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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他又把電話掛到孔捷那裡,孔捷不知剛和什麼人發過火,說話沒遮沒攔,火氣很大:「老李,我越想越不對,媽的個×,准是中央出了奸臣。這麼多老上級、老戰友都他媽的成了反革命,戰場上沒被敵人打死,媽了個×,倒讓自己人給幹掉了。要是這也叫革命,那小鬼子和國民黨就都是革命派啦,媽的,惹急了老子,老子帶部隊南下,來個『清君側』,斃了那幫奸臣。」李雲龍說:「老孔,說話注意點兒,我可不想看著你倒黴,咱們當年的老夥計沒剩幾個啦,你要出點兒事,我連個能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了。」孔捷氣哼哼地說:「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子這輩子死過幾次了,反正命是白撿來的,我怕什麼?」李雲龍岔開話題:「你那裡情況怎麼樣?國境線上壓力不小吧?」「媽的,陳兵百萬,光坦克師就幾十個。說實話,真要打過來,我這個軍只能支撐幾天,部隊的裝備和訓練太差了,成天淨練嘴皮子了,哪有工夫搞訓練。不怕你笑話,給我們軍裝備的坦克還是T-34型呢,二戰時的破玩藝兒。國境線那邊可是清一色的T-62。真要幹起來,只好像咱們當年那樣抱著炸藥包往上沖啦。你猜我這些天老在想什麼?我在想丁偉,還記得當年軍事學院他的畢業論文嗎?我越想越覺得這傢伙是個人物,有預見性,有大戰略思想。你琢磨琢磨,現在咱們的北線防禦、兵力和裝備部署和他當年的設想幾乎一樣。當年的假設敵人現在可成了真正的敵人,你不得不佩服丁偉的戰略預見性和勇氣。唉,丁偉呀,這傢伙現在不知怎麼樣,五九年以後就失去了聯繫,聽說是坐了幾年牢,職務一搐到底,回大別山種地去了。我托人去大別山找過,啥消息也沒有。中國的事就是這麼怪,昨天還是將軍、大軍區的參謀長,今天一削職為民成了普通老百姓,就橡一粒沙子掉進沙堆,再想找可費了勁啦。算了,不提這些,說說你吧,你小子的脾氣比我也強不了哪兒去,這年頭說話要留神點兒,你不比我,老子這裡是大軍壓境,一線防禦靠我撐著呢,一般沒人敢找我的麻煩,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儘管開口。」

  李雲龍想了想,說:「我現在還好,不過,將來要有個風吹草動,我會讓我的幾個孩子去投奔你,你得給碗飯吃。」孔捷動了感情:「放心吧老兄,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還有什麼事?」李雲龍說:「還有,我岳母的情況你都知道,被劃為右派後到興凱湖農場勞改,後來就在那兒就業了。老人家神經受過刺激,不太正常了。本來我想把她老人家接到我這裡來,沒想到又趕上『文革』了。相比之下,勞改農場倒成了保險箱。這個農場在你的防區內,請你關照一下,將來萬一我這裡出了事,你要想法把老太太接出來,替我給老人養老送終。晦,想想心裡怪不是滋味的,人家把這麼好的女兒嫁給我,我李雲龍硬是沒讓老人家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想想就愧得慌,這件事你得替我辦。」孔捷說:「沒問題,我防區裡的事我說話還算話。可是……老李,我咋聽你說話有點兒像交待後事呀?老夥計,別嚇唬我好不好?你堂堂的野戰軍軍長當著,能有啥事?」李雲龍說:「這叫做有備無患,懂不懂?好啦,我掛了。」

  李雲龍剛放下電話,電話鈴又催命似的響起,是鄭秘書打來的,他向李雲龍報告了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昨天夜裡,對峙中的造反派組織就像是雙方約定好了一樣突然行動,野戰軍、省軍區部隊、武裝部,公安局,總之凡是能找到武器的地方全部遭到衝擊。由於沒人敢下令自衛,各部隊的軍事主官都束手無策,眼睜睜地看著戰士們手中的武器被搶。李雲龍的部隊有兩個團幾乎成了赤手空拳。他聞訊大怒,險些把電話話筒給砸了,嘴裡連聲罵道:「反了,反了,老子從帶兵那天起,繳過小鬼子的械,繳過國民黨的械,還從來沒讓人家繳過械。」他把電話直接掛到E團,對團長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就算沒有軍委的命令,你不敢開槍。可你用槍托,用拳頭也能對付這些造反派。你手下有3000多訓練有素的戰士,就算他娘的打群架,也吃不了那麼大的虧呀,你這個團長是吃乾飯的?」E團團長也窩了一肚子氣,他發牢騷道:「1號,我向軍部請示過,馬政委叫我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能拿著語錄本宣傳毛澤東思想,你向誰宣傳?人家能聽你的?造反派說啦,中央文革小組號召我們『文攻武衛』,反革命組織已經武裝起來,磨刀霍霍了,我們再不自衛就要犯路線錯誤了。軍長,人家比咱們能說,我是沒辦法啦,你把我撤了吧。」李雲龍說:「撤你的事以後再說,現在你得堅守崗位,把你的部隊管好。」「這點我也做不到,我的哨兵站崗只能帶著語錄本,這樣的哨兵還不如稻草人呢。現在我們營區裡跟集市似的,誰想進來就進來逛逛。今天上午有個老漢趕著一群羊進了軍營,說是我們訓練場上的草長得好,這麼好的草地也別糟蹋了,他老人家以後要拿這兒當牧場了。」團長無精打采地說。

  李雲龍氣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情況這麼嚴重。大批的武器被搶,社會治安已不復存在,這是在後方城市裡,要是在一線防禦的部隊,這些部隊受到衝擊,後果不堪設想,武器裝備一旦被搶,整個防禦體系馬上會土崩瓦解,駐守金、馬、大二擔等諸島的敵軍可以輕鬆地長驅直入。就算這種情況不會發生,隨著軍事禁區被衝擊,敵方的間諜和特工部隊也會乘機潛入。部隊的永備火力點、秘密工事、炮位、雷達站等這些軍事秘密將再無秘密可言,多年的慘淡經營將毀於一旦。

  近十年來,海峽兩岸的軍事對峙從大規模炮戰、海空戰轉為冷戰和宣傳戰。在這期間,滲透與反滲透的特種作戰、宣傳戰加心理戰成為主要手段,在以往的較量中,李雲龍勝多敗少,始終占著上風。而現在,內亂四起,強敵壓境,李雲龍算是真正體會到身處東北國境線上承受著巨大壓力的老戰友孔捷將軍的那種無可奈何的暴躁。

  夏天,這個城市爆發了一場大戰,整個城市被一分為二。東區被「紅革聯」佔據,以工學院為核心陣地,層層設防,早已斷絕交通的街道上,設置了沙包堆成的街壘,蛇腹型鐵絲網,用鐵軌焊成三角支撐物的防坦克樁,馬路兩側的樓房窗口裡伸出黑洞洞的重機槍槍管,街心新構築的地堡裡埋伏著執火焰噴射器的射手。

  西區是「井岡山」的地盤。這個組織的成員多是來自這個城市西郊工廠區的產業工人,人多勢眾。其中很多工人都是復員軍人,有不少是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老兵,這些人槍打得准,也懂得戰術,有實戰經驗,戰場心理素質很穩定。「井岡山」的頭頭(按當時的時髦稱呼應該叫『1號勤務員』)叫鄒明,是個前志願軍團長,參加過長津湖之戰,許多美國老兵的回憶錄裡稱此戰為「地獄之戰」,可見此戰之慘烈。戰後,鄒明的團隊受到過志司的嘉獎。身為一個和世界最強大的軍隊交過手的中級指揮員,鄒明對於戰爭的理解有了更新的認識。一個人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事,莫過於找到自己的生存位置,他認為自己已經找到了,他是為戰爭而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他最大的願望就是靠戰功成為將軍,率領大軍和敵人浴血戰鬥。但鄒明的運氣不太好,他的雄才大略還沒來得及施展,戰爭就結束了。回國後,鄒明轉業到本市東風機械廠,委委屈屈地當個副廠長,對此,他深感命運的不公平,很有點兒壯志未酬的感覺。誰料「文革」初期,他的命運出現轉機,所有的廠級幹部都被作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揪出了,根紅苗正的鄒明便脫穎而出,成了本市最大的造反組織的「1號勤務員」。大規模武鬥的興起,使鄒明有點「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感覺,英雄到底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似乎沒把對手放在眼裡,當他得知對手在東區構築防禦工事時,他只是輕輕地笑笑,他的理論和拿破崙、巴頓之類的名將不謀而合,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他不打算在防禦上下工夫,一個小小的東區,總不會比美國陸戰一師還厲害吧?他有些膩歪地想,最煩人的是拿下東區後拆除那些防禦工事可夠麻煩的。「紅革聯」「的戰術是雞蛋撞碌毒,撞不碎也要濺你一身蛋黃,招你膩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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