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都梁:亮劍 >
一一零


  李雲龍靠著椅背打起了噸,不一會兒就鼾聲大作。他似乎是和老戰友孔捷、丁偉並肩站在北方國境線上的一個作戰指揮部裡,他們正用炮隊鏡向國境線那邊的縱深處眺望,透過黎明時乳白色的薄霧,他看見成千上萬輛草綠色的蘇制「T-62」型坦克正展開戰鬥隊形向國境線沖來,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米格-23」殲擊機和「逆火」式轟炸機從他頭上掠過……哦,戰爭,你終於來啦,李某等你等了十幾年啦。丁偉好像是在和對方的那個國防部長通電話,彬彬有禮的,就像中世紀的騎士:「格列奇科元帥,丁某早拜讀了你的『斧頭戰術』理論,頭一斧子就要致對手于死地,果然名不虛傳,丁某多年來找不到與閣下切磋的機會,今日能與閣下大打出手,不亦樂乎……」李雲龍高喊道:「老丁,你和那老傢伙廢什麼話?敵人沖上來啦,命令炮群開火……等等,咱們後面什麼也沒有,咱們的坦克大炮呢?咱們的殲擊機、轟炸機呢?

  一陣刺耳的刹車聲傳來,李雲龍的腦袋隨著刹車的慣性猛地撞到前排椅背上,他被驚醒,發現車隊停在公路上,周圍亂哄哄的,一大群肥肥的白鵝正在公路上十分優雅地走著,一個穿得衣衫檻樓、戴著頂破草帽的老漢正揪著一個押車的戰士用十分難懂的閩南話激烈地爭吵著,老漢的年齡有七十多歲了,蒼老的臉上條條皺紋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臉上、手上都長滿了老人斑,長長的壽星眉和鬍子已經花白。李雲龍在此地駐防十幾年,多少能聽懂些當地方言,他聽出那老漢正急赤白臉地指責司機壓死了他的鵝,老漢怒氣衝衝地聲稱,他的鵝正在下蛋,他一家子的生活費都是從鵝屁股裡摳出來的,你們解放軍不是有紀律嗎?賠吧,不拿出一百元來別想走。李雲龍暗暗好笑,這老漢在敲竹槓,一隻鵝敢要一百元。黃特派員正耐心地和老漢商量,無奈聽不借老漢的閩南話,他愁得東張西望想找個人幫忙翻譯一下。公路邊有些農民正在熱火朝天地挖水渠,溝邊插著一面紅旗正迎風招展,李雲龍見旗子上有「紅星人民公社貧下中農造反團」的字樣,正在于活兒的農民們見公路上吵得正兇,便紛紛過來看熱鬧,還有七嘴八舌給老漢幫腔的,說你們解放軍有什麼了不起,壓死人家的鵝就得賠,一百元太便宜了。一時公路上熱鬧得像趕集。

  李雲龍本無心情看熱鬧,他閉上眼睛想接著打噸,卻猛地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這老漢的聲音有點熟,他的心一沉,暗叫聲不妙,頓時全明白了,這是段鵬那小子,天哪,這小子化妝得絕了,連我都走了眼。看來情況不妙,這個無法無天的特種分隊終於要動手了。李雲龍不用猜就知道他們的打算,無非是製造事端,趁亂搶出李雲龍,即使惹出禍來,也只能栽在「貧下中農造反團」頭上,問題是他李雲龍要想逃,何必要等到現在?況且動起手來,這些特種隊員們極有可能要開殺戒,這樣麻煩可就大了,這會毀了這支特種分隊。

  李雲龍來不及多想,他突然出手,猛地一掌將車窗玻璃拍得粉碎,在場所有的人都楞住了,李雲龍大聲喝道:「混蛋,把路給我讓開,誰也不許鬧事。」化妝成農民的特種隊員們都無可奈何地停止了吵鬧,勉強讓出一條路,眼睜睜看著車隊絕塵而去。段鵬一把扯下假鬍鬚,抬腳向路邊一棵小樹踢去,「喀嚓」一聲,碗口粗的小樹被齊根踢斷,段鵬和林漢這兩條漢子頹然坐在路邊抹開了眼淚……

  第四十二章

  馬天生最近又多了一個職務,李雲龍專案組副組長,他知道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他瞭解李雲龍的為人和性格,這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對這個人他不抱任何希望,用那個時代的時髦術語評價,這是典型的花崗岩腦袋。馬天生在沒調到這個軍之前,也曾參加過一些專案組的工作,一般來說,一個人一旦被逮捕,精神上就委頓了一半,再堅強的人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也難以做到神態自若。此外,審訊的方式對於被審者而言也帶有極大的壓力,被審者通常是被喝令坐在一個和地澆鑄為一體的水泥墩上,這是防止脾氣暴躁的被審者抄起座椅以暴力襲擊審訊者的必要措施。

  審訊者把雪亮的、令人炫目的燈光射向被審者,他自己卻隱藏在燈後的黑暗之中,只聽其聲不見其人,這些心理學上的小把戲一般都能奏效,被審者常常是誠惶誠恐地去配合審訊者的問話,或急於表白自己的清白,或搜腸刮肚地把肚裡的東西和盤托出,在這點上,大人物和小人物基本沒什麼區別。而李雲龍卻屬￿那種極少數的死硬分子。他的態度極為傲慢,通常是在燈光的照射下閉著眼一聲不吭。馬天生便以連珠炮式的發問去擾亂他的思維,誰知他競然打起鼾來,鬧了半天他早睡著了,休費了半天口舌等於放屁,這太讓人惱火了。專案組用以致勝的法寶是以國家機器的強大壓力從精神上摧毀對手,要使他明白,他是人民的敵人,在這塊土地上,他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只有這樣他的身家性命才有可能苟全,但對於一個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來說,就不大管用了。馬天生很傷腦筋,到現在為止,審訊記錄還是白紙一張,這可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負責看守的戰士都是按當時的時髦標準特意挑選出來的,對敵鬥爭堅決,路線鬥爭覺悟高,苦大仇深,根紅苗正。最使李雲龍氣憤的是,一個青年戰士在給他送飯時竟然往他飯碗裡啐唾沫,李雲龍長這麼大還沒受過這樣的侮辱,不禁大怒,他把飯碗連飯一起扣在那個小子臉上,他還沒來得及繼續教訓這個小混蛋,就被沖進來的幾個戰士按倒在地上拳打腳踢,他拼命反抗,一把掐住那個戰士的喉嚨,他完全可以捏碎這小子的喉骨,但他下不了手,這畢竟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他們有什麼過錯?就這麼一遲疑,他的軟肋就挨了一記重拳,李雲龍的抵抗結束了,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就算年輕時練過幾天拳腳,在這些身強力壯、受過格鬥訓練的戰士面前,還是顯得不堪一擊,他被打得昏死過去。

  李雲龍醒來後一吸氣,肋骨就疼得受不了,憑經驗判斷,是左胸第五、六兩根肋骨被打斷了,他想起在淮海戰役那次負傷時,這兩根肋骨曾被彈片打斷過,是舊傷了,這次不知是從舊茬上斷的還是新處斷的。他覺得頭暈得很厲害,這是一個戰士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頭向水泥地連連撞擊造成的腦震盪。這些狗娘養的,下手夠狠的,他不恨這些無知的戰士,他們從入伍第一天開始就受這種教育,「對同志要像春天一樣溫暖,對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們心自問,他李雲龍也沒少這樣教育戰士,想到這裡,他禁不住苦笑起來。他思索的是另外一個問題,這些無知的戰士用對付敵人的手段毒打了他,這不難理解。問題是,究競是什麼人教會了他們去虐待別人,去侮辱別人?難道是敵人就可以去虐待,可以侮辱人格嗎?他為此感到震驚,同時也感到愧疚。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他槍斃了受傷的日軍俘虜,政委趙剛得知後大發雷霆,他從沒見過平時溫文爾雅的趙剛發過這麼大的火。趙剛吼道:「咱們是人,是正規軍的軍人,不是野獸,不是土匪,不管是什麼人,只要放下武器,我們就應該以人道的方式去對待他們,你這樣做,和日本鬼子有什麼區別……」事後,趙剛找他談心,說過幾句話,使李雲龍銘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懷。趙剛說:「每個正常人身上都同時存在著人性和獸性,或者也可以稱為善良和邪惡,如果不善於調整自己,隨時加強自我修養,那麼獸性的、邪惡的東西隨時都會抬頭。」李雲龍懊悔的想,要是時光能倒流,他一定會拜趙剛為師,好好學學做人的道理。那時他對文化人有種莫名其妙的反感,經常以大老粗為榮,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可笑。多少年過去了,趙剛的智慧、寬容、深沉和人格的魅力仍使他感到神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