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 /葛水平著

第七章


    蠶脫了黑,變成棕黃,變成青白,日子因蠶的變化而變化。眼看看一概肉呼呼蠕動的蠶真的發展起來,就不是篩子能放得下了。韓沖拿來了葦席,搭了架子,韓沖有時候會拿起一隻身子翻轉過來的蠶嚇唬啞巴,啞巴看著無數條亂動的腿,心裡就麻抓而慌亂,繞著葦席輕巧快樂地跑,笑出來的那個豁著牙的咯咯聲一點都不像一個啞巴。韓沖就想琴花說過的話:「啞巴她不是啞巴。」啞巴要真不是啞巴多好?可不是啞巴她卻又不會說話,不是啞巴她是啥!啞巴不看韓沖,看蠶。蠶吃桑葉的聲音:沙沙,沙沙,像下雨一樣,席子上是一層排泄物,像是黑的雪。

    韓沖端了一鍋粉漿給啞巴送。送到啞巴屋子裡,啞巴正好露了個奶要孩子吃。孩子吃著一個,用手拽著一個,看到韓沖進來了,斜著眼睛看,不肯丟掉奶頭,那奶頭就拽了多長。啞巴看著韓沖看自己的奶頭不好意思的背了一下身子。韓沖想:我小時候吃奶也是這個樣子。韓沖告訴啞巴:「大不能叫大,一個女娃家要有個好聽的名子,不能像我們這一代的名字一樣土氣,我琢磨著要起個好聽的名字,就和莊上的小學老師商量一下,想了個名字叫『小書』,你看這個名字咋樣兒?那天我也和大說了,要她到小學來念書,小孩子家不能不念書。我爹也說了,餓了能當討吃,沒文化了,算是你哭爹叫娘討不來知識。呵呵,我就是小時候不想念書,看見字稠的書就想起了夏天一團一蛋的蚊子。」

    韓沖說:「給你的錢,我儘快給你湊夠,湊不夠也給你湊個半數。不要怕,山溝裡的人實誠,不騙你。你以後也要出去和人說說話,哦,我忘了你是不會說話的。琴花她說你會說話,其實你是不會說話。」

    啞巴就想告訴韓沖她會說話,她不要賠償,她就想保存著那個條子,就想要你韓沖。韓沖已經走出了門。看到淩亂的穀草堆了滿院,找了一把鋤來回摟了幾下說:「穀草要收拾好了,等幾天蠶上架織繭時還要用。」

    說完出了大門,韓沖看到大爬在村中央的碾盤上和莊上的一個叫濤的孩子下「雞毛算批」。這種遊戲是在石頭上畫一個十字,像紅十字協會的會標,一個人四個籽兒,各人擺在自己的長方型橫豎線交叉點上。先走的人拿起籽兒,嘴裡叫著雞毛算批,那個「批」字正好壓在對方的籽上,對方的籽就批掉了。雞毛算批完一局,大說:「給?」濤說:「再來,不來不給。」大說:「給?」濤說:「沒有,你不下了,不下了就不給。」大說:「給?」濤學著大把眼睛珠子抽在一起說:「給?」說完一溜煙跑了。韓沖走過去問大:「他欠你什麼了?我去給你要。」大翻了一眼韓沖說:「野毛桃。」韓沖說:「不要了,想要我去給你摘。」大一下哭了起來說:「你去摘!」韓沖想,我管著你娘母仨的吃喝拉撒,你沒有爹了我就是你的臨時爹,難道我不應該去摘?韓沖返回粉房揪了個提兜溜達著走進了莊後的一片野桃樹林。野桃樹上啥也沒有,樹枝被害得躺了滿地。韓沖往回走的路上,腦海裡突然就有一棵野毛桃樹閃了一下,韓沖不走了仄了身往後山走。拽了荊條溜下去,溜到下套子的地方,用腳來回掃了一下發現正前方正好是那棵野毛桃樹。韓沖坐下來抽了一棵煙,明白了臘宏來這深溝裡幹啥來了。

    來給他閨女摘野毛桃來了。

    韓沖想:是咱把人家對閨女的疼斷送了,咱還想著要山下的人上來收拾走她們娘母仨。韓沖照臉給了自己一巴掌,兩萬塊錢賠得起嗎?搭上自己一生都不富餘!韓沖抽了有半包煙,最後想出了一個結果:拼我一生的努力來養你娘母仨!就有些興奮,就想現在就見到啞巴和她說,他不僅要賠償她兩萬,甚至十萬,二十萬,他要她活得比任何女人都舒展。

   

    天快黑的時候,從山下上來幾個警察。韓沖沒有往自己身上想,抬頭看了一眼,覺得不對。韓沖嚇意識的就抬起了腿想跑,其實他不可能跑,往哪裡跑?也不計劃跑,就是嚇意識的抬了一下腿。兩個警察閃了一下向鷹一樣的撲過來掀倒了韓沖,聽到胳臂上的關節哢叭叭響,韓沖就倒栽蔥一樣被提了起來。一個警察很利索的抽了他的褲帶,韓沖一隻手抓了要掉的褲子,一隻手就已經帶上了手銬。完了完了,一切都他媽的完蛋了。

    審問在韓沖的院子裡開始,韓沖的兩隻手拷在蘋果樹上,褲子一下子就要掉下來,警察提起來要他肚皮和樹挨緊了。韓沖就挨緊了,不挨緊也不行,褲子要往下掉。一個男人要是掉了褲子,這一輩子很可能和媳婦無緣了。蘋果樹旁還拴了磨粉的驢,驢扭頭看著韓沖,驢想:不知道因為什麼韓沖會和自己拴在了一起。驢嘴裡嚼著地上的草,嘴片兒不時還打著很有些意味的響聲。

    警察問了:「你叫臘宏?」

    韓沖說:「我叫韓韓沖,不叫臘宏。我炸獾炸死了臘宏。」

    警察說:「這麼說真有個叫臘宏的?他是否是四川過來的?」

    韓沖說:「是四川過來的。」

    警察說:「你只要說是,或者不是。你炸獾炸死了人?」

    韓沖說:「是。」

    警察說:「為什麼不報案?」

    韓沖看著警察說:「是或者不是,我該怎麼說?」

    警察說:「如實說。」

    韓沖說:「獾害糧食,我才下套子炸獾。炸獾和網兔不一樣,獾有些分量不下炸藥不行,我下了深溝裡。那天我聽到溝裡有響聲泛上來,以為炸了獾,下去才知道炸了人。把他背上來就死了。人死了就想著埋,埋了人就想著活人,就沒有想那麼多。況且說了,山裡的事情大事小事沒有一件見過官,都是私了。」

    警察說:「這是刑事案件,懂不懂?要是當初報了案,現在也許已經結了案,就因為你沒有報案,有可能把你帶走。你們這一夥愚蠢的傢伙!」

    韓沖傻瞪了眼睛看,看到岸山坪的幾位長輩和警察在理論。

    警察被這一幫「愚蠢的刁民」惹火了,抬起韓沖的褲帶照著韓沖的頭揮了過去,韓沖把頭歪在樹側,弓起肩,牛皮褲帶上的鐵嘴兒抽在韓沖肩上「當兒,當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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