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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記得有一次為招待蘇聯專家有文藝演出,那天趙剛是穿著便衣去的,我們剛剛坐下,一個好像是首長秘書樣的年輕人,便沖過來態度惡劣地喊:你們,坐到後面去,這是給首長留的座位,你們沒資格坐在這裡,怎麼連規矩都不懂?趙剛的秘書火了,站起來要和他理論。趙剛制止住他說,那咱們就挪挪地方。我們挪到後面坐下,等演出快開始了,貴客們才出場,我們發現剛才的座位是給一個大首長的家屬留的,他的老婆、孩子、保姆、公務員都堂而皇之地坐在我們剛剛讓出的座位上。這時我發現趙剛臉都氣白了,他的手在哆嗦,我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克制自己。這還不算,更氣人的還在後面。演出結束之後還有宴會,其實蘇聯專家們已,經在前一天就回國了,主辦者發現這次活動的招待費還剩下很多,於是演出照演,宴會照吃。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奢侈的宴會,桌上的菜根本來不及吃,一道一道的菜不斷地端上來。盤子都探起老高了,上菜還沒有停止。

  趙剛那天一筷子沒動,他默默坐了一會兒突然拉起我說,走,回家。在汽車裡,他大聲對我說,馮楠,你看見了嗎?這就是特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看見那宴會了嗎?那是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錢,多少老百姓還沒解決溫飽,這些人的良心都到哪兒去了?他們也算是共產黨員?

  呸!連國民黨都不如,蔣介石還知道提倡個新生活運動,帶頭提倡儉樸,連茶葉都不喝,只喝白開水。你說,這麼多人流血犧牲,打下這座江山,就為了讓這些混蛋搞特權,糟蹋老百姓的血汗?我當時見他越說越氣,就用手指了指坐在汽車前排的秘書、司機,意思是讓他們聽見影響不好,老趙這才閉了嘴。為這件事,他三天都沒緩過來。他私下裡不停地對我說,這是怎麼了?七屆二中全會上早說了,奪取全國的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的第一步。不是早說了嗎?我們不學李自成。怎麼一進城就全忘了?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我勸他在外邊千萬別亂說話。他說,馮摘,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愛護我,我當然不會在外面亂說,我對你,對這個家有責任,我願意給我的親人創造一個幸福安定的生活,我能忍,我會盡力去忍。可是馮楠,如果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我要把要說的話都說出來。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田雨,當時我一聽,真是心都碎了,眼淚不停地往下流,我哭著抱住他,對他說,親愛的,請你記住,不管到什麼時候,咱們生在一起生,死在一起死,誰也別想拆開我們。

  馮楠說得落下淚來,田雨的眼圈也紅了,她低聲歎道:好個俠骨柔腸的趙剛。

  馮楠擦乾眼淚接著說:前些日子,老趙他們傳達了蘇共二十大會議情況和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上級規定的紀律很嚴厲,不許做筆記,不許議論,不許和沒資格聽傳達的人講,當然也包括家屬。其實,規定是規定,消息能不傳出來嗎?那天老趙聽完傳達會回家,我發現他臉色慘白,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沖進書房想看看他怎麼了,一進門我就驚呆了,我看見他在默默地流淚,說真的,我從沒見他哭過,但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輕輕地抱著他,幫他擦去眼淚,老趙說,馮楠,這麼多老布爾什維克,戰功赫赫的元帥、將軍、中央委員沒死在敵人的刀下,竟然都讓斯大林給處決了,他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他是無產階級革命的領袖啊,他是列寧的戰友啊,我一直都把他當做英雄的,怎麼會這樣呢?有人說他是犯了嚴重的錯誤,可這是錯誤嗎?這是犯罪呀。我對他說,老趙,咱們不是有約法三章嗎?不該我知道的就不要對我說,你忘了?他看了我一會兒,才低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忘了。田雨,我真擔心他的身體,他腦子裡想得太多,壓力太大,這樣下去可怎麼好?田雨輕輕地拍拍馮楠的手勸慰道:別擔心,馮楠,老趙和老李他們這輩子經歷的事太多了,沒有什麼事能壓垮他們。

  馮楠猛地想起樓下那兩個喝酒的男人:喲,那兩個傢伙不知怎麼樣了,咱們快去看看。樓下的餐廳裡,趙剛趴在杯盤狼藉的餐桌上醉得不醒人事,而李雲龍也不知是怎麼走到客廳裡的,正躺在沙發上鼾聲如雷,客廳裡到處彌漫著強烈的酒氣……李雲龍白天開會,晚上回到趙剛家喝酒吹牛,每天不折騰到淩晨兩點不算完,反正白天開會時他總是坐在最後一排,總能找到機會睡一會兒。趙剛可頂不住了,他在總參的一個部門當政委,事務性的工作很多,那天他聽幾個部下彙報工作,聽著聽著竟然睡著了,部下們靜靜等了十幾分鐘,他才猛然驚醒,向部下連聲道歉。一個處長討好地說:首長,我要向您提個意見,您太不注意自己的身體了,工作起來廢寢忘食的,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呀,您要是病倒了,那可是對革命事業的損失。

  趙剛聽了哭笑不得,看來一個人若是有了點兒地位,就具有了某種神秘性,在神秘的面紗下,他的一舉一動都能和偉大的事業聯繫起來,哪怕是蹲在廁所裡大便。趙剛有些厭惡地皺皺眉頭批評道:你怎麼知道我工作起來廢寢忘食?我可沒這麼偉大,再說,這個世界上少了我趙剛,地球照樣轉,怎麼會給革命事業造成損失?你這個同志呀,毛病要好好改一下,見了領導少來些肉麻的奉承,把腦子用在工作上。實話告訴你,我這是和老戰友晚上喝酒吹牛不睡覺鬧的,什麼為工作廢寢忘食?趙剛想,這種阿談奉承的幹部怎麼越來越多,但願在黨內軍內,這種風氣不要蔓延。

  星期天,李雲龍和趙剛換上便衣要上街逛逛,因為兩人誰也沒坐過公共汽車,就乾脆給趙剛的司機放了假,他們在一個公共汽車總站上了車。司機和售票員還沒來,車上已經很擠了,北京的夏季很熱,驕陽似火,毒日頭沒一會兒就把薄薄的鐵皮車頂曬透了,車裡像個蒸籠,人體味和汗味交織在一起,裸露的皮膚經常和身旁人的皮膚貼在一起,弄得粘糊糊的,在這種環境中,人的脾氣就容易煩躁,無形中火氣也大了,吵架是免不了的。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吵了起來,因為那女人上車時踩了那男人的腳,男人見女人似乎沒有道歉的意思,便挖苦道:我是不是賂疼了你的腳?那女人也顯得很大度:沒關係,我不在意。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多不合適?看樣子我得向你道歉了?你要道歉當然也可以。那你他媽講理不講理?你踩了我的腳,我還得向你道歉?你別罵人啊,耍什麼流氓?伯擠?伯擠就坐小汽車去,那兒不擠,你有這命嗎?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缺家教?你小時候你爸你媽就這麼教育你?有人下沒人養的東西。臭流氓……你說我流氓,我流你哪兒了……女人的丈夫在一旁冷眼觀察半天了,既然已經對罵起來,他就不能不出場了。孫子,你罵誰呢?這是我老婆。你就該好好管教一下,女人不懂事,男人怎麼也不懂事?你他媽找抽呢是不是……

  這時,站在一邊的李雲龍便站出來管閒事了: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大熱天的,別弄得像烏眼雞似的。這位女同志你踩了人家腳,道個歉不就完了嗎?不能動不動就說人家是流氓。男同志呢,也不能得理不讓人,踩一下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跟女人一般見識?那位女同志的丈夫,你的老婆踩了人家的腳,不但不道歉還張嘴罵人,這就說明你平時沒有管教好自己的老婆,嗯,平時沒有管教好,這會兒就更不能推波助瀾,擴大事端,更不要企圖打人,這是新社會,決不允許打人……

  趙剛一聽李雲龍開口教訓人,就知道要壞事,雖然他的動機是要勸架,但實際上成了火上澆油,既然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誰也沒資格教訓誰。果然,那正劍拔管張的雙方一聽李雲龍的話頓時都翻了,一起沖李雲龍去了。那女人翻了李雲龍一眼道:你管得著嗎?找個涼快地方呆會兒好不好?那男人說:你這人說話我就不愛聽,都是窮老百姓,假充什麼首長?我踩你一腳試試?你幹嗎?那女人的丈夫更不客氣:哼!磕瓜子嗑出個臭蟲來,充仁(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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