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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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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雨近來心情極為壓抑,「文化大革命」運動以來,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她畢竟是個有思想並善於思索的女人。她目睹了運動初期愈演愈烈的抄家,殘酷的批鬥,對人精神和肉體令人髮指地摧殘,受難者血淋淋的屍體,同一種族間的自相殘殺,以革命的名義製造的流血和死亡。此時的田雨已非彼時的田雨,多年來,她不停地在歷史與現實中徘徊,在書本中探尋歷史的殘夢和悠遠蒼茫的文化感悟,在感悟人生方面她已漸漸超越了時代。歷史真是面鏡子,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她看清楚了,1957年那場使大批知識分子淪為賤民的「反右」運動,不過是這次「文化大革命」的預演罷了,此時,這個民族真是大禍臨頭了,這個喪失理性的社會,似乎已拋棄了以往美好的傳統。道德、愛心、良知和尊嚴都已不復存在,人類最為卑劣邪惡的品質則體現無異,道德大面積地道德滑坡,這個可愛而又麻木健忘的民族,正坐在一列燈火輝煌、歌舞昇平的列車上,毫無察覺地被已出軌的車輪急速地帶向深淵。她自己也坐在這列火車上,是這樣痛苦和無奈,她的父母曾為阻止列車的毀滅而努力過,他們已被車輪碾得粉身碎骨,此時的田雨能做什麼呢? 孩子們的惡作劇使田雨氣得幾乎發了瘋,使她憤怒的倒不是因為險些釀成火災,而是孩子們虐待小動物的那種殘忍的心理,她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這些純潔的孩子們變得這樣毫無愛心?是誰教他們的?這種以虐待小動物為樂事的性格一旦形成,將來的社會無疑是可怕的。田雨被氣得渾身哆嗦,她抄起雞毛撣子在三個孩子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幾下。李康是李雲龍一手調教出來的,對挨揍已習慣了,他揉揉屁股便逃出了客廳。趙長上次玩兒槍已經挨過李雲龍的皮帶了,他同時也記住了李家的家規:從來就沒什麼「說服教育」,犯了錯誤就得挨揍。他咧了咧嘴,總算忍住了沒哭。 而趙水是個女孩子,從沒挨過打,連李雲龍上次都對她網開一面,只做罰站處理。她沒想到平時和藹可親、溫文爾雅的田雨媽媽今天競成了這副凶樣子,打人打得這麼狠。趙水的心裡委屈極了,很自然地就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從來沒有動手打過她,即使她有了過失,母親也是和顏悅色地給她講道理,使她主動認錯。母親的臉上永遠帶著微笑,她經常摟著女兒親吻著,給她輕輕地唱一支歌催她入睡,那種溫馨的母愛如春風拂面使她難以忘懷,至今想起,仍依稀有如天國中傳來的歌聲。趙水的眼淚一下子流出來,她無聲地哭了。 田雨餘怒未消地問道:「趙水,你犯了錯還有理了?哭什麼?」趙水哭成了淚人,她抽泣著說:「我想我媽媽……」田雨像是被閃電突然擊電身子僵直地怔住了,她的思維一下子中斷了,停止了……馮楠的面容在她眼前倏然閃過,她的心臟就像猛地挨了一刀,汩汩地流淌出鮮血,她在一霎間就垮了下來,淚如泉湧地抱住趙水泣不成聲道,「趙水、趙水,原諒媽媽、原諒媽媽……媽媽不該打你,媽媽一時昏了頭,媽媽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保證不再打你了……我的女兒。你能原諒媽媽嗎?……」 仿佛是有人突然打開一道感情的閘門,壓抑許久的情感如洪水般地奔湧而出,她的痛苦、她的委屈、她的悲涼、她的愧疚……一霎間都從心靈的淵底進發出來,與現實的慘痛驟然相撞。她痛哭著向冥冥之中的馮楠懺悔著:「原諒我,馮楠,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實在是一時糊塗啊,馮楠啊,我後悔啊,我後悔死了……我當初為什麼要讓你和趙剛見面啊,是我害死了你啊,我將來還有什麼臉再去見你們……。馮楠啊,咱們這個國家已經沒有天理了……連你們這麼優秀的一對兒……都活不下去了…。你告訴我啊馮楠,這是為什麼……」田雨緊緊地抱著趙水,一刻也不敢鬆開,這是馮楠的骨肉,是她生命的延續,馮捕和趙剛的鮮血還在這個女孩的血管裡流動,只要他們的女兒在,他們的靈魂就不會遠去,他們一定在雲端裡默默地注視著田雨呢,田雨感到一陣欣慰,像擁抱著好朋友的靈魂,她說什麼也不敢鬆手,生怕一鬆手,趙剛和馮棉的靈魂就會突然逝去。 杜長海喜歡駕駛汽車,在炮兵團時,他經常親自開著火炮牽引車,練出一手熟練的駕駛技術。轉業以後,就沒了開車的條件,一個小小的處長是不會配備汽車的。他每天上下班只得蹬著一輛破自行車,心裡憋屈得要命。「文化大革命」的興起,打碎了一切舊的等級觀念,杜長海透過混亂的社會現象,發現一絲朦朦朧朧的曙光,自從坐了「紅革聯」第一把交椅,他終於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專車、秘書和警衛都有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像他這種沒有背景又缺乏過人特長的人,在處級的位子上累死也不可能得到這麼多實際利益。他不喜歡轎車,只對吉普車有著濃厚的興趣,他認為這種車型最適合軍人,儘管他早已退出現役,成了老百姓,但他在心裡永遠把自己當個軍人。當時儘管北京產212吉普車已經問世,但產量小得可憐,連毛澤東檢閱百萬紅衛兵時,乘坐的車不過也就是212吉普。杜長海之流就別想輕易見到了。他退而求其次,給自己配備了一輛蘇聯50年代出產的「嘎斯69」吉普車,這種車的越野性能使他很滿意。他每次出行的程序是這樣安排,自己親自駕駛吉普車,副座坐著秘書,後排是兩個抱著56式衝鋒槍的貼身警衛,吉普車後面跟著一輛「解放」卡車,上面坐著他全副武裝的警衛班。他這種排場是顯得張揚了些,也曾遭到一些人的非議,但杜長海一言蔽之:這是工人的力量。 那天晚上發生的事使杜長海的警衛員們在二十年後還心有餘悸。他的一個貼身的警衛是他的小舅子,他小舅子認為那天晚上姐夫真是撞見鬼了,因為當時幾百個全副武裝的武鬥隊員已上車就緒,目標是離市區幾十公里的駐軍火箭炮團。等了一會兒,杜長海才姍姍來遲,那天晚上他顯得很興奮,他像大人物似的向等侯在卡車上的幾百名部下揮揮手,一反常態地要求大家唱個語錄歌提提士氣。要知道他是個沒半點音樂細胞的人,哪怕是唱上一句也要跑調,所以他很自覺地把這個弱點隱藏起來,從來不提唱歌的事。這樣說來,那天晚上杜長海就顯得不太正常了,他竟然給大家起了個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預備——唱!大家都哄笑起來,因為他嚴重跑調。杜長海沒有發怒,而是寬容地說:「別笑,別笑,大家都嚴肅點兒。今天咱們去執行一項光榮的任務,士氣是很重要的,接著唱,接著唱。」杜長海在亂哄哄語錄歌聲中拉開吉普車的車門,小舅子殷勤地給他關上門,杜長海隔著車窗對小舅子囑咐道:「告訴你姐,我今晚不回家了。」小舅子見他扭動鑰匙發動車子,就在他扭動鑰匙這一刹那,轟!一聲巨響,杜長海垂直向上從吉普車的帆布頂棚中穿過飛起七八米高。當然,也有的目擊者堅持說絕不止七八米高,至少飛起十幾米高,並為此事抬了二十年的杠。當時在場的所有的人都認為這起爆炸案是階級敵人幹的,其最大嫌疑自然是「井岡山兵團」。邏輯是現成的,反革命分子把革命組織的傑出領導人一直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當然是要置於死地而後快,但問題不在這裡,令人驚訝的是,與杜長海近在咫尺的小舅子卻連根汗毛也沒傷著。看來爆炸力不是向四周擴散的,而是集中向上爆發的。猶如一枚火箭彈擊中了杜長海的屁股,把他拋向半空,連吉普車都沒受到什麼損壞,換個座位,補補頂棚就行了。 事後,杜長海的小舅子擦著冷汗說:「當時轟的一聲響,我姐夫就飛出去啦,他人還在半空裡,我就明白啦,唉……」杜長海的死亡使「紅革聯」衝擊火箭炮團的計劃徹底流產了。「紅革聯」一派群龍無首,人心惶惶。社長海的幾個副手為爭奪這個空出的權力交椅鬧得不可開交,幾乎反目。「紅革聯」的廣播站向整個城市沉痛宣告:反革命組織「井岡山兵團」殺害杜長海烈士罪責難逃,他們欠下的血債,一定要用血來償還。「紅革聯」廣大戰士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莊嚴宣誓:我們一定要繼承烈士的遺志,誓死保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和反革命分子血戰到底,不獲全勝絕不收兵。隨後,莊嚴沉痛的哀樂緩緩地飄向城市的各個角落。 「井岡山兵團」的廣播站自然不能閑著,他們特地將巨型喇叭增加到十個,廣播員慷慨激昂的聲音變成巨大的聲波傳向整個城市:革命的戰友們、同志們,階級敵人的造謠誹謗絲毫無損井岡山兵團的光輝形象,反動組織的頭頭杜長海之死,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反革命分子杜長海死有餘辜,遺臭萬年,終於變成了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作為對哀樂的回敬,這邊也放起為毛澤東詩詞譜寫的歌曲: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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