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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我第一次參加戰鬥,用梭標捅死一個敵人,繳獲一枝老套筒,你們沒見過這種槍,是清末光緒年洋務派大臣張之洞創辦的漢陽兵工廠的產品,射擊精度極差,很容易卡殼,我那枝老套筒的膛線都磨平了,子彈總是翻著跟頭出去。後來,我又繳獲一枝『中正』式步槍,是國民黨河南鞏縣兵工廠的產品,抗戰之前,這種槍算當時最好的步槍,只裝備中央軍部隊,其實也只五發彈容,單發射擊,人工退殼,射程和精度還不如日本的『三八大蓋』。抗戰時我用一枝德國造駁殼槍,它的正式名稱叫毛瑟『M1932』式手槍,口徑7.63毫米,彈容二十發,有效射程一百米,這種槍適合近戰,槍身後有快慢機頭,撥動連發機頭,能頂枝小衝鋒槍,在當時可是枝好槍。後來,就沒意思了,官越做越大,槍越來越小,也沒機會衝鋒了……」

  李雲龍笨拙地把手槍重新組裝好,把子彈頂入槍膛,他仔細撫摸著藍汪汪的槍身,槍柄在他的手掌中漸漸溫暖起來,仿佛有了靈性。他自言自語地說:「玩兒一輩子槍,最後只剩下這枝小玩藝兒啦,這簡直不算槍,是娘們兒玩兒的玩具。」段鵬等三人都以立正姿態站在一邊注視著李雲龍,他們鬧不清軍長要幹什麼。時間在一分一鈔地流逝,他們都是老兵了,心裡非常明白,在此處耽誤的時間越久,危險就越大,但他們誰也沒說話,面對漸漸迫進的危險,他們面無懼色地穩穩站在那裡。

  李雲龍抬起頭,仔細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用目光向三個忠誠的部下告別,目光中飽含著疼愛和欣賞。段鵬的心裡猛然顫抖起來,他心裡全明白了,因為他在軍長的目光中看到了訣別,他的眼淚刷刷地順著面頰灑落在胸前,不由失聲喊道:「軍長,我的軍長,請跟我們走,我們求您啦,求您了……」李雲龍冷冷地命令道:「現在我命令你們馬上歸隊,聽清楚沒有?我從來不說第二遍,給我馬上走。」說完他絕然揚起槍口,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段鵬。「不,我們絕不走,您要願意開槍就開吧。」段鵬第一次拒絕了軍長的命令,態度非常強硬。梁軍跨上一步,臉繃得近乎猙獰說:「軍長、您應該知道這小玩藝兒對我們沒用,我們可以繳掉您的槍。強行架走您,我們有這個能力。」李雲龍冷笑道:「呵,真是翅膀硬啦,敢繳我的槍……」話音沒落「叭」的一聲,子彈接著梁軍的頭皮飛過去。梁軍面不改色,動也不動地說:「軍長,這沒用,要是這小玩藝兒都能把我們嚇住,那您親手組建的特種分隊也太廢物了。」

  李雲龍無奈地搖搖頭,口氣緩和了一些:「你們聽好,一個軍人,可以在肉搏戰中被敵人砍掉腦袋,但他絕不可以被侮辱,軍人可以去死,但絕不能失去尊嚴,你們想把我藏起來,過幾年苟延殘喘的日子,我認為,即使是出於好心,也是對我李雲龍的侮辱,讓我活得像行屍走肉。這樣做,我只能認為是誰和李某有深仇大恨,絕不是什麼好心。你們明白嗎?大丈夫來去赤條條,活著要活出個人樣,死也得像條漢子,幹嗎要我去學縮頭烏龜?壞了我一世名聲?」

  段鵬、林漢和梁軍終於明白李雲龍決心已定,已無挽回的可能了,三人不由心中大慟,這些心硬如鐵的漢子第一次彎下從沒彎曲過的膝蓋,齊刷刷地跪在軍長的面前,男兒膝下有黃金啊,他們要用這種中國最古老的禮儀向他們最尊敬的,對他們有著知遇之恩的將軍告別,這三個堅強的漢子熱淚縱橫,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來。李雲龍疲乏地閉上眼說:「好啦,快走吧,記住!要保住這支特種分隊,別讓海峽那邊的同行看笑話,拜託啦!」段鵬等三人擦乾眼淚,立正站好,向軍長行了標準的軍禮,然後流著淚走出大門……

  李雲龍扶著樓梯扶手慢慢走上樓,從臥室的壁櫥裡拖出一隻紫紅色布面箱子,他打開箱子,這是1955年解放軍授銜時發的將官禮服,據說當年為了這身禮服,很多社會主義陣營的國家都幫了忙,有的國家給料子,有的國家負責加工肩章和紐扣之類的小物件,李雲龍模了摸領花和袖口上面金燦燦的松枝,松果圖案,那雙和禮服相配的小牛皮靴子是高腰鬆緊口樣式,將官和校官的靴子略有差別,將官靴的靴頭扁而尖,線條很流暢,這點微小的差別表明了1955年時解放軍的正規化程度和森嚴的等級差別。李雲龍很困難地脫下沾滿血的舊軍裝,慢慢地穿上這套已經過時的將軍禮服,心裡想起當年授銜時他和丁偉等人嫌少將軍銜太低而故意鬧事的往事,不由得輕輕笑了。那會兒還是年輕呀。禮服穿好了,他又從箱子襯裡的小兜中取出三枚金燦燦的勳章,他仔細端詳著三枚勳章,心裡暖融融的。有八一紅星圖案的二級八一勳章是授予在十年土地革命戰爭中擔任過團級指揮員的。有延安寶塔山圖案的二級獨立自由勳章是授予抗日戰爭中擔任過八路軍、新四軍團級指揮員的。有天安門圖案的一級解放勳章是授予解放戰爭中擔任軍級以上指揮員的。這三枚勳章從設計到鑄造都極為精美,上面鍍著純金,在燈光下很耀眼,這三枚勳章上濃縮著從貧瘠的山溝裡浴血拼殺而漸漸強大起來的這支軍隊的歷程,也濃縮著李雲龍個人歷史和百戰搏殺的記載。他把勳章別在禮服的右胸上,戴上裝飾著金色帽緶的大沿軍帽,對著穿衣鏡看看,到底是禮服,穿上它,人變得神采奕奕,穿衣鏡裡出現一個八面威風的將軍,一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氣概,黃色的硬質肩章上,那顆金色的將星在燈照下閃爍著……

  他扶著樓梯扶手從樓上下來,慢慢坐進沙發,拿起電話撥通了馬天生的辦公室:「我是李雲龍,現在在我家裡……這有什麼好奇怪,我知道你正四處搜捕我,怎麼就沒想到上我家來看看呢?你大概只顧著在車站碼頭撒網了吧?看來你的腦子不太靈活。說實話,這個軍交給你我還真不大放心。好吧,你來吧,咱們該好好談談了,畢競共事一場嘛。記住!只允許你進我的大門,持槍的戰士們不准進來,我手裡有槍,你馬天生要有點兒良心,就不該讓年輕的戰士做無謂的犧牲。好,來吧,我等你。」他掛上電話,他坐在正對大門的沙發上,腰板挺得筆直,兩個膝蓋微微分開,被折斷的左臂自然垂放在左腿上,他閉上眼睛。

  該說的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該走啦。身為將軍,他不喜歡這種歸宿,記得一個著名的外國將軍說過:一個軍人最好的歸宿,是在最後一場戰鬥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擊中。李雲龍同意這種觀點,欣賞這種死法。可惜,生活沒有給他這種機會。他環視著這熟悉的客廳,在這裡他和妻子共同生活了十幾年,客廳裡的空氣中似乎還留著田雨特有的芬芳氣味,這沙發上好像還留著田雨的體溫,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溫馨,眼前幻化出炮火連天的淮海戰場,那小小的野戰醫院,那穿著白色護士服的美麗少女。他忘不了妻子和他分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雲龍啊,你是龍,我是雲,龍和雲是分不開的。他想像著,一條渾身閃動著金色鱗片的蒼龍在一片雲蒸霞蔚中翩翩起舞,雲中龍。。他不由輕輕笑了。妻子也太高抬他了,不過,妻子能這麼看重他,還是挺使他感到欣慰的。唉,人要是能重新活一遍,大概就會比第一次活得仔細些,有滋味些,會多享受些歡樂,少存些遺憾。唉,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有好好讀讀書,活得稀裡糊塗,不明不白的。他記得趙剛勸過他多次,還手書了一副條幅送他:千秋邈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據說這是曾國藩寫給其弟曾國荃的。趙剛對這位不好學習的老戰友很是恨鐵不成鋼,而喜歡以大老粗自居的李雲龍很不以為然,這條幅早就不知扔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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