裡,秋玲輕易不肯到這所辦公室裡來了,尤其不肯進到裡邊的屋子裡去。這使他只能在時時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樓梯上,他們擦身而過時,秋玲輕聲說。
   
    「到我辦公室?」
   
    秋玲眼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流波,她點點頭:「好吧,八點我來。」
   
    如同天邊的一片彤雲,夢中的一隻仙鶴,秋玲飄然而去。
   
    樓梯上傳來一個供銷員與幾個前來求援的客戶道別的聲音。岳鵬程快步登上去,以難得見到的熱情把客戶留下來,並且帶到賓館小餐廳,要了幾味海鮮、幾瓶青島啤酒。客戶們千恩萬謝,臨走也不明白這位大名鼎鼎、往常連面兒也難得見到的大桑園村黨總支書記、遠東實業總公司總經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錶針指到七點四十五分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岳鵬程立刻拿起一張報紙,坐到沙發上。他不願意讓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寧地等待著的窘態。與女人交往,與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心愛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講究一點謀略的。這半年,他對秋玲和秋玲一家關懷備至,卻從未對她有過絲毫勉強。女人的心柔弱而堅硬。征服女人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會忘掉他的,會同以前一樣時常到這裡來的。當然,除了關懷體貼之外,他還有另外的考慮和辦法。沒想到他的「考慮和辦法」尚未付諸實施,秋玲便飄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樓梯的腳步聲傳到門外,推門而入的是司機小謝。小夥子的未婚妻要回縣城的家裡去,小夥子問書記晚上用不用車。
   
    「你去吧,把車也開去,讓她爹媽開開眼!有人問,就說到縣裡接我。」
   
    小夥子歡蹦活跳地去了。樓梯一直沒有再響。
   
    七點五十五……八點……八點五分……
   
    岳鵬程覺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蟲子在爬,沙發上也像被誰點著了一團火。他跳起來,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黃色的雙層窗簾,朝樓下左側的那條胡同張望。
   
    還是不見人影!還是不見人影!
   
    他心煩意亂地將報紙丟在沙發上,坐到寫字臺前的籐椅裡。驀地,他驚住了:對面靠牆的高背沙發椅上,一個姑娘正朝向這邊在笑。
   
    那笑像是欣賞又像是諷嘲。夜的沉重顯示出兩排潔齒的銀亮;額頭,如同一片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兩抹濃眉下鑲嵌著兩顆星辰;鼻樑挺秀猶如一架山脊;一頭濃發,鳳尾菊似地在腦後和頸下恣意飄逸和流瀉。她向牆邊伸出纖細的食指,柔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燈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閃射出春天的光環。那光環遮蔽了那眼角上的幾道細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裡隱隱外泄的某種憂鬱和不安的情絲。
   
    「秋玲!……」
   
    岳鵬程帶著喜悅的衝動,上前拉起了那雙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軟滑膩,像是一塊溫熱的海綿。一股電流經由海綿傳到神經中樞,岳鵬程就勢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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