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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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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雨發現,平時百般疼愛自己的母親今天變得不大對勁兒。她冷冷地像審犯人一樣向田雨發問:田雨,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嫁給這位李先生?說說你的理由。媽媽,他是個英雄呀,我崇拜他,喜歡他,而且他也喜歡我,尊重我,這就夠了,這難道不是理由?太抽象了,你懂什麼叫英雄嗎?我認為一個人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行為造福於人類使世界能走向光明,這或許可以稱為英雄。譬如希臘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送來火種,使全世界得到溫暖和光明。女兒啊,你不要濫用英雄這個概念,現在怎麼會有英雄呢?阮籍說「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你這位李先生在戰場上也許是個能征善戰者,但這能說明什麼?為了一黨一派的利益即便是鞠躬盡瘁,血染沙場,充其量不過是他一党一派的英雄,別的黨派會認為他是英雄嗎?僅僅是黨派問政治見解有分歧或是政治利益的不均,就在戰場上刀兵相見,大動干戈,動輒便是數百萬人的廝殺,而且是同一種族間的廝殺,這有意義嗎?這就叫英雄?媽媽,他是抗日戰場上的英雄,當我們的民族受到侵略和奴役的時候,就是這些民族英雄用血肉之軀抵抗了敵人,奪回了我們民族的尊嚴,這些在戰場上和敵人以命相搏的人如果不是英雄,誰是英雄?田雨激動得滿臉通紅。 沈丹虹一時有些語塞,她驚訝地發現,她的女兒真的長大了,而且思維敏捷,頗有雄辯力。對於那場已經結束的抗日戰爭,她確實沒什麼好議論的,事情明擺著的,那完全是一場一個民族要奴役另一個民族,而被奴役的民族奮起抗爭的戰爭。 在這場反侵略戰爭中創造英勇戰績的優秀者應該是英雄,至少也是民族英雄。她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她說道:女兒,媽媽從你小時就教育你,要服從真理,而且媽媽保證不以母親的身份壓制你,母女之間的討論也只服從真理。看來你記得很清楚,所以媽媽向你承認,你說得對,媽媽的觀點似乎有些偏激。我知道,您是個知錯就改的好媽媽,我愛您。別忙,你還沒說完,我要聽聽你對現在這場戰爭的評價,這可是場同胞之間的內戰,難道同胞之間的政治分歧非要用戰爭手段來解決嗎?媽媽,這些年我看了不少書,對政治我本沒什麼興趣。但有一個基本觀點,就是在一個共和政體的國家裡,一部分公民不應該欺壓另外一部分公民。 黨派之間的政治分歧應該通過政治協商來解決。抗戰勝利後,各民主黨派要求成立聯合政府,通過廣泛的民主選舉選出執政黨,共同治理國家。這是中國走向現代民主政治的最好時機,可是蔣介石政府要搞獨裁,壓制別的黨派,在政治上搞法西斯式的統治,把中國變成警察國家,這麼一個獨裁腐敗、黑暗的政府難道還不該推翻它?沈丹虹微笑著說:女兒,咱們不談政治,只談婚姻吧。 你認為你們的結合般配嗎?你是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孩兒,你的生活習慣、思維方式和文化教養都太多的帶有我們家族的烙印,你真能和一個農民出身的、粗魯的,沒有文化的中年男人生活一輩子?這是不可想像的。少女的英雄夢是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最常見的現象,我在你這個年齡也崇拜過岳飛、文天祥,甚至還崇拜過拿破崙呢,那時我也做過英雄夢,但女人一旦成熟後,眼光就會發生變化,也許會為自己年青時的幼稚感到好笑,你為什麼非要走這段彎路呢?媽媽,您愛爸爸嗎?為什麼愛他?您理想中的男人是什麼樣子?是的,我愛你爸爸。從年青時起就愛他。至於為什麼愛他,因為他從不趨炎附勢。正直、清高、有才氣,有學者的儒雅氣質,有智者的敏銳判斷力。 還因為,他也愛我,把我視為他生命的另一半。告訴你這些,也就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就是媽媽心目中理想的男人。田雨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她說:媽媽,您的審美觀是不是太古典了?不錯,不趨炎附勢。正直、清高,有學者的儒雅、敏銳的判斷力,這些當然很好。可……怎麼說呢?這些優點太中性了,男人身上可以有,女人身上也可以有。我喜歡的是,只能是男人身上存在的優點而女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那就是有尊嚴、有血性、有英雄氣概,勇敢頑強的性格,這才算是男人,和這樣的男人相處才有安全感,才能顯出自己作為女人的陰柔之美。 母親微笑起來,嗅道:小小年紀,誰教你知道這些?就這麼瞭解男人?媽媽,我不喜歡書生氣十足的男人,我喜歡有血性、有尊嚴、勇敢的男人,缺少文化可以學習,但缺少血性和尊嚴是沒法彌補的,這兩頭,孰輕孰重呢?這樣的男人,現在可並不多見呀,媽媽,女兒好不容易碰上一個,媽媽還不該為女兒祝福嗎?母親突然流下了眼淚,她擦著眼淚說:真怨我太寵你,把你從小就慣壞了,凡是你想得到的東西,你幹方百計也要得到,你說服了媽媽,媽媽會去說服爸爸同意你們的婚事。 唉,想起來怪沒意思的,生兒育女有什麼用?十月懷胎,分娩之苦,為了培養女兒,我們費盡了心血,剛剛長大,還沒來得及高興,刷地一下,女兒就飛走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了,我怎麼覺得好像有人搶了我的東西似的?田雨溫柔地依假著母親說:媽媽,女兒永遠是女兒,不管飛多遠,也要回來的,我的房間誰也不許動,我還要回來住的,將來要是變了樣,我可不依。田雨的奶媽走進屋子說:小姐,外面下雨了,很冷的。那個李同志就在天井裡站著,我勸他進房間避避雨,他說什麼也不肯,說老爺要是不答應他,他就永遠站下去。小姐,你去勸勸他吧。 田雨的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他站了有多久了?喲,時間可不短了,快有兩個小時了。田雨站起來對母親說:媽媽,我要和他一起站著,直到爸爸同意。說完,她冒雨沖出去……李雲龍的倔勁上來了,他渾身透濕地站在天井裡,一動不動。像鋼澆鐵鑄一般。警衛員小陳見他久不出來,便找上門來,見首長如此,他便也陪首長站著。李雲龍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畢竟是他的下屬。他有些惱羞成怒,便口氣生硬地轟小陳:去去去:你跟著哄什麼?這是我家的私事,讓老丈人罰站也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出去,別在這兒看西洋景,有什麼好看的?告訴你,這也是機密,你小子學過保密條例,不許把這事說出去,不然老子非揍死你。 小陳無奈,只好走到院門口像哨兵一樣站起崗來。田雨沖進雨幕,勇敢地和李雲龍站到一起:老李,對不起,我在做媽媽的工作,不知你在院裡淋雨,不然我早來了。傭人告訴了正在後院屋子裡閉目養神的田墨軒,他猛地一激靈,沒想到這個李雲龍還真站了這麼長時間,真是倔得可以,現在連寶貝女兒也跟著淋雨。田墨軒心疼女兒,他急忙趕到前院沖兩人大喊道:快進屋,有話到屋裡說。李雲龍固執地說:不,我說過,您不答應我就永遠站下去。田雨撒嬌地喊:爸爸,我冷著呢,您就忍心把我凍病?田墨軒急得在回廊裡連著轉了幾個圈,心裡憤憤地想,寶貝女兒真是鐵了心了,罷了,罷了,隨她去吧……想到這裡,他猛地一跺腳,向雨中喊道:行了,行了,我答應了,快進屋……田雨雨中蹦跳著,歡天喜地地向後院大喊:媽媽,爸爸同意了在雨中的李雲龍後腳跟一碰,挺胸敬禮:您同意了?我可以叫您岳父了嗎?那年秋天,在南京的野司留守處,李雲龍和田雨結婚了。身邊沒有親人,沒有老朋友、老戰友,因為李雲龍的部隊已經進入福建,而田雨的野戰醫院還在山東,沒有隨戰線向前推進。 留守處的幹部給新婚夫婦準備了新房,說了幾句祝賀之類的客套話就離去了,因為不太熟悉,加之李雲龍的級別太高,誰敢鬧他的洞房?沒有鮮花,沒有糖果,沒有宴席,新房裡只有一個暖水瓶和兩隻茶杯,連茶葉都沒有,一切都簡樸的不能再簡樸了。不過,兩人都很喜歡這種安靜的氛圍,內容有了,形式還重要嗎?十八歲的田雨,突然成熟起來,就在短短的一個月以前,她還是傻乎乎的小丫頭,成天一個勁兒地糾纏著李雲龍,女性意識還沒有覺醒呢。但田雨畢竟是田雨。 一旦愛情真正來到眼前,她心中對異性隱隱約約的萌動也立刻明確起來。在昏暗的燈光下田雨凝視著這個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男人,心中一陣恍惚。李雲龍倒了兩杯水,他舉起杯說:小田,咱們以水代酒,祝賀咱們的婚禮,真委屈你了,太寒酸了。我李雲龍是個粗人,這輩子能娶上你這樣的媳婦,是前世燒了高香,就是明天我在戰場上死了,我這輩子也該知足了……田雨面若桃花,含情凝視,把一根柔軟的食指輕輕地按在李雲龍的嘴上:噓……別說這個字,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為了咱們的新中國。為了咱們的幸福,乾杯!李雲龍一飲而 。田雨捧著茶杯,微笑著說:你要答應我一個要求。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千萬別勉強,向我明說,好嗎?不會的,我李雲龍是那樣的人嗎?好,我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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