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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這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鎮,位於徐州東南十餘公里處。此時的小鎮,在落日的餘暉中雞犬相聞,炊煙嫋嫋,一派寧靜和平景象,誰也不會想到,巨大的災難即將降臨,小鎮馬上就要變成一片瓦礫了。那年初冬的一個寒冷的夜晚,在穿過小鎮的那條公路上,東西兩端都開來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雙方都是輕裝,都在靜肅行軍,雙方從將軍到士兵都蒙在鼓裡,誰能想到,如同對開的兩列火車就要在這裡猛然相撞,激起驚天動地的轟響……

  淩晨三時,兩支大軍都在淬不及防中驟然相撞,雙方的尖兵幾乎是同時開了火,機槍、衝鋒槍爆響起來,兩支大軍的先頭部隊迅速攪在一起,短兵相接的拼刺聲,瀕死者的慘叫聲,響成一片,黑暗中手榴彈嗖嗖亂飛,炸出一朵朵橘紅色的火花,小鎮的甜夢被打破。

  雙方的指揮員同時下了命令:不要糾纏,快速通過。誰也沒把對方放在眼裡,都以為對方是支小部隊,但打著打著就發現不對勁兒。雙方的大部隊交錯而過,都發現對方的隊伍元頭無尾,竟是兩支浩浩蕩蕩的大軍,頓時,雙方的建制全亂了,兩支大軍迅速絞纏在一起,而且越纏越緊,越打火力越猛……天亮了,國民黨軍的一架偵察機飛來,大驚失色的飛行員發現,地面上的兩支大軍以小鎮為中心已扭成一個縱橫十幾公里的巨大旋渦,這時,誰想撤出戰鬥已是不可能了。雙方的將領都明白碰上硬茬了,各自都發出了增援電報。

  國民黨軍第二兵團下屬的五個整軍全線壓上來,華野的五個縱隊也迎頭出擊,在雙方猛烈的炮火下,到處屍骨橫飛,小鎮在兩股巨大浪潮的夾擊下,變成一片廢墟。李雲龍的二師也被捲進這巨大的旋渦裡,當遭遇戰剛剛打響時,李雲龍便興奮起來,大冷天的就把帽子甩飛了,衣服扣子也解開了,他以一個老兵的經驗判斷,這場遭遇戰的規模小不了,方圓幾十裡內到處是爆豆般的槍聲,從火力的密集度和激戰的各個方位上看,這場遭遇戰有點世上罕見,他估計得小了些,以為雙方參戰兵力有個幾萬人,其實,雙方在這場激戰中競投入了幾十萬兵力。一開始,李雲龍還有板有限地下達作戰命令,幾團搶佔左翼陣地,幾團搶佔右翼,幾團做預備隊,命令發下去後,也覺得不對勁兒,傳令的通訊員一個沒回來,到處都在激戰,二師的幾個團也不知在什麼位置上,手頭除了師部警衛連就是師部參謀、幹事和勤雜人員,就這支非作戰部隊也是處於敵人重兵的包圍下,警衛連展開後,把師部人員圍在中心,抵抗著從四面八方逼進的敵人,李雲龍一時有點兒措手不及,他打了二十多年仗,還沒見過這麼亂的仗,什麼戰術、章法全沒了,胡汀吧。他抄起一支卡賓槍就投入混戰。

  借著手榴彈爆炸的閃光,他看出點門道,國民黨軍士兵都戴著鋼盔,解放軍士兵都戴著土布做的棉帽,這就好辦啦,見著戴鋼盔的就摟火,他邊射擊邊對身邊的偵察參謀說:去1弄個能喘氣的俘虜來。偵察參謀問:師長,這會要俘虜有啥用?問問這股敵人的番號就行。偵察參謀辦事挺利索,一會兒就回來報告:是敵人74軍96師的。李雲龍說:操,我當是誰,不就是那個咱華野在孟良崮收拾掉的74師嘛,番號沒變,可早不是那個74師啦,這是重建的,紙糊的老虎,傳我命令,收集敵人屍體上的鋼盔,最好一人弄一頂。他下令停止了射擊,見國民黨軍那邊打得正熱鬧,子彈像潑水般打來,他躺在地上說:誰也別開槍,槍聲也稀疏了。

  偵察參謀大喊一聲:我們是「國軍」74軍的,你們是哪部分?那邊也發話了:我們也是74軍的,你們是哪部分?96師的,這邊的敵軍早讓我們收拾啦,你們怎麼朝我們開上火啦。李雲龍一揮手,部隊都站起來,慢慢向前移動著。東方已出現了魚肚白,隱隱約約能看見東西了,74軍士兵們模模糊糊看見一隊戴鋼盔的士兵正朝自己走來,便沒有生疑,還抱歉地喊:對不起,弟兄們,誤會啦。李雲龍已接近了敵人,他一聲不吭就開了火,敵人倒下一片,他身後的警衛連一擁而上,猛烈的火力在抵近射擊中顯出巨大威力,掃到哪裡,哪能裡就有成片的敵人被掃倒。

  李雲龍得了便宜就不讓人,哪裡敵人密就往哪兒打。在離李雲龍不遠處的一個土坡上,是國民黨軍89師的師部,少將師長楚雲飛此時比李雲龍也強不到哪裡去,他的部隊也被打散了,身邊只剩下一個警衛排和一門82迫擊炮。楚雲飛也端上了一枝斯登式衝鋒槍投入廝殺,他發現不遠處有支戴著國民黨軍鋼盔的小部隊,正朝自己方向猛衝猛打,定眼一看,對方身上的土黃色軍裝便露了餡,媽的,是解放軍,他發現這股解放軍的作戰方式不一般,前面由機槍和衝鋒槍等自動火器組成突擊隊,後面的人只管把手榴彈越過前面人的頭頂不斷扔出去,這種分工有序的作戰方式很奏效,國民黨軍吃虧不了。

  楚雲飛有雙目力極好的眼睛,當他發現沖在隊伍最前面的李雲龍時,心裡格登響了一下,媽的,冤家路窄,又碰上這個老熟人了,不過這次可不太妙,憑自己這一個排兵力,別想擋住李雲龍。楚雲飛畢竟是楚雲飛,面對李雲龍的攻擊,他不會退縮的,他鎮靜地命令迫擊炮手:炮身傾斜度85,快,打正前方那個人群。炮手迅速裝彈,嗵一聲,炮彈飛了出去,楚雲飛冷冷地望著前方,心裡說,對不起啦,雲龍兄。

  此時,李雲龍也發現了土坡上站立的楚雲飛,不過他的視力沒有楚雲飛好,他只發現一個身穿黃呢子軍裝的高級軍官,沒有認出是誰,他便命令身邊的機槍手:快,打那個當官的。機槍手平端著機槍噠噠噠一個連發長射,楚雲飛像猛地挨了一鐵錘,仰面栽倒,他的胸前綻開了兩朵紅花……與此同時,那顆被幾乎垂直的炮管發射出來的迫擊炮彈從五六十米的高空帶著尖利的呼嘯聲,落在李雲龍身旁,在爆炸的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升了起來,無邊的黑暗像潮水般地湧上來……補充:74軍並無96師編制,它下轄51、57、58三個師。

  第十三章

  一個幹部模樣的青年右手拎著駁殼槍,左手毫不客氣地推開擋路的人,他身後的一群戰士簇擁著一個擔架。他們是剛從戰場上下來的,身上衣衫檻樓,血跡斑斑,臉上殺氣騰騰。他們直接把傷員抬進了野戰醫院手術室,似乎根本沒打算辦什麼手續,一個年青的助理員見這種違反制度的行為便批評了兩句,沒想到話沒說完臉上就挨了兩個耳光,助理員大怒,真是反了,敢跑到這撒野來了,他正要喊衛兵,卻突然不吱聲了,因為他發現那個幹部對著他的腦門舉起了駁殼槍。

  助理員是從野戰部隊調來的,玩兒槍不是外行,他看出來了,對方可不是嚇唬人的,那駁殼槍的機頭大張著,子彈已經上了膛。那個幹部冷冷地對助理員說:馬上給我們師長做手術,別再和我說動手術要排隊的話,聽著,我們師長要有個好歹,我先斃了你,然後再斃醫生,聽清楚啦?馬上手術!助理員的臉色發白了,他知道和這些剛從戰場上下來殺紅了眼的士兵是沒有道理好講的,這是一群半失去理智的人。更何況這傷員竟是個師長。解放戰爭後期,師團級幹部傷亡的事已很少見了。助理員不敢怠慢,馬上召集醫生進行手術。

  此時,躺在手術臺上的李雲龍真正是體無完膚了,腹部的繃帶一打開,青紫色的腸子立刻從巨大的創口中滑出體外,渾身像泡在血裡一樣,血壓已接近零,醫生迅速清洗完全身,發現他渾身是傷口,數了數,競達18處傷,全是彈片傷。擔任主刀的醫生武田治郎是抗戰後期被俘的日本軍醫,被俘後由於受到人道的待遇,很受感動,自願參加了日軍士兵反戰同盟並留在八路軍服務。他是個很有經驗的外科醫生,經他手術救活的重傷員至少有上百人了。可今天的手術有點使人緊張。這個重傷員是個師長,手術室外還有一群荷槍實彈、殺紅了眼的部下正虎視耽耽地盯著,這些沒文化的士兵思維方式很簡單,他們的師長要是救不活,就是醫生沒好好治,就該我醫生算帳。

  想到這裡,武田平治醫生的手就有些哆嗦。眼前這個傷員的傷勢太重了,血幾乎流光了,整個軀體像個被打碎的瓶子,到處都需要修補。由於炮彈是近距離爆炸,彈片的射入位置很深,鉗彈片的手術鉗探進創口都夠不著,有塊彈片從左面頰射入,從右面頰穿出,擊碎了兩側的幾顆槽牙,再差一點,舌頭就打掉了。醫生忙得滿頭大汗。血庫裡的存血也幾乎用光,從門口站著的那群戰士中只選出兩個對血型的,醫院院長緊急召集全院醫務人員對血型,只有護理部護士田雨的血型相符,這個年青護士的400CC鮮血,被注入李雲龍的血管。二師警衛連連長董大海正坐在手術室外的臺階上擺弄著他的駁殼槍,一會兒合上機頭,一會兒又掰開,嚇得旁人都繞開他走。

  他正豎著耳朵聽手術室裡的動靜,手術室裡每鉗出一塊彈片被扔進金屬盤子發出咣的一聲響都讓他的心跟著一哆嗦。他是李雲龍獨立團的老兵了,1941年在晉北入伍的,剛入伍時給李雲龍當過通訊員,1942年的一次反掃蕩中,他腿部中彈被合攏進包圍圈,這時已經突出包圍圈的李雲龍又親自端著機槍帶一個連殺開一個缺口,把他搶了出來,突圍時,團長把自己的馬讓給他騎,自己卻徒步掩護。董大海從此認准一條,在獨立團裡李雲龍永遠是團長,哪怕團長犯了天大的錯誤,被降級降成伙夫,他也只認李雲龍,新任的團長愛誰是誰,老子不認,誰要說李雲龍不好,他二話不說就扇他狗日的。沒有李團長就沒有他董大海,救命之恩如再生父母。

  這次遭遇戰,董大海的警衛連死死的把李雲龍圍在中間,為此,他挨了師長好幾腳,嫌他老擋在前面礙事,就這麼護著,臨了還是出事了。他只記得那個穿黃呢子將官服的國民黨官兒指揮發出了這致命的一炮後,馬上被機槍手幹倒了,董大海嚎叫著帶戰士們撲上去拼命,那將軍的警衛們也夠硬的,死戰不退,最後全部被幹掉,可到底還是把那將軍搶走了,不知是死是活。當擔架隊上來要抬師長時,董大海死活不讓,他不放心,在爭執中他又犯了打人的老毛病,給了擔架隊長一個耳光,最後還是警衛連的戰士抬的擔架。一個穿著白護士服的漂亮姑娘被人扶著從抽血室出來,臉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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