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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四圈說:「如……如今……不不……不給他幹了!」

  四圈塞給李麥兩個燒餅,讓她吃著,兩個人說起話來。李麥把老家情形說了說,問了誰家在洛陽,又問了梁晴和嫦娥的下落。四圈告訴她,嫦娥和梁晴都逃到陝西了。在洛陽只有長松家和愛愛家,還有小馬莊兩家在南關住。李麥問他為什麼不在海香亭家拉包車了,四圈只是搖頭不說話,看樣子還有點悲淒和傷感。

  吃罷燒餅,四圈告訴李麥,他要回洛陽,他是送一個客商來禹縣的,回去是空車。禹縣高粱比洛陽便宜,車上只放著他買的一口袋高粱,座位上是空著的,他要李麥坐上。

  李麥死活不坐,她說:「我就跟你一塊走,有個伴就行了,我能跑,一天還能跑一百多裡呢!你車子又拉著糧食。」

  四圈說:「沒關係!你……你別看我這車子破,圈還硬實。我拉……拉上一個人,還……還……還能再放一桶生漆,你……你坐上!你要不……不坐,咱倆還……還……還廝跟不成!車子跑……跑……跑得快!」

  李麥拗他不過,只好坐在車子上,逢到上坡時候,她就下來給他推一推。

  李麥坐在車子上問:「你在海香亭家,也是拉這種洋車嗎?」

  四圈說:「哎,那……那……那個包車可比這……這破車子漂亮多了!黑……黑……明鋥亮!光……光……光一對燈值……值五十塊!」李麥看他說話困難,就不再多問了。

  四圈卻繼續說著:「海……海……海香亭,龜孫!……」下邊嘟嘟囔嚷,也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

  三

  一九四四年的春天,洛陽的氣氛是緊張的,又是消沉的。傳說日本鬼子要調集大批軍隊到中原來,準備進犯洛陽,打通平漢線,並企圖以此為基礎,在中國大陸上作最後一次垂死前的掙扎。鬼子的飛機幾乎每天都來轟炸、偵察,洛陽城裡的軍政人員,仍然沉湎於紙醉金迷的生活之中,西工的青年軍官俱樂部,每天晚上燈紅酒綠,舉辦著舞會,流線型的新式小轎車,每到黃昏就橫衝直撞地奔馳在霓虹燈下。報紙上天天都登著各式各樣的結婚廣告。抗戰七年,人們好像等得不耐煩了,一些官員們不願意再背誦「雲鬢玉臂」的懷鄉詩了,他們開始結婚、納妓、娶姨太太,在這個地處前線的古老城市裡,興起了一陣「結婚熱」。

  在城郊,土地上長出了大旱災後第一季好莊稼。土地喝飽了雨水,從沉睡中蘇醒過來,金黃色的油菜花,散發出濃郁的芳香,豌豆花招引著大群的蜜蜂和蝴蝶。肥綠茁壯的小麥,在春雨中撥著節、孕著穗,把清馥的麥香散播在醉人的空氣之中。

  大旱災的殘跡並沒有從大地上抹掉,就在這些茂盛的莊稼地旁,還可以看到一具具餓殍的白骨,這些白骨旁有的放著一隻漚爛的籃子,有的放著一個積滿泥土的碗。這些籃子和碗的主人,永遠不會再找人施捨了。他們是這個大浩劫的犧牲者。

  農曆三月末,李麥由四圈領著來到洛陽。四圈這時已經離開了「大五條」家,搬到了燒窯溝,住在愛愛家原來的窯洞裡,長松家就住在隔壁,李麥就先到了楊杏家裡。

  楊杏和小響正在窯洞門外淘洗榆錢兒,看著四圈車子上拉著—個老婆子過來,她還只當是拉的客人,仍在低頭淘洗榆錢。這個老婆子卻向她面前走來,喊著:「秀蘭她媽!你們淘榆錢哩。」

  楊杏聽著這聲音好熟,手打遮陽看著,只見她長方臉,大眼睛,高鼻樑,薄嘴唇,走起路來,腰杆直挺挺地跨著大步子,只是頭上有些灰白頭髮。她認出來了。這是李麥!

  「哎呀,嬸子,是你吧!嬸子!……」

  四圈笑著說:「咋……咋……咋不是呢,從老家來……來看咱們來_『!」

  楊杏顧不得手上的水濕,跑過去拉著李麥的胳膊高興地說:「嬸子,沒有想到咱娘兒們還能見面!」

  李麥也笑著說:「大劫不死,必定是貴人。咱們如今都是貴人了。」她又指著小響問:「這是秀蘭,還是玉蘭?」

  楊杏的眼圈紅了,她說:「都不是,這是小響……」

  李麥問:「那秀蘭和玉蘭哩?都成了大姑娘了吧?」

  李麥這一問,楊杏再也忍不住了,淚水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秀蘭她們……」她沒有說下去。

  李麥看她流了眼淚,知道秀蘭和玉蘭一定是遭了難,她後悔自己冒失,便急忙把話岔開,她拍著小響的頭說:「這是小響啊!這閨女長得多俊。」她順手從籃子裡拿出個油旋兒遞出給小響說:「你吃吧,還是熱的。」

  小響已經不認識李麥了。她不好意思吃,低著頭輕聲說:「俺不要。」

  楊杏說:「接住吧,這就是從咱老家來的奶奶,比親奶奶還親。就是她把你接到這個世上來的……」她說著掉了眼淚。

  李麥歎了口氣說:「唉!還不是叫孩子們活受罪!」

  到了窯洞裡,李麥問:「長松到哪裡去了?」楊杏說:「去年害了半年病,差一點把命要了!今年開春和兩個男孩子找了點活幹,在一家鹽棧裡當運鹽的腳夫。一天能掙幾個錢,勉強還能過。」

  晚上,長松和小建、小強從鹽棧裡回來了,窯洞裡頓時熱鬧起來。李麥看到小建和小強都長成大小夥子,感動地笑著說:「不管吃糠咽菜,孩子們還是長起來了。有人就有盼頭,將來回到老家開荒種地,有人手還是好辦事的。這麼大的災難,各村的人口損傷了一大半。有的全家都死絕了!你這一家子還算是……全的。這就算是你們的福氣。」

  長松說:「我這個家也五零十散了。兩個大閨女都尋到外鄉了,將來也回不了老家。都怨我沒能耐,一個給人家當小,一個還沒有下落,對這兩個閨女,我良心上有虧欠。」

  李麥說:「不能這麼說,什麼虧欠不虧欠,還不是為了逃個活命?事情也不要看得那麼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有三窮三富,三窮三富還不到老,我看這世事會越變越好。回到老

  家你們就知道了,咱窮人的好日子有盼頭啦!倆閨女到以後再說,有了下落,去看看她們,要是好人家,就跟人家過下去,要是實在不像樣子,咱就把她領回來。扣子扣錯了,還能解開再扣,何況還是個人哩。如今不能有老思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好女不嫁二夫』,都是放屁!想開了天廣地闊,世事還大著哩!」

  楊杏拍著小響的頭說:「就這個閨女,也差一點賣了,要不是四圈兄弟,連這個小閨女,我們也保不住。那一陣子我就不想活了,光想跳到井裡死了算了。

  四圈說:「是……是……是小建把小響找回來的。這……這……孩子長大有出息,心裡……仁……仁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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