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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


  【第四十七章 七夕淚】

  再破舊的窩,也比籠子好。

  一一民諺

  一

  去年夏天,關相雲和愛愛已經混得很熟了。

  留守處沒有什麼事情,關相雲幾乎每天都到愛愛家裡來。愛愛還是那樣子,既不得罪他,卻又提防著他,總是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有時老清嬸出去了,愛愛一個人在家,關相雲來了,愛愛總是打開窯洞門,還故意把小響叫過來玩。有時小響不在家,她就把一盆衣服端在院子裡,一邊和關相雲說話,一邊洗著衣服。關相雲怕見人,坐在窯洞裡邊。有時覺得這樣沒趣,就生氣地走了。可是隔不了三天,他還是要來。來時又是滿臉笑容,拿著禮物,好像把吃過的那些沒趣全忘記了。他獻的這種殷勤,在愛愛的心理上,產生了一種隱隱的滿足感。她覺得關相雲就像一隻笨貓,而自己卻是一隻拴在這只貓尾巴上的老鼠。她感到這樣的遊戲很好玩。有時想到關相雲局促的樣子,自己竟暗暗笑了起來。

  愛愛這樣小心地戒備著關相雲,不單是她曾在海老清面前發過誓願,而且,更主要的是,她的心靈深處,還埋藏著另一個人的影子。這個人就是中華照相館的小夥計彥生。彥生是道口鎮人。兩年前,愛愛在書場說書時,好像每天晚上都發現一個穿著藍大褂,梳著分發頭的文靜青年,坐在後排聽她說書。他是那樣文靜、儒雅,從來不大聲發笑,也從來不怪聲叫好。聽書的時候是那麼專注、用心。他的眼睛帶著一種女性的溫柔。不過,這一雙眼睛卻是懂事的。愛愛自己感到,她的每一句唱詞,每一個表情和聲音的抑揚頓挫,都被他這一雙眼睛完全理解了。

  說書場不大,只有二三百個座位。愛愛每天晚上演出,一上臺總要習慣地往台下右角看一眼。右角邊上總是坐著這個青年。他像時鐘一樣準時。這情況,漸漸地使愛愛覺得,她每天晚上來演唱,好像是為他一個人演唱似的。

  有一次,愛愛卸完妝洗罷臉,從後臺走出來時,見門口站著一個人。這人正是彥生。他恭敬地趨上前說,「海小姐,我是中華照相館的,我們想請您明天到我們那裡照個相。給你放大一張二尺的掛起來。」

  愛愛有些慌張,她本能地說:「俺不照相!」

  「不收您的錢,我和經理說好了。」他幾乎是帶著乞求的眼光看著愛愛。愛愛答應了。

  沒有過幾天,愛愛的一張大染色照片,在中華照相館門口掛出來了。愛愛白天不好意思去看,夜裡偷偷去看了好幾次。那張照片照得很自然,很逼真,淺淺的嘴角掛著一絲微笑,眼睛裡邊帶著一點少女的天真。愛愛從來沒有見過自己這樣漂亮的大照片。她心裡暗暗感激彥生。

  彥生後來又給她照了多次相,還專門給她做了個精緻的相冊。愛愛完全沉浸在自己各種姿態和表情中了。

  有一天夜裡愛愛回燒窯溝,走到新元裡街口,一個二十多歲的街痞子從對面走過來。他直愣愣地看了愛愛一眼,嘴裡說著:「好漂亮!」愛愛沒有理他,低著頭加快腳步走了。那個街痞子卻轉回身追著她,嘴裡不斷喊著髒話。

  愛愛走得更快了。那個街痞子看她害怕了,竟然跑起來追她。就在這時候,愛愛聽到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好像兩個人扭打起來了。那個街痞子喊著:「你鬆開我!」

  「我得教訓教訓你!」這是彥生的聲音。愛愛心裡猛地一熱,停住了腳步。

  彥生和那個街痞子撕攪在一起。他忽然猛地一推,竟把那個街痞子推倒在地上。

  那個街痞子嘴裡罵著穢話走了。愛愛感激得幾乎掉下淚來。她問彥生:「快把我嚇死了。正巧碰到您。謝謝您!」

  彥生說:「這一帶流氓可多了,淨是些浪蕩鬼!」

  愛愛又問:「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彥生低著頭說:「我每天夜裡都在後邊送你。」

  愛愛停住了腳步,血液向頭上湧著,心幾乎要從胸膛裡跳出來。她深情地看了彥生一眼,好像在等待著什麼,可是彥生卻仍然低著頭在她面前站著,連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氣也沒有。

  後來,彥生去過愛愛家幾次。老清嬸卻不喜歡他。她問他:「你是在哪里幹事的?」

  「我在照相館當學徒。」

  「嗯,徒弟徒弟,三年奴隸!」老清嬸又上下打量他一眼,發現他腳上穿著一雙家做的布鞋。

  彥生有時來送照片,老清嬸當著彥生的面說愛愛:「弄那多照片?能吃、能喝?」有時甚至公開說:「誰家能沒個事兒?也不嫌煩人!」

  彥生感到自己受了奚落,不再來她家了。不過每天晚上還是送愛愛回家。老清嬸也知道這件事,卻裝著不知道。因為她最擔心的是彥生和關相雲碰面。只要不碰上面,別的事她不管。

  另外,愛愛晚上回來,也確實需要個人護送。

  有一天夜裡,愛愛在路上對彥生說:「我今天大約是在臺上出汗太多了,手怎麼涼得像冰淩一樣。」她說著把自己一雙雪白的手,伸在彥生面前。

  彥生怯生生地看了看說:「不一定。今天夜裡風涼。」他沒有敢去握一下她的手。

  愛愛輕輕地籲了口氣,默默地走著。彥生感到有點負疚,他說:「愛愛,前幾天那兩張照片我洗出來了。我用了點側逆光,看著漂亮極了,明天我拿給你。」

  愛愛說:「以後你不要給我照相了!」

  「為什麼?」彥生吃驚地問。

  「我嫉妒我那些照片。我看出來了,你是只喜歡我的照片,不喜歡我這個人。照片當然好玩,她又不吃你、不喝你的,又不要你養活她!」她又歎口氣說:「我真奇怪,你敢和流氓打架,卻不敢碰一個女孩子的手,你大約把我當成『白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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