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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第三十六章

  第二天,李雲龍出院先回到家裡,他哪裡知道,他家後院成了武器試驗場了。他還沒進院就聽見後院響起衝鋒槍的連發射擊聲,他大驚失色,抬腳就往後院沖,警衛員小吳比他的動作更敏捷,一眨眼工夫已經拔槍在手擋在他前面沖進後院。後院的情景使李雲龍大吃一驚,後牆根處擺著一溜瓶子,他的兩個兒子加上趙剛的四個孩子正興高采烈地向瓶子射擊呢。李健端著一枝英制「斯登」式衝鋒槍,趙山端著一枝美制M-3式衝鋒槍,這兩個不知深淺的小子都把槍撥到連發位置,一扣扳機就是一個長點射,瓶子倒沒打碎幾個,磚牆卻被打得百孔千瘡,一群弟弟妹妹正專心致志地往備用彈夾裡壓子彈。李雲龍差點兒沒氣瘋了,這些混小子是在玩兒命呢,這麼近的距離向磚牆連發射擊,子彈在牆面上又彈回來,這種「跳彈」每一發都能制人於死命。看來,這些孩子該挨揍了,再不管教管教,他們明天就敢在屋裡玩兒炸藥包了。

  孩子們見李雲龍突然回來,便都有些傻了,他們呆呆地看著父親,不知父親該如何發落他們。李雲龍卻和顏悅色地走過去,拿過M-3衝鋒槍,熟練地擺弄了幾下,拔下彈夾,退出于彈,關上保險蓋。他像老師講課似的說:「這種槍叫M-3式,美國造,1942年開始大批量生產,槍身廣泛採用衝壓件,這在當時算是槍支生產的一大突破,生產成本大大降低了,每枝只合當時的二十二美金,口徑11.43毫米,彈容量30發。哦,那枝是英國造『斯登』式。你們看,這種槍設計得很有特點,它的彈夾不像別的衝鋒槍那樣從槍身下部插入,而是從左側插入,這樣就有個優點,臥姿射擊時可以把身子臥得很低,減少中彈的危險。這兩種槍在抗戰後期,根據美國政府的《租借法案》曾大量裝備國民黨部隊,解放戰爭時,我們繳獲了很多。解放後,這兩種槍退出現役,只發給民兵使用,因為它無論是射程、殺傷力和精確度都已落後了。你們是從哪裡找來的?」

  李健見爸爸沒生氣,膽子便壯了不少,回答說:「是『紅革聯』發的,說要拿起槍來保衛『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果實。我們很多同學都領了槍,連有的小學生都領了。」李雲龍氣得火直往腦門上撞,心說這些混蛋造反派們,真是無法無天了,竟然連孩子們的性命也當成兒戲,不收拾他們一下還行?他克制住內心的憤怒,表面上若無其事地說:「你們知道剛才李健和趙山的射擊方式叫什麼方式嗎?告訴你們,叫自殺式射擊,你們近距離向磚牆連發射擊,這樣就把自己置於跳彈殺傷的覆蓋下,院子裡已無任何安全死角,一個長點射七八發子彈,每發子彈的回彈方向都無規律可循,回彈的彈頭又撞在別的牆上繼續回彈,甚至在三次回彈後仍然具有殺傷力,你們這些笨蛋居然沒有人受傷也算個奇跡了。」趙山說:「爸爸,我們記住了,以後不再打了。」

  李雲龍說:「晤,記住了?現在道理已經和你們講完了,該談談處罰的問題了。」說完他驟然變了臉:「李健、趙山,你們倆都是當哥哥的,同樣的錯誤,當哥哥的就要比當弟弟的多承擔責任,因為你們年歲大。今天你們犯的錯誤很嚴重,弄些破槍回來在院子裡胡打,我要是晚回來還不出人命?所以今天我要好好管教管教你們,不然你們永遠記不住。」他解下皮帶說:「這樣吧,當哥哥的每人抽十下,當弟弟的每人五下,女孩子免打改罰站兩小時,這還算公平吧?」李健和李康這兄弟倆挨父親的打有多少次連他們自己都記不清了,他們已經習慣於這樣思考問題:惹了禍就得挨揍,這是非常正常的。可趙山、趙高、趙水、趙長這兄妹四人從小沒挨過打,他們的父親趙剛從不主張打孩子。於是趙山便壯著膽子抗議道:「打人不對,即使犯了錯誤也應該說服教育,這是我爸爸說的,他從來沒打過我們。」李雲龍詫異道:「喂,還真是趙剛的種,才這麼大嘴裡就一套一套的。我來告訴你,第一,現在我是你爸爸,既然是你爸爸,就有權揍你。第二,如果我不揍你和兩個弟弟,那麼對李健、李康就不公平了,因為你們都犯了錯誤,怎麼能有的處罰有的不處罰?那不成了見人下菜碟了?我不能把你們兄弟之間分成三六九等。至於趙水,她是女孩子,女孩子是不能挨揍的,犯了錯誤只能罰站,這叫做尊重婦女,懂嗎?第三,你爸爸已經把你們託付給我,就是同意我用自己的方式管教你們,咱家的家規裡從來就沒有什麼『說服教育』這一條,犯了錯誤就該挨揍,就算當著你爸爸的面,我也照樣揍你。」趙山想了想,覺得還算有道理,便說:「好吧,我認罰。不過事情是我先惹的,弟弟們只管壓子彈,他們也怪冤枉的,他們該挨的皮帶我替了,行嗎?」李雲龍繃著臉搖搖頭:「不行,我這裡賞罰分明,弟弟們犯的是挨五皮帶的錯誤,你和李健犯的是挨十皮帶的錯誤,該是誰的就是誰的,誰也不能替。」趙山沒話說了:「爸爸,我先來……」

  客廳裡響起啪啪的皮帶抽在屁股上的聲音,五個男孩子咬住牙挨了自己應得的皮帶數,誰也沒哭,他們已經明白了,在這個家裡,作為一個男人,哭總是件丟臉的事。趙水那年十二歲,她在客廳裡足足站滿兩個小時,她算明白了一個道理,女孩子不能挨打,但可以罰站,這是李家尊重婦女的家規。

  司令部會議室裡的會議桌是長方形的,桌面鋪著厚厚的綠呢子。會議室正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軍用地圖,上面標滿了各種顏色的符號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線、等深線。一幅巨大的、從天花板一直垂到地面的紫紅色絲絨帷幕半開著,露出裡面的地圖。李雲龍坐在會議桌的南側,這從來就是1號的位置。政委馬天生坐在會議桌的北側,兩人中間隔著足有五米長的會議桌。

  李雲龍抽著煙,他手邊擺放著一個黃銅煙灰缸,是用152口徑的炮彈殼底部做成的。他不停地彈著煙灰,兩眼炯炯放光,死死盯著對面的馬天生,仿佛想把目光變成一把刀子,狠狠刺過去。馬天生安詳地喝著茶,用柔和的目光迎住對方滿含敵意的逼視,顯出一副虛懷若谷的涵養和儒雅的神態。這是兩個閱歷不同、性格迥異的職業軍人的第一次交鋒,也是遲早要發生的交鋒。兩個人誰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按李雲龍的想法,這個1943年才入伍的新兵蛋子根本沒資格和他對話。1943年,抗戰都打了六年了,他當團長都多少年了,馬天生那狗日的還是個新兵,老子打出的子彈頭比他吃過的大米粒都多,他算個什麼東西?憑什麼爬到軍級的位子上?

  而馬天生對李雲龍的評價也不太高:一介武夫。資格老管個屁用?彭德懷、高崗、饒漱石、劉少奇的資格哪個不老?現在怎麼樣?還不是都進了監獄?和他們比,你李雲龍算個什麼?就算你能打仗,立過大功,那不也是過去的事了?那個時代早結束了。現在是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像你這樣頭腦簡單的將軍,也該被時代所淘汰了。和馬天生這類靠政治起家的軍人相比,李雲龍的腦子確實簡單了些。他的致命錯誤就是太重資歷了,惟獨忽視了一點,時代變了,金戈鐵馬,百戰沙場的時代早已結束了,戰塵落定後該是個玩兒政治、玩兒權術的時代。「文革」初期黨內新倔起的一股政治力量中央文革小組,它的成員中,資歷深的人的確不多,即使有也被逐漸淘汰出局了。而大多數成員的資歷都不值一提,譬如大名鼎鼎的筆桿子姚文元,他簡直就沒有革命資歷,但這並不妨礙他的權勢如日中天。古人有言: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便是這個道理。

  此時的李雲龍正憋著一肚子火,由於馬天生的表態,本市兩大派組織的矛盾迅速激化,大規模的武鬥升級為戰爭,事情發展到現在,連軍隊都難以控制了。多方面的情報表明,省軍區所屬的地方部隊由於公開表態支持「井岡山」,已和野戰軍部隊形同水火,「井岡山」一派的武器幾乎全部來自省軍區的武器庫,省軍區部隊主動撤掉門崗,暗中派人通知「井岡山」一派前來取武器。還有情報表明,在最近發生的大規模交火中,「井岡山」組織的指揮系統中出現了一些身穿便衣的軍事顧問,在協助指揮作戰。這些人似乎都是職業軍人,在戰術指揮、火力配備、工事的構築和諸兵種協同方面很專業。情況很明朗,省軍區已暗中介入了武鬥,不但向自己所支持的一派提供了武器彈藥,還派出不少作戰參謀協助指揮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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