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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簡報》是中國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錶,是個政治傾向極強的刊物,它旗幟鮮明地只為一種政治目的服務。那就是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任何人膽敢對「文化大革命」的正確性提出哪怕半點質疑,都將被視為十惡不赦,都應該「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凡被此刊物點過名的人都在劫難逃。它的操作程序通常是這樣,先不做任何評論地刊登幾封群眾來信,對某地某人提出控訴或批判,至於是否真有那麼幾位「群眾」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信號已經發出,此人已被劃入「另冊」了。

  李雲龍看完《簡報》隨手便揉做一團扔進紙簍裡,他已經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在悄然逼近,這一生,他參加過數百次戰鬥,每次投入戰鬥之前,他都有一種臨戰的衝動,現在,這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他相信,這大概是最後一戰了。李雲龍自從下了開槍的命令後,心裡倒坦然了,他從來就是這樣,凡事既然下決心幹了就決不後悔。如果說他在下令攻擊之前,心裡還有對那些糊裡糊塗的老百姓存有某種愧疚的話,那麼當他看到自己的戰士被打倒時,那種愧疚妻間就轉化成雷霆般的暴怒。他在戰前曾向吳玉水反復強調過一條死命令:對方如不開槍,警衛營絕不允許開槍,遇有抵抗只許使用槍托和拳頭。他幻想著能不發一槍地解決事端,誰知事與願違,對方竟敢率先開槍,而且不是零星的射擊,竟是輕重機槍組成的嚴密火網,大有把第一梯隊全部置於死地的意思。李雲龍幾乎氣瘋了,若不是小吳拼命抱住他,他早就沖上去了。流血事件發生後,他的態度硬得像塊石頭,他從來沒指望那個中央文革小組能放過他,這不可能,那個炙手可熱的「小組」平時沒事還惦記著生事呢,何況是震驚全國的流血事件。反正是發昏當不了死,李雲龍就這一個腦袋,砍一刀和砍十刀沒多大區別。橫下一條心的李雲龍打定主意,不管發生什麼事,他絕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著頭髮、撅著「噴氣式」挨批鬥的人,一邊兒呆著去吧,想都甭想,別人能受,他李雲龍可不受這個。要他死可以,要他撅著腚挨鬥受侮辱?門兒也沒有。他從抽屜裡找出了十幾年沒摸的手槍,每天槍不離身,睡覺時也要放在枕下,他這輩子沒有被俘的體驗,如今就更不打算體驗了,要是哪個不知深淺的小子拿著什麼狗屁逮捕令對他動手動腳,他就開槍打他狗日的。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找上門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鳥獸散的造反派組織,而是那些死傷者的家屬。

  那天早晨,李雲龍還沒去上班,就聽見樓下人聲嗜雜,似乎來了很多人。小吳匆匆跑上樓報告:「1號,可能要出事,院子門口來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看看。」李雲龍面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鬧事?真他娘的反啦。」他抓起電話要通警衛營:「吳營長,給我把一連派來,帶上機槍。」放下電話,他把手槍上了膛,裝進褲兜,若無其事地下了樓。院門前擠滿黑鴉鴉的人群,人們躁動著,咒駡著,一片喧嘩聲。有人在大聲喊:「李雲龍滾出來。」「打倒鎮壓群眾的劊子手李雲龍。」「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李雲龍你聽著,革命群眾是殺不完的。」

  李雲龍推開院門,雙手背在後面,兩腿微微叉開穩穩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子靜了下來,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膽怯,在悄悄地往人群裡縮。「我是李雲龍,是誰要找我?」李雲龍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掃視了一圈,似壯士出山,劍氣如虹,濃濃的殺氣漸漸在臉部聚集,透出鋒刃般的峻厲,裹挾著一股強梁霸氣,令眾人不寒而慄。

  「喂,怎麼不說話了?有話就說嘛,我聽著就是,要是大家沒話說,就請散散吧。」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一個中年漢子擠出人群鼓起勇氣大聲道:「李雲龍,你別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們,我們既然來了就不怕你,我們要向你討還血債。」李雲龍冷冷一笑:「好啊,怎麼討?就在這兒打死我?你們敢嗎?」「你這個劊子手,殺害了這麼多革命群眾,血債要用血來還。」「我們不怕你,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給我們做主,劉少奇都被拉下馬了,別說你一個小小的李雲龍了。」「李雲龍!把頭低下來,向革命群眾低頭認罪……」「放屁!誰敢動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劉少奇你罵得,我李雲龍就罵不得,誰敢起哄鬧事,我就斃了他。」李雲龍咆哮起來。「嘩啦。」小吳不失時機地拉開衝鋒槍的槍栓。

  遠方傳來隊列的跑步聲,一連的戰士頭戴鋼盔、全副武裝地跑步而來,他們在圈外迅速散開,包圍了人群。一連長王志義向李雲龍立正敬禮道:「報告1號,警衛營一連奉命來到,請指示。」李雲龍乾脆地說:「原地待命,誰敢鬧事就給我抓起來。」「是!」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點燃,亂哄哄地喊了起來:「李雲龍你開槍吧,有能耐把我們都打死。」「你打吧,我們孤兒寡母也不想活了。」「打死這劊子手!給親人報仇。」……

  李雲龍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人群。一連長王志義拔出了手槍和小吳一左一右護住李雲龍,兩人的槍口慢慢抬起來對準騷動的人群。圈外的戰士們也端起了槍……「大家讓開,我老婆子有話說。」人群中傳來一聲蒼老的、顫巍巍的喊聲。人群自動閃開了一條通道,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婆領著兩個七八歲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婆有七十多歲,弓著身子,步履瞞珊,手裡拄著拐杖,一頭散亂乾枯的白髮遮蓋著滿臉刀刻般的皺紋和星羅棋佈的老人斑。兩個衣衫檻樓的孩子緊緊地抓住老人的衣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雲龍一怔,突然覺得有些氣短,他雙腿顫抖起來,身子發軟,心在撲撲亂跳。小吳和王連長舉槍的手也哆咳起來,槍口慢慢垂下。李雲龍最見不得這種孱弱的、白髮蒼蒼的老人,每當見到這種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親,他是個孝子。童年時遇上災年,母親曾領他討過飯,每當遇到惡狗時,層弱的母親總是把他拉到身後,用自己的身子護住兒子,災年要飯不容易,走個十裡八村的不見得能討上口吃的,討到吃的,母親自然是先緊著兒子吃,兒子吃完了母親才胡亂吃幾口,當年那日子真是淒風苫雨,令人銘心刻骨,母親的慈祥和關愛,至今想起,他仍感到一種由衷的溫暖……童年時的李雲龍發過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個模樣來,一定好好孝順娘,讓她老人家衣食無憂,兒孫繞膝,日子過得舒心,也算沒白疼他養他。可母親命薄,不到四十歲就追隨他老爹而去,那時李雲龍已參加了紅軍,正在川陝根據地反圍剿,得到母親去世的消息時,他面朝家鄉的方向長跪不起,哭得死去活來,幾十年過去了,每當想起母親,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淚。在血流成河的戰場上,他殺人如麻,心比鐵硬,被他鬼頭刀砍下的敵人腦袋像西瓜一樣亂滾,他連眉毛都不會皺一下,惟獨見了這種衣衫檻樓的白髮老人就禁不住心裡發酸,手腳發軟,心臟感到一陣陣刺痛。

  李雲龍搶上一步,攙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面前我是晚輩,我李雲龍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您只管罵就是,我聽著呢。」老人猛地甩開他的手,兩眼噴出怒火:「姓李的,你說,你是解放軍嗎?」「是,我是解放軍。」「看你這歲數,也當過八路吧?」「老人家,聽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您猜對了,我當八路時也在山西,在晉北洪濤山一帶的根據地……」「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雲龍臉上,恨恨地罵道,「你也配當八路?也配當解放軍?你呀……你是遭殃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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