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山 /葛水平著

第六章(2)


    韓沖一走,啞巴盤腿裸腳坐在地上剪谷穗,穀穗一嘟嚕一嘟嚕脫落在她的腿上腳上,啞巴笑著,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著。啞巴不時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啞巴想讓孩子叫她媽,首先啞巴得喊「媽」,啞巴張了嘴喊時,怎麼也喊不出來這個「媽」。啞巴低下了頭嚶嚶哭了起來。啞巴的思想又回到了十年前,或者還要遠。

   

    啞巴小的時候,因為家裡孩子多,上到五年級,她就輟學了。她記得故鄉是在山腰上,村頭上有家糕團店,她背著弟弟常常到糕團店的門口看。糕團子剛出蒸籠時的熱氣罩著掀籠蓋的女人,蒸籠裡的糕團子因剛出籠,正冒著泡泡,小小的,圓圓的,尖尖的,泡泡從糕團子中間噗地放出來,慢吞吞地鼓圓,正欲朝上滿溢時,掀籠蓋的女人用竹鏟子拍了兩下,糕團子一個一個就收緊了,等了人來買。弟弟伸出小手說要吃,她往下嚥了一口唾沫,店鋪裡的女人就用竹鏟子鏟過一塊來給她,糕團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黃色透亮的糕團子被弟弟一把抓進了嘴裡燙得哇哇喊叫,她舔著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兒看著買糕團子的女人笑。女人說:「想不想吃糕團子?」她點了一下頭。女人說:「想吃糕團子,就送回弟弟去,自己過來,我管飽你吃個夠。」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了娘跑到了橋頭上。

    橋頭上停著一輛紅色的小麵包車,女人笑著說:「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點了一下頭。女人拿了糕團子遞給她,領她上了麵包車。麵包車上已經坐了三個男人了。女人說:「想不想讓車開起來,你坐坐?」她點了一下頭。車開起來了,瘋一樣開,她高興得笑了。當發現車開下山,開出溝,還繼續往前開時,她臉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賣到了一個她到現在也不清楚的大山裡。月亮升起來時一個男人領著她走進了一座房子裡,門上掛著布門簾,門檻很高,一隻腳邁進去就像陷進了坑裡。一進門,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燈,紅霞望著電燈泡,想儘快叫那少有的光線將她帶進透亮和舒暢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牆壁上有她和那個男人拉長又折斷的影子。她尋找窗戶,她想逃跑,她被那個男人推著倒退,退到一個低窪處,才看到了幾件家具從幽暗處突顯出來,這時,火爐上的水壺響了,她嚇了一跳,同時看到了那個男人把幽暗都推到兩邊去的微笑,那個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著她笑。她哆嗦地抱著雙肘縮在牆角角上,那個男人拽過了她,她不從,那個男人就開始動手打她——紅霞後來才知道臘宏的老婆死了,留下來一個女孩——大。大生下來剛半年了,小腦袋不及男人的拳頭大,紅霞看著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紅霞在這個小村莊被禁錮了的屋子裡開始了一個女人的生長和懷念。她百般呵護著大,大是她最溫暖的落角地,大喚醒了她的母愛。紅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像來活的,命運把你拽成個啥就只能是個啥,她記憶著大和自己的成長,記憶著臘宏的拳頭,她想人的記憶裡要是能記起一些美麗的事情多好,然而,沒有。後來是一件什麼事情讓她不說話了呢?她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座深宅老院,高高的院牆,厚重的大門,破落的房屋,一腳踏進去這座老房子,紅霞就出不來了,她成了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臘宏的老婆。她記得是一個晚上,是秋天的一個晚上。她晃悠悠的出來上廁所,看到北屋的窗戶亮著。大睡下了,北屋裡住著臘宏媽和他的兩個弟弟。北屋裡傳出來哭聲,是一個老婦人的哭聲,她很好奇地走過去,看不見裡面,聽得有說話聲音傳出來。是臘宏和他媽。

    臘宏媽說:「你不要打她了,一個媳婦已經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這地方女娃兒不值錢,她給咱看著大,再養下來一個兒子,日子不能說是壞日子,下邊還有兩個弟弟,你要還是打她,就把她讓給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來磕頭求你。」果真就聽見跪下來的聲音。紅霞害怕了,哆嗦著往屋子裡返,慌亂中碰翻了什麼,北屋的房門就開了,臘宏走出來一下揪住了她的頭髮拖進了屋子裡。

    臘宏說:「龜兒子,你聽見什麼了?」

    紅霞說:「聽見你娘說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臘宏說:「你再說一遍!」

    紅霞說:「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臘宏翻轉身想找一件手裡要拿的傢伙,卻什麼也沒有找到,看到櫃子上放著一把老虎鉗,順手夠了過來搬倒紅霞,用手捏開她的嘴揪下了兩顆牙。紅霞殺豬似的叫著,臘宏說:「你還敢叫?我問你聽見什麼了?」紅霞什麼也不說,滿嘴裡吐著血沫子說不出話來。

    還沒有等牙床的腫消下去,臘宏又犯事了。日子窮,他合夥和人用洛陽鏟盜墓,因為搶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陽鏟鏟了人家。怕人逮他,他連夜收拾家當帶著紅霞跑了。賣了瓷瓶子得了錢,他開始領著她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臘宏說:「你要敢說一個字兒,我要你滿口不見牙白。」

    從此,她就少言寡語,日子一長,索性便再也不說話了。

   

    啞巴聽到院子外面有驢鼻子打「特兒兒」的響聲,知道是韓沖割穀穗回來了。站起身抱著睡熟了的孩子臥回炕上,返出來幫韓沖往下卸穀捆。韓沖說:「我褲口袋裡有一把桑樹葉子,你掏出來剪細了喂蠶。」啞巴才想起那半張蠶種怕孩子亂動放進了篩子裡沒顧上看。掏出來葉子返進屋子裡端了篩子出來,看到黑得像螞蟻的蠶蛹一弓一弓的,像電視裡運動員劈腿的動作。啞巴把剪碎的桑葉撒到上面,心裡就又產生了一種難以割捨的心癢。游走在外,什麼時候啞巴才覺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個人兒呢?現在才覺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個人兒!心靈深處汩汩奔湧的熱流,與天地相傾、相訴、相容,啞巴想起了小時候娘說過的話:天不知道哪塊雲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裡才能落腳,地不知道哪一季會甜活人兒呀,人不知道遇了什麼事情才能懂得熱愛。

    啞巴看著韓沖心裡有了熱愛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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