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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希望在明天


  「合歡樓」竣工了。
  乳白色的大樓,水刷石的牆裙,高高聳立著的「合歡樓」三個大字,透視在蔚藍色的天空下。
  又是一個晴朗日子,迎來了第七中隊家屬來探監的日子。
  今天,女囚犯們起床後,都換了新發的囚服。新國服按著監獄改革方案裡提的建議,取消了那個猶如狗字的「犯」字。罪犯身份的名章也縮得很小,就像某家大企業的廠徽:白色的長形小方塊,上面只寫中隊的編號和罪犯的名字,
  至於什麼罪犯編號、犯罪性質、服刑年限等一概不再標在名簽上。嚴格點說,這僅僅是個小胸章。
  馬二菊的隊長職務,由張薇薇代替了,她主動要求調到「合歡樓」來負責家屬探監的工作、一她在這個崗位上幹得舒心,盡興。清早起來,她就指揮由監獄丁部家屬和詩業青年組成的「合歡樓」各行業的服務員,對新樓進行了大清掃。還讓德順連夜揮筆寫了不少小木牌:諸如接見一室、接見二室、接見三室、登記處。包裹檢查室等等,悉心地掛在每間房門的門槍上。
  九時整,家屬們乘監獄每天接火車站、汽車站的大客車到了。家屬們拎包提筐步人鋥明敞亮的會見大廳。
  這裡不見了相隔兩個世界的大長條桌子,像貴賓室那樣,佈置了沙發、地毯。家屬坐在沙發上等要見的犯人從院裡被押出來,剛一進大廳,就有人宣佈某某,某某去第X接見室會面去。對於夫妻相會的,要嚴格審查戶口、糧本以及結婚證明。
  犯人來了。
  一色的灰海洋般人流,步伐整齊地走進大廳裡。
  馬二菊手持名冊高聲宣讀著每一個犯人和前來接見的家屬的名字,包括與犯人的親屬關係。
  那真是令人喜悅的場面,聽不見親人會面的哭聲了。
  「大洋馬」的丈夫——那位籃球教練,穿一套運動衫,領來他們六歲的小兒子。閻家三口被分配到單獨房間的小接見室裡去了。
  「大洋馬」走時還羞紅了臉,親切地叫聲馬隊長,還給馬二菊鞠了躬。
  閻大奎拄著拐棍來了。
  但他的妻子胡麗麗已不在人世間了。倩倩在向父親遞交胡麗麗的遺物時,含淚囑咐陪間大奎而來的青年小夥子——也是她的鄰居肖安,說:「逢年過節,給我媽燒兩張紙吧,沒有黃仙紙,白紙也行……」
  閻大奎與肖安灑淚答應著。
  今天,是沈林氏刑滿釋放的日子。老豆腐匠趕來接她,還為她買了套嶄新的衣褲。沈林氏像要出嫁似的,當著眾家屬們的面,握著老豆腐匠的手,親親熱熱地喚他老頭子。
  接見大廳裡的家屬和犯人們全都被安排到單獨的房間裡親切談話去了。
  每間屋裡,都是沒有警察看押下的親人相會,其熱烈的場面是可想而知的。
  馬二菊突然發現在大廳裡還坐著一個人,這位戴眼鏡的年輕人使她看著眼熟,但又一時想不起來此人是誰。
  她審視了一會兒,問:「你找誰?」
  那青年用手扶扶眼鏡:「找你們的管教幹部,張薇薇。」
  「你是她什麼人?」
  「您……不認識我了?」
  「啊!是你!」馬二菊險些驚跳起來,這個青年人不正是與張薇薇戀愛多年,寫了足有幾斤重情書的戀人嗎?
  他不正是被馬二菊曾在他所在單位收發室奚落過的人嗎?「走!」馬二菊風風火火拉起男青年就走,一邊走一邊喊著:「張薇薇,薇薇……」
  張薇薇此時不在監舍裡。
  在監獄大門前,馬二菊遇上了路羽——黃子興監獄長的愛人。見路羽只掮著很簡單的小皮包,沒帶換洗的衣眼,根本就不像來探丈夫住些日子的樣子,就問:「看到黃獄長了嗎?」
  路羽答:「他陪邱瑩的母親和兒子,還有張薇薇,都到『鬼城』那片墳包去看邱瑩的墳墓去了。」
  「您,不去?」馬二菊見路羽一臉不悅的樣子問。
  路羽歪頭看著太陽說:「你告訴你們獄長,讓他快回來,我有話跟他說。」
  「晚上說唄。」馬二菊以為她能住下。
  路羽低下頭去,說:「我要趕晚車返回城裡去!」
  馬二菊明白了,這位漂亮女人是來跟丈夫決裂來了。她直人直性子,拉起張薇薇的男朋友,連招呼都不同路羽打,扭身就走了。
  遠遠地看見了那片墳包。
  走近了那片層層疊疊的墳包,更加令人恐怖、發疹。這裡埋的全是曾改造犯人的女管教啊……
  一縷幽藍色的紙煙,在嶄新而高大的墳包前升起。邱瑩的白髮老母與幼小的兒子,在墳前灑淚,燒紙。
  黃子興在一旁站著。
  張薇薇幫著擦小毛毛臉上的淚水。
  當戴眼鏡的青年走到墳邊時,張薇薇站起身,驚喜地問:「你?你來幹什麼?」
  那男青年頗有些動情地:「我,我來看看你。」
  他們倆相對望著。
  男青年問:「這裡埋著誰?」
  張薇薇答:「一個管教幹部。」
  那男青年又問:「這片墳包呢?」
  張薇薇答:「全是管教。」
  男青年並沒有感到驚訝與恐懼,他走到張薇薇面前,眼裡似有淚痕,似乎想說:「你們的事業是可敬的。」但,他沒說。
  張薇薇搖搖頭,也眼含淚水。她想說:「可,沒人理解。」但,她也沒說。
  他和她就這麼面對面默默地站著,站著。
  馬二菊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想說:薇薇主動些!然而,又不是時候;她想喊:黃獄長,你愛人找你……可她又不忍心說出口。
  他們就這樣默默站著。
  男青年好像要對張薇薇說點什麼,他的樣子很虔誠,像是來道歉的。可張薇薇卻扭過身去,望著連綿的墳包,望著秋風中白髮抖動的老人與趴在墳頭,手撓墳土淚水滿面的小兒,望著一臉深沉,表情極其複雜的獄長黃子興……
  天高地廣,大地上立著活人,也躺著死人。
  1988年7月25日初稿於革治女監
  1989年1月5日再改于哈市承旭書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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