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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李雲龍潑掉熱水,去打來一盆涼水,一邊洗臉一邊對於參謀說:段鵬這小子這次雖說幹得挺漂亮,可現在離演習結束也沒幾個小時了,現在就算有人告訴我,說我老婆在家裡要上吊,老子也不去,看這小子拿我怎麼辦。于參謀用毛巾擦著臉說:他們雖然沒抓到1號人物,可收拾了半個警衛連,從效果上看,應該算他們占了上風,等到了中午12點,演習結束後,我陪您去梁山分隊,您先給講評一下,我再裁定輸贏。李雲龍心裡還有點兒不踏實,他瞭解段鵬,他是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傢伙,別說離演習結束還有四個小時,就是還差五分鐘他也不會收手的,不過李雲龍怎麼想也想不出段鵬還能搞出什麼新鮮花樣來,他下令把剩下的兩個排兵力撤進辦公樓,進行密集防守,看他段鵬怎麼進來。

  鄭秘書進來說:昨天他們把李健又送回幼兒園,園長大罵了他們一頓,罵得老段和老林灰溜溜的一聲不吭。李雲龍、于參謀、鄭秘書都笑了。差五分鐘12點,于參謀對李雲龍說:這次您贏了,現在咱們可以去了……李雲龍哼了一聲說:別忙,差一分鐘也不能出去,那小子說不定就在樓外面等著我呢,我可不想讓段鵬在最後一分鐘抓住我,那可太他娘的窩囊了。

  李雲龍、鄭秘書、于參謀都不說話了,每人都抬著手腕盯著自己的手錶,等候著時間一秒一秒地接近十二點整。十二點終於到了,李雲龍仰天大笑:段鵬呀段鵬,就算你小子詭計多端,也奈何不得老子,走,去寨子裡看看,看這小子還有什麼可說的。李雲龍和鄭秘書坐上于參謀掛著裁判員標誌的吉普車,于參謀突然想起那兩個在押的俘虜,說:李軍長,把那兩個俘虜帶上吧,您親自把俘虜交給段鵬。李雲龍揮揮手說:帶上吧。那兩個被俘的傢伙正在呼呼大睡,被帶上吉普車時還揉著眼不滿地發牢騷:好容易今天不跑10公里越野了,還不讓睡個懶覺?這麼早叫醒我們幹啥?李雲龍教訓道:看看你們倆這副懶散樣兒,一點兒集體榮譽感沒有,你們是特種兵,不是一般的戰士,就這麼讓人家俘虜了,還好意思睡懶覺?那兩個戰士挨了訓,便低下頭不吭聲了。

  吉普車開進寨門,停在忠義堂前,段鵬和林漢率眾好漢列隊迎接軍長,李雲龍跳下車,喜笑顏開地照段鵬胸前捶了一拳說:不錯,不錯,雖然沒抓到我這個舌頭,但總的成績還是不錯的,謀略、戰術運用的相當不錯,可有一樣,以後可不能再說大話喲。段鵬和眾好漢突然放肆地大笑起來,弄得李雲龍和鄭波好生奇怪。段鵬說:軍長,您現在已經是我的俘虜了。李雲龍說:扯淡,演習早結束了。于參謀跨上一步說:報告軍長,是我趁您洗臉時,把您的手錶撥快了半個小時,鄭秘書的表也被撥快半小時,現在,離演習結束還有五分鐘。李雲龍怒道:演習裁判怎麼能和一方合作呢?這叫他娘的什麼裁判?于參謀啪地一個立正,大聲道:報告軍長;梁山分隊一排長張志洪,綽號「小李廣」向您報告,軍區作戰部派來的于參謀從昨天就被我們劫持了,現在正在「忠義堂」休息。李雲龍楞了一會兒才醒過味來,他仰天笑道:這麼說,我還真成了俘虜?對不起,恐怕是這樣。段鵬畢恭畢敬地回答。

  真正的于參謀剛被從忠義堂裡放出來,他向李雲龍敬禮道:首長,我昨天在路上就被劫持了。不過演習全過程我都看到了,冒充供電局工人和劫持孩子這兩招都是遮眼法,轉移對方的注意力,反伏擊是順手牽羊,真正是事先安排好的計劃,就是剛才的「自投羅網」。沒說的,幹得漂亮,梁山分隊果然名不虛傳。李雲龍得意地說:那當然,這不過是牛刀小試,來日方長嘛。

  第二十八章

  李雲龍近來心情很惡劣,主要是和妻子田雨的關係越來越緊張,起因是因為在去年席捲全國的反右運動中,田雨的父母雙雙被定性為極右分子,開除公職,被送往北大荒的興凱湖勞改農場進行勞動教養。田雨聞訊後,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大病了一場。

  李雲龍對岳父岳母的遭遇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他早就覺得這一對老知識分子不是什麼安分之輩,說話太出格了,對共產黨總是抱著很深的成見,什麼要對權力進行監督呀,什麼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呀,什麼言論自由呀。在李雲龍聽來,這些話確實很反動,共產黨的江山是千千萬萬烈士用鮮血換來的,能拱手交出去嗎?輪流執政?虧這些右派分子們想得出來。沒有言論自由?那是當然的,對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當然不能給他們胡說八道的權利,不然不是反了天了嗎?去改造改造也好,吸取點兒教訓嘛,以後改造好了還可以摘帽子。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勸妻子的。誰知田雨根本不領情,反而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他從來沒發現平時溫柔的妻子會有這種目光,極度的失望,傷心欲絕,憤怒和輕蔑,那目光太複雜了。妻子終於垂下頭去,什麼也沒說。可李雲龍發現田雨當天就把自己鋪蓋搬進了另外一間臥室,不再和他同居一室,這使李雲龍非常憤怒,他不喜歡女人用這種手段要挾丈夫,這是對丈夫權利的一種輕蔑。他賭氣獨自睡了幾夜,表示自己不在乎,指望妻子氣消了後自己搬回來,沒想到田雨似乎準備長期分居了,根本沒有改變主意的打算。獨守空房的李雲龍,每夜都在輾轉反側和饑渴難耐中度過。他一怒之下,便搬到軍部去住,不再回家了。

  馮楠:你好!

  很久沒有通信了,心中非常掛念,你和趙剛在北京生活得好嗎?真想見見你們,我現在感到非常孤獨,真的,非常孤獨。身邊連個可以傾訴的朋友都沒有。回想當年,你我歡笑暢談,剪燭西窗。如今,你芳蹤杳杳,人如黃鶴去,真不該給你介紹個好丈夫,讓你老死閨中。

  夜沒有星光,我怦然心動,像是聽到遠方傳來的一種聲音在召喚,忽然從夢中驚醒,我望著窗外茫茫夜空和遠處漁火般閃爍的昏黃燈光,努力回憶著剛才夢境中的情景,這個奇怪荒誕的夢在我努力想把它回憶得清晰起來時,已失去了模糊朦朧的細部,只有一個畫面異常清晰,那像是一片蒼野,周圍被一層乳白色的霧狀迷蒙所籠罩,天空是混沌的,似晴似陰,一些人高低簇擁著在這蒼野上行走,面孔競閃爍出金屬般的光澤,他們迎面向我走來,我依稀辯出其中有我的父親和母親,那畫面像是無聲電影,儘管我拼命哭喊,他們個個翹首前方,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我,和我擦肩而過,我回身向他們追去,卻怎麼也追不上,前方白霧迷蒙,一派蒼茫,蒼茫中又隱隱約約進出點什麼景致,他們身影向著深遠的蒼茫中飄然而去……

  我坐在窗前,心臟狂跳不已,渾身競被冷汗浸濕,這難道是冥冥中上天給我的某種警示?我百思不解。馮楠,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這是怎麼了?最近我偶然看到一份內部資料,竟大吃一驚,在這場反右運動中,被定為右派的人竟有50多萬,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知識分子和高級知識分子,你可能在報紙上已經看到,我父母也在其中,還有很多你我都熟悉的老前輩們,他們都被反復動員幫助黨整風,向黨提意見,最後落得這種下場,據說這叫引蛇出洞,太可怕了。

  至於這場運動的是非曲直,我不想評判,因為太複雜了,我只是想,在一個知識分子本來就稀少的國度裡,一下子就把50多萬知識分子打入另冊,會給我們這個民族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這種災難會在今後的歲月中逐漸顯露出來,我們民族的理性會逐漸喪失,而愚昧的民族難道會有前途嗎?今天,有誰能制止一個民族滑向災難?

  我和老李已經正式分居了,因為思想上實在無法交流。對我父母的遭遇,他認為是罪有應得,他的那種冷酷使我的全身一下子變得冰涼,我仿佛重新認識了他,儘管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人性這個名詞已經消失,但在家庭生活中,人性還多少應該有點兒殘留吧,如果在家庭中都找不到一點兒人性帶來的溫暖,那麼生活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曾想到離婚的問題,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發現自己又懷孕了,我想告訴你,這是我最後一個孩子,從此我不會再生孩子了,除了夫妻感情原因外,我還有個想法,我無權讓更多的生命來到這世界上去承受苦難,我無法預測將來還會有什麼災難在等待著孩子們,想到這點,我就禁不住渾身顫抖。

  馮楠,我在盼著你的回信,把你的近況告訴我。代問趙剛同志好,你真有福氣,有個俠音柔腸的將軍和你相守,該知足了。

  1958年3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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