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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田雨:你好!

  接到你的來信,我一分鐘也沒耽誤,立刻放下手頭的事給你回信,省得落你埋怨,誰能拒絕一個美人的要求呢?即使她也是女人,開句玩笑。我不想過多的安慰你,這種時候,任何安慰都是很空洞的,只希望你要堅強,要挺住。我只想告訴你,在剛過去的那場運動中,要不是因為一個偶然的原因,我肯定也難逃厄運。

  去年運動剛剛開始時,我們北師大冷冷清清,我所在的系黨支部書記很誠懇地挨個做工作,動員教授、講師們向党提意見,還說,不願提意見的人是和黨離心離德,幫助黨整風,使黨改正錯誤的人才是真正熱愛共產黨。大家一聽就坐不住了,因為這個邏輯是現成的,不願意幫助黨改正錯誤的人,必然是居心叵測的人。更何況大家並不是沒有意見要提,只不過是極謹慎罷了。你知道,我也是個炮筒子脾氣,從不打算隱瞞自己的觀點,既然党的幹部親自動員,再把話藏在心裡就不好了,於是我也想了幾條準備在會上發言。

  誰知當天晚上老趙突然決定要去北戴河療養,還非要我陪他一起去,當時我很奇怪,因為老趙每年的療養假他從來不用,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出的,而且急不可耐,我說我現在工作很忙,不能跟他一起去。沒想到他突然大發雷霆,沒頭沒腦沖我發起火來,說我從來不關心他,還威脅著如不陪他去,就要休了我,這下可把我嚇壞了,覺得他肯定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了,不然他絕不會這樣,要知道,我們結婚後從來沒吵過嘴,從來是相敬如賓,非常恩愛的。你知道,我和他仿佛是前世結下的緣,我愛他勝過愛自己,靠了你和老李的幫助,我才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到,你說,我怎麼捨得失去他呢?即使是惹他生氣,我覺得都是我的罪過。所以我馬上妥協了,向他道歉,請求他原諒,當下收拾行裝,什麼工作,什麼開會,什麼鳴放,統統不管了,有什麼事能比我心愛的丈夫更重要呢?

  後來的結果你可能已猜到,我們系有20多個教授和講師被定為右派,而我卻奇跡般地逃脫了災難,試想,如果當時我不陪老趙去療養,而是參加了鳴放會,依我的性格,我怎麼會不發言呢?為此事我曾問過老趙,是不是他聽到什麼風聲,或是預感到什麼,才設計把我騙走?他只是淡淡一笑說,我就是要你陪我去療養嘛,將來也是一樣,以後年年要你陪,你想躲都躲不掉,不然我就休了你。

  真的,老趙這傢伙,直到現在他對我仍是個謎,這幾年,他的話越來越少,閒暇時便一頭鑽進書房,有幾次我走進書房,發現他只是呆呆地坐著,眼睛望著窗外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他在思考著一些重大的事,苦苦地想找出答案,但他不願意和別人交流,哪怕是我。

  田雨,我從報上看到伯父、伯母的事,我為你難過,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和迷惘,這些年你又讀了不少書,知識使你深刻,使你有了智慧,也會使你痛苦,黑格爾說,在一個深刻的靈魂裡,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你該明白,沒有思想的人才沒有痛苦。我把你的情況告訴了老趙,他沉躍了半晌,只說了一句,性格即命運。與歷史的長河相比,悲劇的結局不一定是悲劇。在談到你和老李的關係時,老趙說,他和老李相交多年,相知甚深,他有缺點,性格粗魯,沒有文化,常常以自我為中心。但他正直,古道熱腸,在邪惡面前,他永遠是個有勇氣的英雄,一旦覺醒,他的勇氣會勝於常人,老趙自愧不如。他說他和李雲龍性格相去甚遠,只有一點相同,那就是悲劇性格。趙剛最後請我轉告你,他願用人格擔保,李雲龍也許是個有缺點的丈夫,但他是個響噹噹的男子漢,是個具有英雄氣質的男人,這點他趙剛決不會走眼,希望田雨能給予寬容和諒解。

  離婚是件大事,動輒傷筋動骨,並非上策,請慎重考慮之,老李也需要時間完善自己。田雨,你要振作,你有很多別人羡慕的東西,美貌、智慧、友誼。請記住,無論是你快樂還是你憂愁,你都有一個好朋友在為你祝福和分憂。如果你把快樂告訴朋友,你將得到兩個快樂,如果你把憂愁向朋友傾訴,你將被分掉一半憂愁。致禮!

  馮楠1958年3月9日

  田雨:我在興凱湖勞改農場給你寫信,也許以後不會再寫信了,你可以把它當做最後一封信。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和你父親都被定為右派,結論是極右。現在正在進行勞動改造。你父親和我不在一個分場,沒有見面的機會。我們的主要工作是農活,現在正挖水渠疏通灌溉系統,東北化凍晚,三月份土地還凍得象岩石一樣堅硬,得用鋼釺和重磅鐵錘打凍方,大家都幹得很起勁兒,我們女隊的人全是知識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上養尊處優慣了,剛來時,大家面對艱苦的生活和嚴酷的自然環境都感到無所適從,覺得前途渺茫。

  政府的監管人員們發現我們的思想很悲觀,便及時組織大家學習,我們學習了毛主席的精神覺得突然開朗,尤其是毛主席文章的最後一句話使大家感觸頗深,時至今日,一切空話不必說了,還是做件切實的工作,藉以立功自族為好,免得逃難,免得為人民所唾棄……

  讀到此時,大家都感動得哭了,我也泣不成聲,這句話真說到我們心坎兒裡去了。我們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渾身沾滿了舊社會的污泥,政府對我們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做的真是仁至義盡,給我們優犀的生活待遇,給我們充分的民主,給我們的工作創造各種良好的環境,可我們反而恩將仇報,借著共產黨整風,向黨猖狂進攻。現在想想,我們的確罪孽深重,磬南山之竹,書罪未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現在黨為了挽救我們,對我們進行勞動改造,生活上給予出路,這麼寬大的政策,除了共產黨哪裡會有?我們的感激之情無法用語言表達,只能流著淚高呼:共產黨萬歲!我們決心用勞動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罪惡,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爭取早日摘去右派的帽子,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

  女兒,媽媽對不起你,如果我們的罪惡影響了你的政治前途,我們只能請你原諒,請你和我們劃清界限,我們不配做你的父母。你要保重。

  沈丹虹1958年3月10日

  田雨沖進臥室,仔細關好門,放下窗簾,然後一頭撲在床上,用嘴狠命咬住被角,無聲地痛哭起來,她渾身劇烈顫抖著,痙攣著,淚如泉湧。她簡直難以相信,這封充滿懺悔和謙卑的信竟然是母親寫的,她的母親曾經是那樣心高氣傲、才華橫溢,那樣儀態萬方、雍容華貴。如今,她競像變了個人似的,不僅喪失了任何自尊,連文筆也變得像稚嫩的中學生作文。天哪,太可怕了。

  李雲龍偶然看到沈丹虹的信,閱後,他心情很愉快,對妻子說:這就對了,犯了錯誤不要緊,改了就好嘛。說要劃清界限就過分了,劃得清嗎?她再怎麼樣也是你母親,我岳母嘛,還是家裡人嘛,你給他們寫信,讓他們好好改造,爭取早摘帽子,將來他們沒地方去,就住在這裡,咱們給老人養老送終,孝道還是要盡的嘛。田雨沒吭聲,只是看了李雲龍一眼,那眼光很複雜。有感激,也有冷漠和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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