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動之秋 /劉玉民 著



    與此同時,假山似的山棗樹後,那只乾瘦的毛茸茸的手臂和含混不清的喝罵又出現了;喝罵中增加了一個尖利兇狠的童音。
   
    岳鵬程、胡強慌忙撲到面前的一片牛舌頭草上,全然不顧牛舌頭草張開的千百雙牙齒,緊張地把目光尋向那道已經君臨頭頂的黑色閃電。
   
    這顯然是一位久經沙場的空中老將。它早已發現了山坳谷地上那只鮮美靈秀的獵物,卻不肯輕易下手,只是警覺地在半天空中做著盤旋: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慢,極力試圖尋覓出可能存在的危險的蛛絲馬跡。這害苦了地下的人們。「鷹眼有滾豆大的勁兒」。一顆滾動的豆粒尚且逃脫不出鷹眼,稍許破綻或疑點,都是足以使一腔期待化成泡影的。他們趁空中老將盤旋離去的當兒,迅速地、極力地,把自己顯得十分多餘笨拙的身體,掩埋進山棗枝和牛舌頭草中了。
   
    空中老將終於未能發現危險和破綻。當它確信那只小布鴿,只是由於無知或慷慨,在那裡等候它的光臨時,它選擇了一個最佳角度,猛地收攏雙翅,直向谷地俯衝而去。
   
    這是強弓勁射,速度之快、時間之短,以至空中老將在離地面十幾米時,忽然發現了大張著的「天網」之後,竟無法收住雙翅,無法哪怕稍許改變自己俯衝的落點。
   
    「哇——」一聲絕望的、山谷回聲的嘶鳴。
   
    ——天真靈秀的小布鴿永恆地結束了驚懼,一張透明度極高、經過精心偽裝的大網呼啦落下,方才還在翱翔風雲的空中老將,只剩下撕啄撲蹬、拼命掙扎的份兒。
   
    「噢——」岳鵬程、胡強向谷地那邊奔去。
   
    谷地上,老鷹和尼龍絲網已經滾作一團。
   
    「別動!哪個也別動!」彭彪子一顛一拐跑來,離開老遠嗓眼裡便敲起破鑼。
   
    一雙漏著窟窿的軍用膠鞋,套在滿是污垢的腳上;一條油光發亮、很難辨出顏色的褲子上,張著幾個奇形怪狀的嘴巴;赤溜的上身,恰似鍍上了一層鐵色的、經久不褪的錫水;頭髮並沒有幾根,卻十分瀟灑,使人一見便生髮聯想:聯想起風塵飛揚的馬路旁的那一蓬蓬弱草。
   
    彭彪子就這樣站在鷹網前。他的身後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瘦小少年——石砌丁兒。石硼丁兒怯怯地睃著岳鵬程和胡強,停在一棵松樹那邊,只把貪婪的目光放射過來。
   
    彭彪子張著兩手,圍著鷹網轉了一圈,厚厚的浮腫的眼皮下,透出好不得意的光亮。
   
    「你們誰也別靠前!別靠前!要命的事兒哩!……嘿嘿,親兒子!我就知道咱爺兒們有情份,有情份……別急!你彪大爺這就讓你出來親親嘴兒!親親嘴兒……」
   
    他變戲法似地掏出一副寬長的帆布手套,用手套裹起半截胳膊;熟練地抓起鷹的兩腿,以難得想見的麻利,把它從一團毫無頭緒的亂網中擇出;隨之,從捆在腰間的一件破襯衣上,撕下幾條約摸半尺寬的布片,一纏一纏,不過半刻功夫,又撲又啄、拼命掙逃的老鷹就被從頭到尾裹住,裹成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布卷兒。布卷外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殼,連憤怒和恐懼的表達,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看過放鷹的全過程,問准了鷹的成色和可以放飛的時間,岳鵬程滿心歡喜地來到公路邊上時,又說又笑的胡強忽然站住了:
   
    「岳書記……」
   
    岳鵬程發現了那舌尖上的遲疑,故意望著不遠處的石橋。他的「坐騎」,送他前去開會的那輛銀灰色的小皇冠,正通過石橋向這邊駛來。石橋對面是又一道山梁的起始,一株搔首弄姿的老椿樹下幾隻牛羊正在吃草。放牧的一個老人和一個童子,不時扯開粗啞失脆的嗓子吼幾聲野曲。那怪裡怪氣的腔調,在山坳裡蕩起一陣陣回聲。
   
    「岳書記,有件事告訴你,你可別……」虎背熊腰、滿臉絡腮鬍子的胡強,一時間仿佛成了未出閣的大姑娘。
   
    「有麼事痛痛快快!別他媽老娘們似的!」
   
    「是這麼回事,先一會兒我來時,淑貞嫂子把大勇找回家了……」胡強滿面小心,卻極力想顯出平淡的樣子。
   
    「喊回家怎麼啦?說呀!」
   
    小皇冠停到路邊,司機小謝打開了後門。
   
    「我從外邊聽了幾句,好像……好像是因為秋玲的事兒……」
   
    山坳裡湧過一陣風。風在岳鵬程寬厚的面龐上塗上了一重紫紅。他的目光在路邊一株老椿樹胸前遊七。
   
    「還有嗎?」
   
    「好像還說到了你……」
   
    「就這些啦?」
   
    胡強低著頭,腳尖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蹭著。
   
    「真他媽狗咬耗子!」岳鵬程臉上的紫紅已經過去,濃黑粗重的眉頭跳躍著,顯出幾分兇狠,「你這個治保科長可真有兩下子!叫你注意動向,你把耳朵架到我家牆頭上去啦!好大的膽子!」
   
    「岳書記……不……我確實不是……」
   
    胡強一臉殷勤變成了滿面惶恐,支撐身體的骨架似乎也被鋸去了半截。岳鵬程並不看他,徑直走到車旁,才又回轉頭來:
   
    「這個事我告訴你胡強,到此為止!以後有半句話,你把你老舅搬來,也別說我不給他面子!你可清楚啦!」
   
    「岳書記,我決不敢!我胡強是頭牲口,也不敢朝你尥個蹶子!……」
   
    岳鵬程知道目的已經達到,抬腿上車,又把屁股朝裡挪了挪,口氣緩和下來,說:「上來吧,把你捎回去。」
   
    「不用了岳書記,別耽誤了你開會。我還得到園藝場那邊看看。」
   
    「也好,果木眼看下來了,治保工作不能出漏洞。還有,告訴嶽建中,別把個腦袋死往錢眼裡鑽,該流血的地方得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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