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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1號,您有能力創造歷史或左右歷史,您掌握著一個龐大的、裝備精良的野戰軍的指揮權,您一旦下令開槍,就會在全國創造一個先例,也就是創造了歷史,您的名字也會載入史冊,至於是美名還是駡名,要看歷史的解釋權在誰的手裡。」李雲龍笑了:「我還有一點兒不明白,命令是我下的,當然應該由我來負責,你伯什麼?」「根據政治鬥爭的慣例,首長和秘書之間的關係應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雲龍不笑了,鄭波的話確實使他感到震驚,看來自己的腦子是簡單了些,你不得不承認他的話是無法反駁的,自己以前倒是沒考慮這麼多。既然是擔風險的事,沒必要搭上鄭波。他拿起電話要通軍政治部幹部部長:「我是李雲龍,現在正式通知你,我的秘書鄭波執行命令不堅決,我決定撤消他的秘書職務,由幹部部重新安排工作,我讓他馬上去你那裡報到。什麼?處分先不要考慮,讓他以觀後效吧。」掛上電話,李雲龍神態凝重地對鄭波說:「你到底跟了我這麼多年,瞭解我的脾氣。我喜歡直來直去,男子漢嘛,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的話很直率,也很有道理,就像你剛才說的,你是個小小的副團職幹部,不可能對歷史負責。這話沒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嘛,可我的情況不同,我必須對歷史負責,誰讓我是軍長呢?我承認,對手可能比我強大得多,可對方已經寶劍出鞘了,我能不亮劍嗎?我想試試運氣,就算屬￿我的那個時代已經結束,但總要由我去畫個句號吧?小鄭,你好自為之吧?」鄭波的眼裡湧出淚水,他哽咽地說:「首長,感謝您對我的保護,可您自己……我還能為您做些什麼?」李雲龍揮揮手,淡淡地說:「去報到吧,好好幹,如果將來你也能當上軍長或是軍區司令,你也不要推卸自己的責任,如果人人都不敢承擔責任,那我們這支軍隊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你要記住!」鄭波淚流滿面地向老首長立正敬禮:「首長,我記住了,請您多保重,我向您告別了。」李雲龍望著鄭波的背影吼了一聲:「出發!」一輛草綠色的軍用廣播車,正反復地向被包圍的「井岡山兵團」播送著《軍委八條》和軍方的最後通碟。泰山師的師部大院,已被軍部警衛營圍得水泄不通,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戰士們已經進入攻擊線,戰端一觸即發,廣播車的高音喇叭裡已經是第十次傳來警告聲:……立即退出軍事機關,交出武器和電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此時的李雲龍還沒真正下決心,他很希望那些造反派能在大軍壓境的情況下繳械投降。他甚至可以再退一步,只要他們撤離師部,交出電臺密碼和絕密文件,留下重裝備,就算他們帶走些輕武器和彈藥,他都認了。

  面對這些原先都是本本分分的工人,李雲龍實在下不了手,他們不是敵人,都是一些常年處在最底層的群眾,「領導階級」的桂冠並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實際利益,他們常年拿著很低的工資,勉強養活著家裡眾多的人口,沉重的生活負擔使他們看不到任何希望,他們住在低矮擁擠的住房裡,幾乎沒有改善的可能性。李雲龍見過一些工人出身的同學來家裡找李健,他們穿著父親穿破的工作服,渾身補滿了補釘,遲疑地站在客廳門口,戰戰兢兢地不敢邁步,就像來到碧瓦紅牆的王公貴族府第,那些孩子的眼睛裡總閃著一種受驚的小鹿特有的神態,似乎一有動靜就準備拔腿而逃。李健也常和他提起一些同學的家庭情況:「爸爸,我有個同學家只有一間小屋,競然住了七口人。一進門就得上床,吃飯和做作業都在床上。」兒子的話說得李雲龍心裡一陣陣發涼。他不明白,為什麼解放十幾年了,怎麼老百姓還生活得這麼苦?這些勞動人民難道真有當家作主的感覺?要向這些本來已經生活得很苦的安百姓開槍,簡直是作孽啊,軍人不是屠夫,不是劊子手,更何況這支軍隊是來自人民的子弟兵,向自己的父老兄弟開火,這事想想都是罪過。這些糊裡糊塗的老百姓啊,他們窮怕了,苦怕了,一聽說「造反有理」了,就爭先恐後地起來造反,也許他們認為只有造反才能給他們帶來新的希望,才能改善他們的處境。將心比心,他李雲龍當年參加「黃麻暴動」,又何嘗不是這種心態呢?此時,李雲龍表面沉靜如水,心裡卻像翻騰的油鍋,冷汗不停地順著後背流下來,連內衣都浸透了,他心裡在一遍遍地念叨著:鄉親們哪,兄弟們哪,你們走吧,把武器彈藥帶走我都認啦。鄒明啊,你這個混蛋呀,哪怕派個人出來談判呢,咱們也好商量啊,求求你啦,我這個軍長給你這個團長跪下行不行……

  他覺得自己快撐不住了,他的心在一點點變軟,變得像一團能捏出水的軟泥,這輩子屍山血海、槍林彈雨的事見得多了,他心沒軟過,可這會兒卻軟得像攤爛泥。

  軍部警衛營營長吳玉水拎著衝鋒槍向李雲龍請示:「1號,您下命令吧,我保證半小時之內結束戰鬥。」為了避免大規模流血事件,李雲龍下令再給井岡山兵團最後十分鐘考慮時間。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空氣緊張得似乎快要凝固,「井岡山兵團」廣播喇叭傳出來為毛澤東詩詞譜寫的歌曲: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歌曲過後,又是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號聲:井岡山兵團萬歲,井岡山戰士誓與陣地共存亡。李雲龍的心又在一點點硬了起來,理智似乎占了上風。這夥造反派必須繳械,他們的破壞力太大了,此時若是不加以制止,明天甚至是今夜他們就有可能向城市東區的「紅革聯」發起攻擊,「紅革聯」的頭頭杜長海雖然死了,但他已調教出不少炮手,他們手裡還有坦克和152加榴炮,他們的指揮系統還在有效地運轉,當兵強馬壯的「井岡山兵團」向東區大舉進攻時,「紅革聯」不可能坐以待斃,他們會做困獸之鬥,甚至不惜同歸於盡,引爆安放在核心陣地工學院的炸藥,打紅了眼的人是不會顧忌他人的生命的。李雲龍仿佛看見被炮火覆蓋下的城市的慘狀,成千上萬人的死亡,牆倒屋塌的建築物,被炸斷的高壓輸電線打著藍色的火花……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二戰時的記錄片,那是斯大林格勒巷戰結束後拍的實景,影片裡的城市簡直成了一座巨大的、死氣沉沉的墳墓。在以往的戰爭中,最殘酷慘烈的莫過於城市巷戰,沒有徑渭分明的戰線,沒有前方後方之分,沒有軍事目標和平民建築之分,沒有武裝人員和婦女兒童之分,雙方逐街逐屋地反復爭奪,傷亡率高得驚人,整個城市成了個巨大的血肉磨坊……李雲龍不敢再想下去,若是這種可伯的結局發生,身為本地駐軍的1號首長早晚也是替罪羊,兩害相比取其輕,既然這場混帳王八蛋的"文化大革命"把老子逼得沒路可走,老子只好背水一戰,生死由天啦。

  限定的時間到了,李雲龍咬著牙發出命令:「攻擊……」擔任突擊隊的一連一躍而起,戰士們呈散兵線狀向大門沖去。這時雙方的廣播聲都停止了,現場靜得出奇,只有突擊隊的戰士們紛亂的腳步聲,在部隊接近大門的刹那間,「井岡山兵團」的槍聲於響了,從沙包工事裡、樓頂上,輕重機槍組成的交叉火力構成集的火網,駭人的槍聲顯得格外清脆,正在衝擊中的一連戰士一下子倒下一片……

  李雲龍最不願看到的事終於發生了。他暴怒起來:「操他娘的,他們竟敢開槍,給我打……」他一把拽過小吳的衝鋒槍邊拉動槍栓邊要向上沖,警衛員小吳不要命地撲過去把他抱……警衛營長吳玉水也怒吼起來:「給我開火!狙擊手,把那些火力點給我打掉,機槍掩護,全營跟我上……」他隨手抓過一枝衝鋒節邊點射邊發出疹人的嚎叫先沖了上去。戰士們潮水般地湧向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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