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獾會炸死了臘宏,韓沖成了岸山坪第二個惹了命案的人。
這兩年來,岸山坪這麼一塊小地方已經出過一樁人命案了。兩年前,岸山坪的韓老五外出打工回來,買了本村未出五服的一個漢們的驢,結果驢牽回來沒幾天,那驢就病死了。兩人為這事麻纏了幾天,一天韓老五跟這漢們終於打了起來。那韓老五性子烈,三句話不對,手裡的鐮刀就朝那漢子的身子去了,只幾下子,就要了人家的命。山裡人出了這樣的事都是私下找中間人解決,不報案。他們知道報案太麻纏,把人抓進去就是斃了腦袋,就是兩家有了仇恨,最終頂個屁?山裡的人最講個實際,人都死了,還是以賠為重。村裡出了任何事,過去是找長輩們出面,說和說和,找個能接受的方案,從此息事寧人。現在有了事,是幹部出面,即使是出了命案,也是如法炮製。兩三年前,韓老五還不是最終賠了兩萬塊錢就拉倒了事。
如今臘宏死了,他老婆是啞巴,孩子又小,這事咋弄?岸山坪的說,人死如燈滅,活著的大小人兒以後日子長著呢,出倆錢買條陽關道,他一個討吃的又是外來戶,價碼能高到哪裡去。
這天韓沖把山下住的村幹部一一都請上來。幹部們隨了韓沖上了岸山坪,一路上聽韓沖彙報事情的來龍去脈,等走上岸山坪時,已經瞭解得八九不離十了。
看了現場,出門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站下來。商量了一陣子,覺得這個事情不能報案,現在講得個安定團結,安定不團結不行,團結不安定也不行,咱這溝裡多少年來除了上邊有指示發動不安定,咱們永遠都是安定的。現在報案等於是說我們自己給自己找麻煩,看電視動不動有些部門因為腐敗就一窩兒端了,咱們不能因為炸獾誤炸了一個沒用人集體跟著倒黴。認為最好的辦法是還按老規矩辦。他們責成會計王胖孩來當這件事情處理的主唱:一來他腿腳輕;二來這種事情不是什麼好事,一把二把手不便出面;三來他的嘴比腦子翻轉得快。
返進屋裡坐下,王胖孩用手托著下巴頦和臘宏的老婆啞巴說:「你是個啞巴,是不是?我們也沒有把你當會說話的人看。臘宏因為砍柴誤踩了韓沖的套子,也就是說,他人是已經死了,死而不能複生。」咳嗽了一聲,旁邊的一個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摸不著深淺地問:「你是啞巴?都說這啞巴十啞九聾,不知道你是聽得見,還是聽不見?要是聽見了,就點一下頭,要是聽不見,說也白說,是對牛彈琴。」村幹部和韓沖的眼光集體投向啞巴,就看到那啞巴居然慌秫秫地點了一下頭。
幹部們驚訝得抬直身體「嗷」了一聲。王胖孩舔了舔發幹的嘴片子儘量擺正態度把話說普通了:「這麼說吧,你男人的確是死了……不容置疑。」
說到這裡就看到臘宏老婆打了個激靈。王胖孩長歎一聲繼續說:「真是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啊。你說罵韓沖炸獾炸了人了吧,他已經炸了,你說罵臘宏福薄命賤吧,他都沒命了。這事情的不好辦處就是活的人活著,死的人他到底死了,活的人咱要活,死的人咱要埋,是吧?這事情的好辦處是,你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婦女,你心明眼亮可惜就是不會說話。我們上山來的目的,就是要活的人更好地活著,死的人還得體面地埋掉。你一個啞巴婦女,帶了兩個孩子,不容易啊。現在男人走了,難!咱首先解決這個難中之難的問題,就說臘宏的事情。人是死了,先埋人後解決問題,相信我這個村幹部,就讓韓沖埋人,不相信我這個村幹部,你就找人寫狀字,告。但是,你要是告下來,韓沖不一定會給臘宏抵命,我們這些村幹部因為你不是岸山坪的,想管,到時候怕也不好插手了。說來你娘母們還是個黑戶嘛!」
臘宏的啞巴老婆驚訝得抬起頭瞪了眼睛看。王胖孩故意不看啞巴扭頭和韓沖說:「看見這孤兒寡母了嗎?你好好的炸球什麼獾嗎!炸死人啦!好歹我們幹部是尊紀守法愛護百姓一家人的,看你鑿頭鑿腦咋回事兒似的,還敢炸獾!趕快把賣豬的錢從信用社提出來,先埋了人咱再商量後一步賠償問題!」
啞巴像是丟了魂兒似地聽著,回頭望望炕上的人,在看看屋外的屋內的人,啞巴有一個間歇似的回想,稍傾,抽回眼睛看著王胖孩笑了一下。
這一笑,讓有強烈的表現欲望的王胖孩沉默了。啞巴的神情很不合常理,讓幹部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她到底笑個啥!
幹部們做主韓沖把他爹的棺材抬出來裝了臘宏。事關重大,他爹也沒有說啥。韓沖又和他爹商量用他爹的送老衣裝殮臘宏。韓沖爹這下子說話了:
「你要是下套子炸死我了到好說,現成的東西都有,你炸了人家,你用你爹的東西埋人家,都說是你爹的東西,你爹的東西,埋的不是你爹,比埋你爹的代價還要大,我操!」
韓沖的臉兒埋在胸前不敢答話,他爹說:「找人挖了墳地埋臘宏吧,村幹部給你一個臺階還不趕快就著下,等什麼?你和甲寨上的你小娘混吧,混得出了人命了吧?還搭進了黃土淹沒脖子的你爹。你咋不把腦袋埋進褲襠裡!」說完,韓沖爹從木板箱裡拽出大閨女給她做好的送老衣,摔在了炕上。
棺材準備起了,四個後生喊:「一二,起!」抬棺材的鐵鍊子突然斷了。抬棺材的人說:「日怪,半大個人能把鐵鍊子拉斷,是不是三天家裡不見個哭聲,傷了過了?」
啞巴因為是啞巴哭不出聲,女兒因為小,不知道哭。王胖孩說:「鑼鼓點兒一敲,大幕兒一拉,弄啥就得像啥!死了人,不見哭聲叫死了人嗎?還以為村幹部的工作沒有做到。去甲寨上找幾個哭婦來,村裡花錢。」
馬上就差遣人去甲寨上找哭婦。哭婦不是想找就能找得到,往常有人不在了,論輩分往下排,哭的人不能比死的人輩分大,現在是哭一個外來的討吃,算啥?
女人們就不想來,韓沖一看只好一溜兒小跑到了甲寨上找琴花。進了琴花家的門,琴花正在做飯。聽了韓沖的來意後,琴花坐在炕上說:「我哭是替你韓沖哭,看你韓沖的面,不要把事情顛倒了,我領的是你韓沖的情,不是勞什子村幹部的情。」
韓沖哭喪著臉說:「還是你琴花好啊。」
看到門外有人影兒晃,琴花說:「這種事給一頭豬不見得有人哭。這不是喜傷,是凶傷。也就是韓衝要是旁人我的淚布袋還真不想解口繩哩。」
門外站著的人就聽清了:韓沖給琴花一頭豬讓琴花哭。琴花哭一回討吃賺一頭豬,這可是天大的價碼。
琴花見韓沖哭喪著個臉,一笑,從箱子裡拽了一塊枕巾往頭上一蒙,就出了門。
走到岸山坪的坡頂上看了一眼黑壓壓的人群,就扯開了喉嚨:「死得冤來,死得苦,討吃送死在了後樑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