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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董大海手下一個戰士在他耳旁小聲說:連長,這個護士剛給咱師長輸了血。董大海竄到姑娘面前,二話沒說撲通跪下:護士同志,你是我們全師的大恩人,是我董大海的大恩人,我代表全師給你磕頭啦……說著便搗蒜般地磕頭不止。那姑娘驚慌地拉起董大海連聲說:同志,同志,別這樣,這是我的職責呀……董大海打定主意,該做的都做了,血也輸了,師長也該活過來了。要真有個好歹,那賴不著別人,我饒不了那主刀的日本醫生,他媽的,日本人沒好東西,跟他們打了這麼多年仗,還不瞭解他們?反正師長要沒救過來,老子先斃了這狗日的,豁出去進軍法處啦。他聽到的最後一聲金屬撞擊聲已數到十八次了,天哪,十八塊彈片。

  那個日本醫生擦著汗從手術室走出時,董大海又竄過去,醫生通過翻譯告訴他,手術雖然做完了,可這個傷員能活下來的可能不大,他傷勢太重了。董大海一聽火就撞上腦門,媽的,肯定是這小鬼子沒賣力氣。他伸手就要拔槍,剛拔出一半便被人喝住:住手!在這兒搗什麼亂?董大海扭頭正要發作,一看,腦袋搭拉下去。來的是原獨立團政委趙剛,現任縱隊副政委。趙剛剛跳下馬,見董大海在這裡撒野,便氣不打一處來,多年的軍旅生涯也使知識分子出身的趙剛變成了火暴脾氣,他用馬鞭子照著董大海的屁股就是一鞭,抽得他像烙鐵燙了屁股一樣蹦了起來。趙剛訓斥道:你也是老兵了,誰允許你上這兒來撒野?師長負傷了誰不著急?就你急?還掏槍?想幹什麼?槍是用來打敵人的,不是對自己同志的,聽說還打了人?反了你啦?回去給我寫份檢查,認識不深刻我撤你的職,現在帶著你的兵,給我滾!

  那年月部隊興罵人,尤其是上級對下級,張嘴就罵,罵完才批評。像董大海這樣的老兵,要是一般人罵他,耳光早上去了,可老上級一罵,立刻沒了脾氣,心裡還怪舒坦的,老首長嘛,罵幾句還不是天經地義?他啪地一個立正,向趙剛敬了禮,揉著屁股帶著戰士們走了。李雲龍已被轉到特護病房,渾身裹滿了厚厚的繃帶,仍然是昏迷不醒。趙剛聽完院長的彙報,揮手示意所有人出去。他想單獨和老戰友呆一會兒。他坐在李雲龍身旁默默地看著,突然,他抽泣起來,眼淚不斷地滾落下來,和李雲龍在晉西北時相處的一幕幕回憶湧上心頭……整整八年,他們一起經歷了數百次戰鬥,在如此險惡困苦的環境中兩人一起撐過來了,誰都有不順心的時候,不順心就找個茬開罵,兩人誰也不是只挨駡的主兒,於是就對罵,罵得臉紅脖子粗,罵得狗血淋頭,罵歸罵,罵完了渾身都輕鬆,誰也不會記仇,又在一起喝酒,酒至半酣兩人又動了感情,眼淚汪汪的勾肩搭背,稱兄道弟。

  往事如煙。當年烽火連天,強敵壓境,兩人豪氣沖天,縱橫晉西北,嬉笑怒駡,皆成文章。當時情景,歷歷在目。此時,趙剛知道這個老夥計的生命之火就像那閃閃忽忽的小油燈,隨時有熄滅的可能,一想到要失去這個老戰友,他便有種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要幹方百計留住老夥計,把他從死神手裡搶回來。趙剛明知李雲龍正處在深度昏迷中,他也不管不顧地說起來:老李,我是趙剛,我和你說話呢,你別他媽的裝不知道,我知道你累了,想多歇會兒,你歇吧,我說,你聽,好不好?老李,這點兒小傷沒什麼,你要挺住,不許裝熊,咱們一起混了這麼多年,我還沒見你熊過,鬼子懸賞十萬大洋買你的腦袋,咱都沒賣,這會兒更不能賣啦,你聽著老李,你要挺住,挺不住也得挺,他娘的,咱跟閻王爺拼啦,咱們怕過誰?當年幾萬鬼子偽軍「鐵壁合圍」咱們不是也沖出去了嗎?山崎大隊怎麼樣?山本特工隊怎麼樣?都讓咱們給幹掉了,野狼峪伏擊戰,倒在咱獨立團刺刀下的關東軍就有371個。

  咱誰也不怕,小鬼子不怕,閻王爺也不怕,這會兒你不過是負了點兒小傷,小意思嘛,五尺高漢子還在乎這點小傷?挺挺就過去了,你要挺不住可不行,我趙剛就先看不起你,你他娘的熊啦?不是當年晉西北的李雲龍啦?鬼子面前你沒熊,算條漢子。難道閻王爺面前就熊了?就像個娘們兒?不行,你歇夠沒有?別裝睡,給我睜開眼睛。你想想,當年咱八路軍才三個師幾萬人,現在咱們有多少?四大野戰軍,二三百萬人,咱當年做夢也想不到呀,這次在淮海平原上,咱們華野和中野聯手用60萬人硬是幹掉他們80萬人,咱們馬上要過長江了,我告訴你,國民黨的軍隊剩下的可不多了,你歇夠了沒有?該爬起來咱們一塊兒幹啦,不然就沒你的仗打了,哼,我知道你小子天生是塊打仗的料,一沒有仗打,就像貓爪子撓心,這次要趕不上就沒機會啦,等全國解放了,你能幹什麼?你會幹什麼?就你這狗熊脾氣,給人家看大門去都沒人要你,你還別不服氣,哦,我能幹什麼?咱好歹上過幾天學,識幾個字,再不濟到小學去教書也比你小子強呀,所以嘛,你得爬起來,你得挺過這一關,仗還有你打的,你聽見沒有?老李,你他媽的聽見沒有……趙剛說著說著又哭了,他手忙腳亂地渾身亂摸手帕,想擦擦眼淚。

  首長,他有知覺了……一個剛進門的護士喊道。趙剛驚喜地發現,李雲龍剛才緊閉的眼皮在動……李雲龍真正恢復知覺是在手術後的第八天,他睜開眼睛,發現周圍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天花板、牆壁、被褥都白得刺眼,他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也沒想明白自己怎麼會躺在這鬼地方。他醒過來了……一個穿白色護理服的姑娘驚喜地喊道。幾個身穿白大褂的醫生迅速趕來,檢查體溫,量血壓,一陣忙乎。

  一個醫生叭裡咕嚕說了一大串外國話,李雲龍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雖聽不懂也知道這是日語,他一陣陣犯迷糊,他娘的,哪兒蹦出個日本鬼子來?他下意識想用手去摸腰,以為腰上還掛著手槍呢,誰知剛一動就引起傷口巨大的疼痛,疼得他哼了一聲,那護士姑娘忙用手輕輕按住他說:首長,請不要動,需要什麼和我說。傷口的巨痛就像有人用鈍刀子在渾身割他的肉,李雲龍又昏過去了,臨失去知覺前,他腦子裡還閃過一個念頭:晤,這姑娘長得不錯……田雨近來情緒有些低落,不為別的,只為政治處主任經常找她談話,每次談話開始都是先問寒問暖,部隊生活習慣嗎?生活上有什麼要求需要組織上照顧的?通過學習思想上有啥提高呀?寫沒寫入黨申請書呀?要積極靠攏組織呀。幾句固定的寒喧程序完了以後,便切入主題:該考慮個人生活問題了。

  這也是隊伍裡的特定術語,聽著似乎外延很寬,個人生活嘛,吃喝拉撤,喜怒哀樂,頭疼腦熱,飲食男女,都可稱為個人生活問題。其實在這裡,它的外延很窄,只指婚姻問題。田雨雖說參軍才一年,對部隊的規矩也很明白,政治處主任關心的不是她的個人生活問題。在當時解放軍部隊中有條著名的紀律,叫二六八團,也就是說,想結婚必須有三條硬指標,26歲以上,軍齡要滿八年,職務要團級以上。照理說,田雨哪條也不占,可這條紀律不適用女性軍人。醫院政治處主任羅萬春很喜歡幹點兒這類的工作,首先他的職務是個很受各級首長重視的職務。作戰部隊中,清一色的和尚,連個女同志的影兒也見不著,於是各級尚未婚配又夠了二六八團標準的首長們自然都把眼睛盯住了姑娘如雲的野戰醫院,有通過組織系統下派的,有自己或托熟人前來聯絡的,於是政治處主任這個位子就顯得重要起來。任你是多高級別的首長,總不能就這麼直眉瞪眼地問人家姑娘,喂:你願意嫁我嗎?這非辦砸不成。所以政治處主任是最佳人選。

  這一切都可以以組織談話形式進行,這樣才顯得鄭重其事和出師有名,成功率是很高的。羅主任自己也有想法,華野部隊有40多萬人,打光棍的首長多了去了,醫院的女兵再多也不夠分的,說句不大恭敬的話,叫狼多肉少。何況誰不惦記娶個漂亮老婆,所以越發顯得任務之艱巨,羅主任對首長們的職務很敏感,團一級的幹部暫時可以不考慮,他們還年輕呢,以後有的是機會。他要先著重解決師級、縱隊級的首長,這些首長們的職務已經能夠證明他們將來的前途,能為他們解決好婚姻問題,他們是不會忘了羅萬春的,羅萬春的職務總不能老呆在醫院政治處主任的位子上。

  在以男性為主體的軍隊中,年青的女兵是受寵的,在這群已經很受寵的女兵中,漂亮姑娘就更不得了了,她們的地位簡直不亞于醫院院長和技術最好的外科醫生,誰敢得罪她們?別看今天是你手下的小女兵,誰知道哪天一下就成了首長夫人,當了首長的家。誰都承認,第四野戰醫院的女兵中,最漂亮的姑娘當然是田雨了,18歲的田雨是個典型的中國傳統美學認定的那種江南美人,修長的身材,削肩,細腰,柳葉眉和櫻桃小口一樣不少,若是穿上古裝,活脫脫地就是中國傳統工筆劃中的古代仕女。就連具有君子之風的縱隊副政委趙剛,上次來醫院探望李雲龍,和剛出抽血室的田雨打了個照面,心裡競格登響了一下,忍不住扭過頭又看了幾眼。趙剛腦子裡摹然跳出了《長恨歌》的句子:蕪蓉如面柳如眉……趙剛露出了微笑,臉上如休春風,他的思維方式很奇特,這個如同古畫中的美人竟引起他對勝利的思考,我們的軍隊真正強大起來,連這樣的美人都參加了解放軍,勝利還會遠嗎?倒退十幾年,在長征的紅軍隊伍裡有這樣的美人嗎?在剛組建的八路軍隊伍中有這樣的美人嗎?我沒見過,而現在我們隊伍中競有了這樣美麗的女兵,難道還不能說明我們已經強大到足以推翻一個舊政權,建立起一個嶄新的政權嗎?建立一個嶄新的國家都需要什麼?需要各界各社會階層中的優秀者廣泛的參與,這些優秀者中當然也包括如此美麗的女性了,真的,這姑娘太美了,傳說中的江南美人李師師、陳圓圓、董小宛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這是我們解放軍的自豪。

  這些想法只在趙剛腦子裡閃了一下,但他不會和任何人說出來,因為這可有點兒小資情調。一般說來,是美人就有脾氣,田雨也不例外,她出身於江南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文化啟蒙是私塾教育,父母請來一個在晚清中過舉的老先生做她的家庭教師,念了一肚子的四書五經,詩詞歌賦,後來又讀了洋學堂,是江南的一所著名的貴族女校,讀的是家政,這是專為培養貴族太太而設的,課程有琴棋詩畫,烹飪女紅,外文及社交禮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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