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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使李雲龍更為頭疼的是,在馬天生的默許下,野戰軍的一些部隊也暗中介入了武鬥。「紅革聯」頭頭杜長海最近成立了一個坦克分隊,清一色的59式,原是軍屬坦克團的最新裝備,不知怎麼搞的,全歸了「紅革聯」。是搶走的還是暗中送的?這點他馬天生應該心裡有數。李雲龍剛剛得到來自特種分隊的情報,那個一見了炮就頭腦發熱的前炮兵副團長杜長海,最近正在打軍屬火箭炮團的主意。這個團是後組建的,裝備的是130口徑的自行火箭炮,那個瘋子杜長海要是得到這些火箭炮,對西區來一次齊射,那些爆炸後能產生三千度高溫的炮彈會把半個城市淹沒在火海中。李雲龍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不管用什麼手段,一定要制止這個瘋子。長時間的對視終於使李雲龍失去了耐心,他很不客氣的直呼其名:「馬天生,本市武鬥打成這個樣子,你不覺得你應該負主要責任嗎?你有什麼權力代表野戰軍表態支持某一派,反對某一派?你難道不懂組織原則?沒有經過軍黨委討論就敢擅自作主?」

  馬天生微笑著反駁道:「李軍長,你因病住院期間,按我軍條令就是暫時停止行使指揮權。我作為這個軍的政委當然要主持全部工作了。這點,你應該沒有異議吧?」他停頓了一下,又軟中帶硬地說:「李軍長在住院期間大概沒看報吧?你恐怕對當前形勢缺乏瞭解,中央文革三令五申,解放軍要支持革命左派,作為臨時主持工作的政治委員,我執行中央文革的指示何罪之有?支持革命左派不是只用口頭上的支持,而是要拿出切切實實的行動來,軍隊支左的意義是什麼?還不是因為軍隊是握著槍桿子的武裝集團?換句話說,就是用槍桿子去支左,革命左派在遭到反革命組織的進攻時,解放軍就不能袖手旁觀,就應該堅定地和左派站在一起,打退反革命組織的進攻。不如此,我們就要犯右傾投降主義的錯誤,1927年大革命失敗,不就是因為陳獨秀的右傾投降主義下令工人糾察隊放下武器造成的嗎?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呀。最近江青同志也肯定了『文攻武衛』的口號,並做出了重要指示,江青同志是這樣說的:我記得好像是河南一個革命組織提出這樣的口號,叫做『文攻武衛』,這個口號是對的……不能天真爛漫,他們不放下武器,拿著長矛,拿著大刀,對著你們,你們就放下武器,這是不對的,這是要吃虧的,革命小將要吃虧的。老李呀,你我都是受黨多年教育的老同志了,江青同志是誰?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夫人呀,她的話是代表主席的呀,對毛主席的批示對中央文革的指示抱什麼態度,是關係到無產階級立場問題,是大是大非的問題,在這點上是沒有調和的餘地的。」馬天生不溫不火的、語重心長的一席話噎得李雲龍半天沒說出話來。

  一談政治問題、理論問題,李雲龍就處於下風了,他自己腦子也在糊塗著呢,能找出什麼話來反駁?馬天生說的沒錯,支持左派和文攻武衛的口號又不是他馬天生發明的,他執行中央文革指示也沒什麼不對。李雲龍一時說不清楚,但總隱隱約約感到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得慢慢理出頭緒來,軍隊的最高指揮機構是中央軍委,按照我軍的建軍原則應該是党指揮槍,那麼黨中央的政治局應該是最高決策機關了,但是且慢,現在又出現個中央文革小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來自這個「小組」。它的權威似乎是至高無上的,那麼中央政治局哪兒去了?是撤銷了還是解散了?沒人告訴你它的合法性是否還存在,同時也沒任何文件表明中央文革小組算是最高權力機關。諾大的一個中國誰能鬧清楚最高權力機關是什麼?別說李雲龍稀裡糊塗,當時的中國沒幾個人能說清楚,誰要是傻乎乎的拿著本《憲法》說中國的最高權力機關是人大常委會,這是憲法規定的,那麼大家肯定以為這傢伙神經不正常,在說胡話呢。憲法是給外國人看的,拿到國際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誰會摳著憲法叫勁。

  李雲龍昏沉沉猶如一盆漿子的腦子裡突然裂開了一道細細的裂縫,一道理性的微光隱隱約約地透過縫隙射了進來,他似乎有點兒明白了,不能鑽進事物組成的亂麻裡去考慮問題,你要跳出亂麻置身事外去考慮問題,別糾纏在表面的小事上。聽誰的,不聽誰的,什麼是最高權力機關,誰是左派,誰是右派,誰革命誰反革命,這統統不重要,關鍵是誰擁有了評判權和解釋權,斯大林那句話說的可謂精闢:「勝利者是不該受到責備的。」想到這裡,李雲龍算是明白了,這個世界上的事原本很簡單,是政治家們故弄玄虛,把原本簡單的事弄得複雜化了。話又說回來了,要是光喊喊口號,寫寫大字報,革革文化的命,那麼誰願意革命就革命好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問題是這兩個造反派頭頭已經不滿足于革文化的命了,他們要搞武裝革命,而且動靜越鬧越大。要動用坦克大炮了。這就觸犯丁大多數原本想過安分日子的老百姓的利益了。革命了一輩子的李雲龍終於對革命這個字眼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他認為自己有責任制止這種胡鬧式的革命,儘管這樣做要承擔極大的風險,甚至有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李雲龍盯著對面的馬天生,突然覺得這傢伙挺可憐。他想,就算我李雲龍文化低,可我學會了思考,可你狗日的倒是一肚子的學問,講起革命和理論來頭頭是道,可那是你思考的結果嗎?你頂多是個學舌的鸚鵡罷了。你那些理論哪個是你自己思考出來的?他真的可憐起馬天生來了。

  他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和風細雨地說:「老馬,咱們應該商量一下,武鬥一定要制止,再這樣打下去這個城市就完了,不知要死多少人呢。你看是否可以這樣辦,第一,馬上和省軍區聯絡,消除對立,聯合制止武鬥。都是解放軍嘛,怎麼能自相殘殺呢?第二,確保軍事禁區、軍事機關、軍火庫的安全。宣佈如有衝擊上述目標者,格殺勿論。第三,和省軍區協同行動,宣佈軍隊不介入地方派性爭端,共同收繳兩派的武器,這一點絕不能含糊,必要時不惜動用武力。」馬天生認為今天李雲龍提出的幾點建議很不像話,他好歹是個軍級幹部,怎麼連原則都不講了?這已經不是和馬天生個人的矛盾了,這是直接對抗中央文革的行為,難怪毛主席說黨內有個資產階級司令部呢,軍內也一樣,這個李雲龍對「文化大革命」的牢騷可不少,分明就是那個司令部的人,此人大不識時務,也早晚要倒黴。

  馬天生拿出一份《解放日報》說:「李軍長,這是篇重要社論,題目是《「文攻武衛」是無產階級的革命口號》,我覺得我有必要給你念一段,算是咱們共同學習社論吧。你看,社論指出:對於階級敵人挑起的武鬥,我們一是反對,二是不伯。我們對付的辦法,就是『文攻武衛』,我們一方面文攻,擺事實,講道理,從政治上揭露、孤立、批判、打倒敵人,教育受蒙蔽的群眾,一方面武衛,當一小撮反動傢伙拿起棍棒刀槍向我們撲過來時,我們就給予堅決反擊,直到對他們實行無產階級專政,徹底粉碎其猖狂進攻……好,咱們就學到這裡。老李,我認為你剛才的幾點建議是極端錯誤的,是和中央文革小組的精神背道而馳的。因此,我不同意。第一,省軍區一些負責人屬￿隱藏在軍內的走資派,他們公開支持反動組織『井岡山兵團』,向他們提供武器彈藥,並派出作戰參謀指揮武鬥,這是向無產階級專政的猖狂進攻,他們的行為已經走向了反面,這筆賬早晚是要和他們清算的。第二,有消息表明,近日中央文革要對本市的問題進行表態,將宣佈『紅革聯』為革命左派,支持革命左派是我們野戰軍義不容辭的責任。在左派遭到反革命組織的進攻和屠殺時,如果我們坐視不管,那還要我們解放軍幹什麼?第三,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對付『井岡山兵團』這樣的反動組織,應毫不手軟地進行反擊,絕不可有婦人之仁。城市打平了是小事,將來可以重建,我們不可只算經濟賬,不算政治賬。現在死幾個人是值得的,如果反革命分子得逞,我們幹百萬人頭就要落地,紅色江山就要改變顏色……」

  李雲龍終於忍耐不住了,他猛地一掌拍在桌上,吼道:「馬天生,你少他娘的賣狗皮膏藥,這些狗屁話我聽得多了,用不著你來上課,誰是左派,誰是右派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中央文革說了算,不管是哪派,只要我李雲龍一天在這個位於上,誰敢衝擊軍事禁區,搶奪武器,誰想毀了這座城市,我就堅決鎮壓,絕不客氣……」他掃了馬天生一眼,兩眼射出寒光,用鼻子哼了一聲:「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邊,哪個狗娘養的想吃裡扒外,挑動武鬥,想靠這個找臺階向上爬,拿國家財產、軍隊的榮譽、老百姓的生命當自己晉升的臺階,不管是誰,老子就像宰雞一樣宰了他。」就算馬天生再有涵養,也被李雲龍粗魯蠻橫的態度深深激怒了,他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地說:「李雲龍,你不要太狂妄了,就憑你剛才說過的話,就可以定你個現行反革命,你對抗中央文革,對抗『文化大革命』絕沒有好下場。」李雲龍傲慢地把雙臂抱在胸前冷笑道:「老子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出的話就沒有打算收回去,這條命反正是揀來的,已經白賺了二十多年了,這個腦袋子彈都不怕,還伯你的帽子?你這話也就是嚇唬牆窟窿裡的耗子。值班參謀。」他大吼道。一個值班參謀進來,立正敬禮,聽候指示。

  李雲龍命令道:「通知各部隊進入一級戰備,今後不管是哪派組織,誰敢衝擊軍事機關、軍事禁區,搶奪武器,一律開槍射擊,格殺勿論。我負責任,去執行吧。」「是!」值班參謀轉身就走。「回來!」馬天生站了起來,正色道,「除了中央文革小組,誰也無權下達這種命令,我宣佈,這個命令無效。」李雲龍像沒聽見一樣,正用打火機點煙,這是老習慣了,他的命令一經下達,就絕不重複第二遍。

  值班參謀向馬天生敬個禮說:「對不起,馬政委,按照我軍條令,我只能執行1號首長的命令,請原諒。」參謀再次敬禮轉身退下。

  馬天生覺得自己的血壓在迅速升高。太陽穴附近的血管被血液衝擊得嘣嘣跳動,他臉色發白,手指哆嗦著指著李雲龍說:「李雲龍,你不要一意孤行,你無權下達這種命令。我要直接向中央文革小組彙報,你這是擁兵自重,對抗中央,這絕沒有好下場。」李雲龍戴上軍帽冷冷地說了句:「請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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